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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夏赶到布加埃街,可是他记得在那儿的那家酒店不见了。它关门了吗?他想要找个过路人问一下,但是他感到害臊。我怎么啦?我干吗得像山羊走进了白 菜地那样感到害臊呢?他问他自己。他找着那家他明知道就在附近、却躲着他的酒店,找了好一会儿。正因为他一心想不让人看到,反而引得人人瞪着眼看他。这儿 的人们认识我吗?他拿不稳。他们中间有人上过阿尔罕伯拉剧场吗?不,这不可能。他们在喊喊喳喳地议论他,当着他的面笑。有条小狗乱叫着,咬他的裤腿。他不 好意思去赶掉一只这么小的畜生,可是这条狗气冲冲地口沫四溅,叫得这么响,简直不像是只小狗了。那个狠了心要对雅夏报复的魔鬼显然还不满足。他不断地把一 件件苦恼加在雅夏身上。接着,雅夏突然看见那家酒店了。原来他就站在它旁边哪。好像大家都在这场恶作剧中插上一手,一下子大家都笑起来了。
他这会儿甚至不想走进去了;他情愿进另一家,但是他觉得不能转身走开。这样做就是表明投降。他走上三碴台阶,打开店门,一股热呼呼的水气扑面而来。伏 特加和啤酒的臭味混合着什么东西的油腻味和霉味。有人在拉手风琴,只见人们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摇摇晃晃,鼓掌的鼓掌,跳舞的跳舞,闹成一片。这里活像一 个大家庭。他的眼睛模糊了,一时看不清楚了,他想找一张桌子,可是一张也没有,连板凳也没有。他眼睛发花,好像人家放了根手杖或绳子在他的路上要把他绊 倒。他好歹走到酒吧柜前,可是挤在那一大帮喝酒的人中间进不去,而且反正那个卖酒的走到酒吧柜的另一头去了。雅夏把手伸进裤袋,去掏一条手绢,可是找不 到。他进退两难。好像掉在陷阶里了。黄豆大的汗珠从前额上滴下来。想喝酒的欲望一下子变成了反感。恶心又来了,火星又在眼前跳动了:两颗大得像煤块似的火 星。
“你要什么?”酒吧柜后面有人问。
“我?”雅夏反问。
“还有谁呢?”
“我要杯茶,”说罢,他对自己的话也感到惊奇。那个人踌躇了一下。
“这儿不是茶馆!”
“那么来伏特加吧。”
“一杯还是一瓶?”
“一瓶”
“一夸脱还是一品脱?”
“一品脱”
“四十度还是六十度?”
“六十度。”
说也奇怪,没有人笑。
“来点酒菜吧?”
“好吧。”
“来个咸面包?”
“行。”
“坐下吧;我去端来。”
“坐哪儿呀?”
“你想坐哪儿啊?”
于是雅夏瞟见了一张桌子。真像他在杂志上看到过的、他自己也不止一次表演过的催眠术产生的作用。
4
他在桌旁坐下,这时候才感到他是多么疲劳。他再也忍受不了左脚上穿的那只鞋;他伸手到桌下,动手去解鞋带。他想起《摩西五书》上有节文字:“我将要死,这长子的名分于我有什么益处呢?”
他突然不再感到恐惧、焦虑和尴尬。他不再顾虑到底有没有人在盯着他看或者嘲笑他了。他没法解开鞋带,使劲一拉,把它拉断了。他脱下鞋子,袜子里冒出一 股臭烘烘的热气。——不错,是坏疽了,坏疽了……我就要跟她在一起啦!他摸摸脚,脚胀大了,就像当天早些时候那理发师谈到的那个面团。这地方什么时候关门 呢?不会早吧。他只想做一件事情——坐着好好休息。他闭上眼睛,把自己包围在自身的黑暗里。玛格达眼下在哪儿呢?他们在拿她怎么样?他们一定已经把她的尸 体解剖了。学解剖学的学生们。他倒在椅子上,好像被恐惧压得撑不住似的。她母亲会怎么说?她弟弟呢?这么多的惩罚一下子都来啦!
有人给他端来一瓶伏特加和一只酒杯,外加一小篮咸面包。雅夏自己倒了半杯伏特加,马上喝干了,当它药水那样。他的鼻子感到火辣辣的,嗓子眼儿和眼睛也 这样。也许我应该拿它来擦擦脚,他想。据说酒精对这种病有好处。他倒了一些伏特加在手心里,弯下身去,在脚踝上摩擦起来。唉,反正已经太迟了!于是他又干 了一杯。酒意涌到他的脑子里,但是他并不感到比较好受。他想象到玛格达的脑袋被人从身上割下来,肚子被剖开。仅仅几个钟头以前,她还从菜场上买了一只子 鸡,为他做晚饭呢。她为什么要干出这样的事来?为什么?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叫。他抛弃过她。她知道他的一切秘密。她一向容忍他。简直难以相信,昨天这个时 候,他还是身体好好的,计划在绳索上表演翻斤斗,而玛格达和埃米莉亚还是属于他的。像约伯一样,大祸临到他的头上。走错一步,他就失去了一切……一切……
现在只有一条出路——是时候了,该去看看大幕另一边的情景啦。可是怎么办呢?跳进维斯杜拉河去?对埃丝特来说,这样可太可怕了。不,他不能使她成为寡妇。他至少该安排她重新嫁人……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呕吐。是啊,死神才是他的主子。生活已经撇下他不管了。
他手握酒瓶,可是再也喝不下去了。他坐在那里,什么也看不见,闭着眼睑。手风琴一直在奏那支古老的波兰马祖卡舞曲。酒店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响了。他已经 决定要死了,不过他还得找个地方去过一宿。还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但是他带了这只受伤的脚能上哪儿去啊?但愿是白天多好啊!现在处处都关门啦。找客 店?哪一家呢?一只脚这个情况,他怎么能走去呢?他不大可能在这一带叫到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他想穿上皮鞋,可是皮鞋不见了。他拿脚尖在周围探了一下,可是 皮鞋不在。难道有人偷去了吗?他张开眼睛,一看酒店里四下都是发狂的眼睛和涨红了的脸。人们挥舞着手,摇晃着身子,摆动着无力的胳膊还直想打架哪;不少人 在亲嘴拥抱。围着油腻的围裙的侍者来来往往,端着食物和伏特加。拉手风琴的演奏着,他的黑头发和稀疏的小胡子几乎碰到乐器,眼睛眯紧,神情狂喜。他身子弯 下,差一点贴在铺着木屑的地板上。显然这酒店里还有一个房间,因为听得到传来的钢琴声。煤油灯上镜绕着一缕蒸气。雅夏对面坐着一个有麻点的大个子;他嘴唇 上留着长长的小胡子,长着个有粉刺的短鼻于,脑门上有道伤疤。他不断地对雅夏作怪相。他得意扬扬地转动着水汪汪的斗鸡眼,这是个快要发疯的人的狂喜。
雅夏的脚碰到了皮鞋,他弯下身去拣。他企图穿上皮鞋,可是已经不合脚了。这使他想起在小学里学到的有关尼禄的那段轶事:尼禄听到他父亲的死讯,发现他 的鞋子太小了;因为据书上说,“好消息使骨头发胀。”这些事如今看来多遥远啊:他的老师雷布。莫斯海。戈德莱啦、那些小同学啦、那一部《法典》啦、那上面 有个关于圣殿遭到毁灭的故事,那是犹太历阿甫月九日前学习的—一这些事如今想起来是多么遥远啊。—一唉,我哪能在这儿一直坐到关门啊!我必须找个过夜的地 方。
他把脚硬塞进皮鞋,带子可结不上了,然后用酒杯敲敲酒瓶来引起侍者注意。对面那个大个子笑起来,雅夏看见一嘴残缺不全的牙齿。真好像他和雅夏俩一起在 扮演一场大闹剧似的。这样一个人怎样生活来着?雅夏问他自己。他是醉了呢,还是疯了呢T 他在世界上到底还有一个亲人吗?他干活吗?说不定我今天的遭遇,他早就经受过了。口水从那大个子的嘴里淌下来;他笑得那么厉害,眼睛里掉下了泪水。然而他 也是哪个人的父亲、丈夫、兄弟、儿子。他五官上打着野蛮的烙印。他依然待在那人类出身的上古原始森林里。这样的人是笑着死去的,雅夏对他自己说。侍者总算 来了。雅夏付了帐,站起身来。他简直走不成路。每走一步,他都感到极大的痛苦。
时间很晚了,然而布加埃街上还是挤满了人。女人们坐在大门台阶上,坐在圆凳、木箱上。有几个鞋匠把工作凳搬到户外,就着烛光用锤子敲钉子。连孩子们也 还没有上床。维斯杜拉河上吹来一阵带硫磺味的微风。下水道里冒出一股股臭气。屋顶上面,天空发着红光,好像远处火烧的反照。雅夏想找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可 是马上发现,这一等会等上整整一夜。他开始顺着策尔纳街走,一直走上斯维耶托扬斯卡街,然后来到城堡广场上。他走几步路就得歇一下。他热得透不过气来,感 到恶心。每扇大门前,每根路灯柱下都站着一群群妓女。在他的周围,醉汉们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像要找个人可以倒在他身上靠一靠似的。有个女人坐在阳台底下一 扇敞开的门前。她头发蓬乱,眼睛血红,流露出疯狂的欢乐的光芒,怀里搂着一个塞满破烂的篮子。雅夏低下头去;他打了一个呕逆,嘴里尝到一种没有尝过的苦 味。我明白,世界就是这么回事!每隔一两座屋子,就藏着一具尸体。一群群人在街头荡来荡去,躺在长凳上,躺在周围尽是污秽的维斯杜拉河岸边。城市被墓地、 监牢、医院、疯人院包围着。每条街上,每条巷子里,隐藏着凶手、小偷、腐化堕落的人。处处看得见警察。
雅夏看见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对它招招手,可是那个赶车的向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继续赶路了。又来了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可是也没有停。第三辆敞篷四轮马车驶过来,总算停住了,尽管有点勉强。雅夏爬上车去。
“送我到一家客店吧?”
“哪一家?”
“随便。只要是客店就行。”
“克拉科夫斯基饭店怎么样?”
“好吧——克拉科夫斯基饭店。”
车夫啪的甩了一下响鞭,敞篷四轮马车隆隆前进,顺着波德瓦尔街,赶上梅阿德街,赶上新参议员街。剧院广场上还是挤满了人,塞满了马车。显然,歌剧院刚 结束特别演出。男人叫唤,女人欢笑。这一大帮人中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叫玛格达的人吊死了,也不知道有一个卢布林的魔术师被痛苦折磨着。欢笑和痛饮会一直进行 着,直到他们也都变成尘土,雅夏对他自己说。他如今觉得奇怪,他过去竟然在醒着的时候把全部精力用来为这帮乌七八糟的人提供娱乐。我追求的是什么呢?要这 些在坟墓上跳舞的人赏给我几声喝彩吗?难道这就是我当小偷和杀人凶手的理由吗?
敞篷四轮马车在克拉科夫斯基饭店前停住,就在这一刹那,雅夏想起这一趟白跑了——他身边没带身分证。
5
雅夏付了车钱,吩咐赶车的等候。他打算说好话哄得那个管房间的人员给他一个房间,尽管他没有证件。但是登记台后边的那个矮子坚决不答应。
“就是不行。严格禁止这样做。”
“假定一个人弄丢了证件怎么办呢?只有死路一条吗?”
登记人员耸耸肩。“我奉上级的命令。”
自己的判断力,这种人是没有的——雅夏心里有个声音援用了这句话。他父亲是这样形容俄国法令的。
雅夏走出门来,刚好看到马车驶去;有人出的钱比他多,把车叫走了。他在隔壁一座房子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接连第二个夜晚,他在街头游荡。事情发展得真 快,他想;也许明儿晚上我就会躺在坟墓里。这儿也有妓女。他看见街对面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戴着一副长耳环。她看上去简直像一个中年的家庭主妇,可她 对他抛了个妓女的媚眼。显然她是一个没执照的妓女,在院子或门道里接客的那种妓女。她盯着他看,好像在催眠他;她的眼光带着恳求的神色停留在他身上。她好 像在说,既然咱俩都一样的倒媚,干吗不待在一起呢?黄澄澄的路灯光笼罩着她;雅夏看得见她脸上的皱纹、前额上的纹路、抹在颧骨上的胭脂、又大又黑的眼睛周 围搽的睫毛油。他连对别人表示同情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只能感到惊奇。原来那些神秘的力量就是这么于的,他想;他们拿一个人要了一番,然后当垃圾那样撂 掉。不过干吗偏偏挑中他呢?干吗挑中这个女人呢?她哪儿比不上那些坐在歌剧院包厢里、用长柄望远镜望着下面池座里的观众们的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呢?难道一切 都凭机遇吗?如果是这样,那么机遇就是上帝。但是机遇是什么呢?宇宙也是机遇吗?如果宇宙不是机遇,那可能只有宇宙的一部分才是吗?
他看见过来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就对赶车的招招手。马车停住了,他爬上车去。街对面的那个女人用责备的眼光盯着他。她的眼睛好像在对雅夏说话:你也把我撇下了吗?赶车的扭回头来,但是雅夏想不出跟他说什么。他想要上医院去,然而只听得他自己说的是:“尼兹卡街。”
“门牌号码多少?”
“我记不得号码了。我会指给你看的。”
“好吧。”
他明知道这么晚去找那个黄皮肤的妇人和她弟弟——布宜诺斯艾利斯来的人贩子——简直是发疯,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沃尔斯基有妻子儿女;雅夏明白他不能 在这种情况下闯进他家去。也许我该去叫醒埃米莉亚吧?他想。不能;连泽菜特尔也不会乐意见我。他几次想到搭火车上卢布林去,但是决定不这样做。他一定要安 排玛格达的丧事。他不能就这么撇下尸体跑掉。反正警察局肯定已经知道上一晚闯进查鲁斯基家的就是他。在卢布林被捕,还是在这儿华沙被捕的好。至少可以避免 让埃丝特亲眼看到这个场面了。再说,博莱克在皮阿斯克等着他。他不是好多年前就警告过雅夏他要杀死他吗?最好的出路是离开这个国家。也许上阿根廷去。可是 他的脚这个样子,怎么行啊……
敞篷四轮马车顺着特洛马茨卡街、莱什诺街行驶,然后驶到伊龙街。在那儿拐到斯莫特哈街。雅夏没有打吨儿,只是弯身坐着,好像得了热病,在发冷。他眼下 更关心的是,这么晚去找泽弗特尔有失体统,把自己的处境暴露在她和她的房东们面前感到丢脸,至于对玛格达的哀悼或者对自己的脚要被截掉的恐惧,倒比较淡薄 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梳了梳头发。他整了整领带。一想到他经济桔据的情况,他吓呆了。办一件丧事得花几百卢布,他可一个子儿也没有。他可以卖掉那 两匹拉车的马,但是警察在追踪他,他一踏进弗雷塔街上的公寓,就会把他抓起来。最聪明的办法是到警察局去自首。他会得到需要的一切:有个睡觉的地方,得到 医疗护理。是啊,这是唯一的出路,他对他自己说。不过他该怎样进行呢?叫住一个警察吗?请人用车送他上警察局去吗?刚才别的路上这种司法人员倒很多,眼前 却一个也没有。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大门都上了锁,所有的窗子都关上了。他想吩咐赶车的送他到最近的警察局去,可是他感到太害臊,没有这样做。他会当 我发疯了,雅夏作出了判断。就凭我走路一瘸一拐,他就会起疑心了。尽管雅夏忧心忡忡,还是无法摆脱自己的自尊心和虚荣心。——一最好的出路是死!我要一了 百了。也许就在这一夜!
主意打定,他顿时变得比较平静了。好像他已经停止思想了。敞篷四轮马车驶到尼兹卡街,向东拐回来,向维斯杜拉河赶去,可是雅夏想不起是哪一所房子了。他确切记得周围有道木栅栏,有个院门,然而看不见这样的院子。赶车的停住了马车。
“也许在靠近奥科波瓦街的那一头。”
“不错,也许是吧。”
“我不能再拐回去了。”
“我看就在这儿下车,自己去找吧,”雅夏说,明知道这样做真愚蠢;每走一步他得花好大的劲儿呢。
“随你的便。”
他付了车钱,爬下车来。那条受伤的腿在膝关节处麻木了。等马车驶走了,雅夏才发觉眼前有多暗。只有几盏冒着烟的街灯,一盏同另一盏中间隔着好长一段 路。街道没有铺路石,尽是土坑和土堆。雅夏向周围望望,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好像这是哪一个乡村里的一条路。也许这里根本不是尼兹卡街吧?会不会是米拉街或 者斯塔夫卡街呢?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火柴,尽管他明知道没有火柴。他向奥科波瓦街一瘸一拐地走去。他到这儿来,真是发疯。一了百了吗?你该怎么办呢?你不 能在大街中央L 吊或者服毒啊。上维斯杜拉河去?—一那可要好几俄里哪。墓地上吹来一阵微风。他突然想要大笑。哪一个处在这么进退两难的境地过吗?他一瘸一拐地直走到奥科 波瓦街,可是他要找的那所屋子不见了。他抬起眼睛,只见密密麻麻地布满星星的黑色的天空,它只关心着天上的事务。有谁来关心一个甘心自投罗网的尘世间的魔 术师啊?雅夏一瘸一拐地走到墓地。这些人的生命结束了,帐目结清了。如果他找得到一扇敞开的院门,一个敞开的墓穴,他情愿在那里躺下,给自己举办一次地道 的犹太葬礼。
他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