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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雍正帝夜巡风雨堤 田文镜恃旨恭后倨


  “万岁!”

  田文镜这才猛地醒过神来,俯伏在地连连叩头:“这……这太意外……奴才一直留意邸报,昨个儿还说主子銮舆尚在山东,怎么就……”雍正断然一笑,大约在雨地里受了冻,他的脸上青中带白,神气却颇宁静。他没有回答田文镜的话,大声向外道:“衡臣进来,你身子骨儿弱,比不得德楞泰和张五哥他们——武明,能不能弄点吃的来,尽一尽你地主之谊嘛!”

  武明日日在这里守堤,已经见过雍正几面,只是雍正是微服,只当是省城豪富到济永寺进香,顺便到河岸看热闹的,直到此时,他才从五里雾中惊醒过来,就磕了不计其数的头,慌乱地说道:“您是万岁爷?忒辛苦了的,奴才的眼竟长在屁股上!……奴才这就去办——不过离城太远,万岁爷得多少委屈一会子……”

  “好了好了,你平常不吃饭么?谁要你备八珍席来着?随便弄点热汤就成。”

  雍正听他说得不成章法,笑着摆了摆手命他退出。

  张廷玉进来后,他又道:“廷玉坐了吧,田文镜也起来说话。”张廷玉一躬身,在雍正身侧斜签着坐了。他却没有雍正那样修洁,袍子下摆都湿透了,满是泥水泡透了的靴子下已汪了一小片水。雍正见田文镜诧异,一笑说道:“朕是张五哥背着巡视的,张廷玉是雨里跟着走来的,你是骑马来的吧——君臣分际如此而已。”

  “皇上不能在这里。”田文镜已恢复了常态。听听外头,河啸和风雨雷电混沌一片,立刻想到自己的责任,一躬身道:“您和张大人请立刻回城,臣在这里守夜。这里……”张廷玉被河风冻得脸色发青,此时才回过颜色,说道:“不要紧,就在堤下,泊着皇上的御舟,还有从洛阳调来的三十艘官舰护驾。你的这个堤并不结实,开封城也未必有这里安全。”田文镜颊上肌肉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冷冷地说道:“衡臣大人,何以见得我这堤不结实?”

  雍正却把话题接了过来,说道:“你自己就狐疑!你请朕进城,足证你对这堤就信心不足嘛!”田文镜道:“皇上,您这样说,奴才就无言可对了——臣是为防万一!”

  “唉!”雍正站起身来,徐徐踱着,他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宁静而又清晰:“‘万一’也是不成的,朕要的是‘万全’。你没有治过河,不知黄河的厉害——这里下雨,涨水的是下游!朕来开封已经六天,住在与你相隔不到二里的老城隍庙。今日接到洛阳陕州送来的急报,上游无雨!不然,朕岂敢以万乘之君轻涉你这不测之地?”

  雍正说着,踱至棚口檐下仰首望天,大雨如注直泻而下,翻滚的黑云中电闪交错,仿佛在愤怒地攻击上帝璀灿的宝座。

  良久,雍正才转过身来,说道:“朕不是挑剔你。你上任以来没有吃过一顿安生饭,睡过一个好觉。你是个清官,好官,办差尽心,这朕知道。”田文镜心里一热,正要谦逊辞谢,雍正摆手止住了,望着风中微微闪动的烛光,继续说道:“但你一半心思用在民政上,另一半却想着讨朕的好儿,想保河南今年不决溃,让别的督抚挑不出你的毛病儿,是么?”

  “……是!”田文镜听着这些话,句句诛心,细想也确是如此,顿时头上浸出汗来。但觉与其余官员相比,又不甘服气,思量着道:“请皇上明训!不过臣以为,保住今年不决溃,今秋收过钱粮,就有余力治河了,眼下实在是钱少……”因将自己筹款情形约略说了,却隐去了向臬司衙门借款的事,因为他已隐隐感到,这笔钱来得太容易了。雍正听了目视张廷玉,笑道:“衡臣,看来朕清理亏空,倒要落个守财奴的名声儿了。”

  张廷玉欠身说道:“治河事关国计民生,户部有正项开支。

  文镜,有难处应该具折奏明,或者找上书房批转户部。凭你一省财力,凭你一人之力,做不好这件事的。“田文镜略一沉吟,说道:”其实我一上任,连着给廉亲王上过两个禀帖,请他关照户部的。也许时日短,八爷不及处置,但我这里不能等,所以先从本省筹措一些。这点子心思,请皇上鉴谅。“

  “要照靳辅陈潢当初规模,从上游到下游根治黄水。”雍正不愿把话题扯到允禩身上,回到座上,侃侃说道:“朕治过水,也遭过水难,在河里泡过两天两夜!

  你这个堤顶得了今年,顶不了明年,黄河洪水下来的情形你见过没有?这堤就像软皮鸡蛋,一捅就破!就这个雨,兰考此刻就要决溃——所以要根治,不要治表不治里。“

  这话和邬思道讲的如出一辙,田文镜不禁咽了一口气,思量半晌,说道:“既如此,奴才勉力去做。只是开封向东南,黄水几时漶漫,旧有水利设施早已荡然无存,很难恢复靳辅在世时的规模。所以,奴才认为应该重设河道总督,重新统一规划,才能逐年改观。请皇上明察。”“这个还用你说?”雍正冷笑道:“河道总督衙门就设在清江!只是没有总督而已。

  但观现在吏治,把银子都填塞到河督衙门,成么?现在既没有靳辅那样的能人,就不能叫庸人滥竽充数——你看看河道衙那些个龌龊官儿,他们眼里不是盯的黄河,是白银!喂狗还知道给朕看家护院呢!——所以只能先由朝廷统筹起来。

  河道衙门按俸禄领钱粮,只管巡视,各省河道掐段儿自己治,银子尽量自己筹,实在不够,朝廷补贴些儿,只怕还好些。“

  田文镜想了想,又道:“奴才到任,已经巡视一遭,豫东黄河故道实是十分萧条,有的地方几十里都不见一个人。朝廷能否从直隶山东迁徙过来些人,一来地土不至于长久荒废,二者,就是治河,民工也是要的。听说朝廷整顿旗务,何不派他们来河南垦荒种田?”

  “你这话如同儿戏。”雍正冷森森说道,“王莽就是这么干,丢了天下的!那黄河故道千里荒原,逼着别人背井离乡来。

  ‘垦荒’,吃没吃处住没住处,耕牛没有耕牛,种子没有种子。

  你田文镜是神仙?能变出庄园,变出场院安置他们!那些个旗人,按月拿着月例,丰丰厚厚在京畿房山、密云去种现成地,尚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指望他们来给你开荒?田文镜,好生踏实办差,把你这里吏治弄好,治平赋均,有了大树,不怕别人不来歇凉。务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这是朕送你的两句话。换个人,朕还懒得给他讲这些道理呢!“

  他讲得口干舌燥,端起桌上杯子要喝水,都是空杯,又放下了。张廷玉便叫,“德楞泰,你去厨下,看看武明在弄什么?这么久时辰,连茶水也没一口,太不成话!”

  正说间,武明一臂挎着个食盒子,一手提一把大茶壶湿淋淋地进来,恰听见张廷玉的话,忙赔笑道:“张中堂,这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我们素日都是用的黄河滩上沙窝子里澄清的水,今儿下雨都成了泥汤子。亏得接了些雨水,好歹也得用明矾澄一澄才好作饭,叫主子和大人们受这委屈,奴才心里也不安……”说着便打开食盒子,里边一层一层放着烙葱油饼、饽饽、凉抖粉丝、黑木耳炒蛋。还有几个海盘,都是清蒸黄河鲤鱼,算是唯一的荤菜——一盘一盘布上来,倒也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守在外头的德楞泰和张五哥早已饥肠辘辘,嗅着只是咽唾沫,却都钉子似的站着没事人似的。

  “仓猝之间办到这样,武明很巴结的了。”雍正笑着取过一个饽饽,说道:“朕也实在肚饿了——哦,这是什么汤?”——原来武明大茶壶里装的并不是茶水,粘乎乎热腾腾的似乎是面汤,却是灰褐色的,闻着喷鼻儿香,却谁也没喝过这汤。“

  武明小心翼翼给雍正斟满一碗,赔笑道:“这是点野景儿,奴才老家武陟的油茶。请万岁爷品尝。”张廷玉在旁道:“万岁先别用,奴才尝过万岁再用。”雍正笑道:“罢了罢!这个地方这时候儿还会有人害朕?况且五哥他们还能不派人在厨下监厨?”说着咬了一口饽饽,端起汤来用羹匙舀了一口汤尝尝,不禁赞道:“好汤!朕竟没有尝过此味!——怎么作的?”

  武明笑道:“其实作起来并不烦难,碎花生米、核桃仁儿、芝麻用清油炒炸熟了,加上精盐白面不停地炒,都熟透了起锅。平常价用,只滚水冲着拌匀就好——我们每日在河工,吃夜宵就是这一味,省时省力充饥充渴……”,雍正边听边喝,已是喝了一碗,指着食盒子道:“朕就喝这油茶。这鱼,这些点心赏丁德楞泰和五哥。武明叫厨子用心用意给朕做些油茶,把配料法子抄给御膳房。朕看,敖夜时用一碗油茶比甚么都强——张衡臣、田文镜,你们也都吃一碗!”

  田文镜今晚好象做梦似的,事事出乎意料,巡河堤碰上皇帝本来是体面事,受了表彰却也挨了砸,回事儿回一件驳一件,竟是自己一无是处,批评得狗血淋头却又蒙赏油茶!他心里一盘浆糊似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想不明白该怎么应付这个捉摸不透的至尊。接过汤碗小心翼翼沾了一下唇,刚要说“好”,却听雍正问道:“邬先生安否?”田文镜吓得手一颤,滚热的油茶烫得手指头钻心价痛,糊里糊涂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雍正,连自己说了什么也不晓得。

  “辞退了?”雍正却似并不惊讶,慢条斯理喝着茶汤,问道:“为什么?是有撞木钟,上下捣鬼,手长么?还是文章不好——以前你递进的奏议,都是他的手笔吧?满看得过去嘛!”

  邬思道这人什么样子,张廷玉也没见过。只是断断续续有些风闻。他为相二十余年,轻易不与阿哥打交道,一向听了只当齐东野语笑而置之。今日雍正亲口问出来,才知道前头那些传闻草灰蛇线不为无因。却不知道邬思道何以不作官,却先入山西,再进河南幕府,只当一名师爷?思量着,听田文镜笑道:“邬先生文章是好的,也从不替人关说官司钱粮。

  只他是个残疾之人,许多事料理不开。况且,定打不饶每年要奴才八千两银子。奴才把他和别的师爷摆不平,又觉得他要钱太多,只好礼送回乡。邬先生自己也情愿的。……“

  “这样的好师爷,八万两银子也值。”雍正淡淡地说道,“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你既不用,别人或许就用也未可知——这事与朕无干,你也不用为这事不安。朕确是对邬先生知之甚深——昨日李绂请见,说起他,又说自己身边缺人。朕不过随便问问罢了。”说罢又喝油茶。

  田文镜已经懵了,天子亲问起居!而且一口一个“先生”绝不提名道姓,这真是一个骇人听闻的一个“师爷”!此时田文镜才真懂了李卫那封白话信的意味。

  邬思道对自己既不倨傲又不在乎,原来后头居然有这么大背景,匣剑帷灯令人不测啊!陡地想起,诺敏的“天一第一巡抚”称号,顿时心乱如麻。正想着,张廷玉缓缓说道:“邬先生不是凡品,是无双国士,请贵抚留意。他身有残疾,不便做官,在下头做些事,荣养身子,八千两银子算是很廉的了,你的别位师爷,暗地里收项恐怕远不止这个数呢!我为相这多年,情弊还知道些的。”

  “不讲这件事了,这是饭余闲聊。”雍正笑着取出怀表看看,已是寅正时牌,听听外头雨声似乎小了些,遂起身舒展一下身子,对田文镜道:“朕今夜就要启程,顺流到下游看看,然后就回北京。河南这地方重要,却又贫穷,朕把他托付给你,自有朕的深意。不但黄河要一步步料理好,更要紧的是吏治。吏治不清,什么也谈不上,萧何定刑律三千条,还要官来办。朕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能指望圣祖爷那样坐六十一年天下,但在位一日,必定遵先帝遗愿,兢兢业业把这事办好,不愧于子孙后代。只管猛做去,如今宽不得,容不得。宽猛相济是吏治的办法。朕不愿学朱元璋,贪官墨吏拿住就剥皮,但朕更不学赵匡胤,不肯诛杀一个大臣,弄得文恬武嬉,江山七颠八倒!”说着便徐步出来,守在外头的高无庸一干太监连忙备雨具,却是德楞泰伏身背了雍正,一大群众簇拥着冒雨下舰。田文镜直送到岸边,看着雍正登舟,这才知道,安徽巡抚、山东巡抚、李绂,还有范时捷都扈从在船上。

  田文镜乘八人绿呢大官轿打道回到开封城天已大亮。昨夜一场大雨来得快去得骤,潘杨湖龙亭一带水漫出岸,中间三丈余宽的夹堤只剩了一线之地,他绕道巡视一遭,街上的潦水有的地方漫过脚脖,有的地方有没膝深,家家户户都有汉子们盘了辫子打了赤膊用铜盆从门槛里向外戽水。有几处倒塌了房屋,叫过里长询问,并未伤人,田文镜方略觉心安,正思回巡抚衙门,猛听轿前一个女人嘶声凄厉哭喊道:“冤枉啊……青天大老爷!”

  惨厉的哭叫声带着颤声和呜咽,激得昏昏欲睡的田文镜浑身一个激凌,接着便听前头衙役们怒喝:“不许拦轿!那边就是开封府衙门,到开封府去!”那女人似乎不肯离开,在衙役的怒喝拉扯中号啕大哭:“天杀的!你们就这么凶!如今的开封府没有包龙图啊……”

  “住轿。”田文镜心里一动,用脚顿一顿轿底,大轿落了下来,立时轿里便浸满了泥水。田文镜哈腰出轿,果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人蓬头垢面,浑身泥水跪在轿前,见田文镜出来,爬跪几步连连磕头,哭叫道:“大老爷为我作主……我男人叫人冤杀在葫芦湾已经三年,凶手……也知道……整整告了三年,没人替我伸冤呐……”她泪水滚滚淌着,说得语无伦次,悲凄哽咽不能成声。田文镜看看周遭围上来看热闹的越来越多,皱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有状子吗?”

  那女人用衣袖揩干泪水,抽咽道:“民妇晁刘氏,状子三年前已经递到开封府衙,起初准了,后来又驳了。又告到臬台大人那儿,臬台又叫开封府衙审,凶手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可怜我寡妇,带着孩子串衙门三十顷地五千两银子都填进去了,硬着心不给我公道啊……,昨儿大雨夜,一起子人又闹我家,把我的儿子也抢走了……我的娇儿呀……你在哪里?老天爷,你昨晚打哪儿响的雷,怎么就不击死那些挨千刀的呀?啊……呵呵……”她口说手比,又放了声儿,满是泥水的手合十,仰首望天,好象在寻找着什么,浑身激战着像一片在秋风中抖动的枯叶,连两旁呆听的人们也隐隐传来啜泣声。田文镜心下也自凄惶,转思自己也是刚从开封府升转的,怎么过去就没听说这个案子?想着,问道:“我就在开封府衙,怎么没见你来告状?”晁刘氏呜呜地哭着,说道:“前阵子民妇已经死了心,家也破了,产业也没有了,守着儿子屈死不告状……没成想他们又抓走我的儿子……我的儿啊……!”她疯子一样,用白亮亮的目光盯着田文镜,双手神经质地痉挛望空猛抓。

  大白天,灿灿晴日下,田文镜竟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的案子我问。”田文镜心知这案子蹊跷,暗自打定了主意,“你放心回去,找个先生写张状子直递巡抚衙门姚师爷或者毕师爷——你现在住在哪里?”晁刘氏捣蒜价磕头道:“大老爷您昭雪这案子,必定公侯万代!民妇住在南市胡同亲戚家里,明日准就把状子递给姚师爷!”

  在人们纷纷议论声中,田文镜从容升轿而去,直到巡抚衙门仪门才下来。正要进去,一个衙役在身后道:“田老爷请留步!”田文镜瞥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是李宏升嘛?什么事?”李宏升看看左近无人,凑近了田文镜,小声问道:“大人真的要问这案子还是要批到别的衙门?”

  “唔——唔?”

  “要批到别的衙门,奴才就没的说了。”

  “我亲自审,亲自问,亲自判!”

  李宏升目光霍地一跳,说道:“要是这样,这会子就派人把晁刘氏抓起,也不要收监,就监押在衙门里头。不然,明儿连她这个人也没了。”田文镜吃惊地盯着李宏升,问道:“为什么?”李宏升低下头,思索良久才道:“大人这话难答,这晁刘氏的丈夫晁学书原是我的表兄,这个官司的底细也还略知道些。这里头牵扯多少贵人,瓜葛多得说不完——方才我的话是真心实意,也想讨大人个底儿。真的要管,就得防着灭了苦主的口;若不管也不怨大人,只她是我表嫂,我这会子就去劝她远走高飞。”说着,眼圈一红,几乎坠下泪来。

  “哦?”田文镜想着李宏升话中未尽之意,不禁抽了一口冷气;显见的这案子牵扯到本省一大批官员的官箴了。转又思雍正的话,冷笑道:“河南大约还是大清法统治地吧!我倒真要瞧瞧这个案子的底蕴了!这样,你去传马家化到签押房来一趟,就便儿告诉你表嫂,今夜儿哪里也别去,只叫人写好状子明儿递。别的事自有我处置,去吧!”

  田文镜一夜没睡,拖着沉重的步履进了签押房。吴、张、毕、姚四个师爷正在抹纸牌,见他进来,一齐乱了牌局起身。

  吴凤阁笑道:“昨个酒沉了,没想到东翁亲自上堤视察,我们原该奉陪的。”

  说着早有人端上茶来。田文镜一屁股坐了凉竹躺椅上,半闭了眼,用手抚着剃得发青的囱门只是沉吟,却不言声,弄得四个师爷面面相觑。移时,田文镜拍拍脑门,问道:“有什么事儿么?”

  “哦,方才车方伯来拜,因大人没回来,我们请他改日再来。”张云程看了吴凤阁一眼,说道:“车铭大人说等着,我们请他在西花厅暂候。这阵子不知走了没有。”

  “他说有什么事?”

  “没有。”

  “请。”

  田文镜抖擞了一下精神,起身更衣,戴了蓝宝石顶子,袍子外罩了一件孔雀补服端坐案前,四个师爷便忙退后侍立,早有人撤掉了案几上的残茶纸牌等杂物。不一时便听车铭在外笑道:“文镜兄昨夜辛苦,这早晚才回来么?如此关心民膜,雷雨之夜亲巡河堤,令我辈惭愧哟!”一头说,人已进来,因见田文镜朝服袍褂,面色严肃地坐着,先是一怔,忙又一揖,行下属廷参之礼,脸上却是没了笑容。四个师爷见田文镜突然如此拿大,心中暗自纳罕。

  “老兄请坐。”田文镜将手一让,又高手道,“上茶!”

  车铭斜坐左侧,双手捧过戈什哈用条盘献上的茶,心下也是暗自诧异。他已五十六七岁年纪了,圆胖脸,白净面皮上似乎还没有什么皱纹,只是头发已经半苍,两撇八字髭须修剪得齐整,神气地翘着——此人十八岁进士及第,连登黄甲,先任蔡州知县,又转扬州知府,江西粮道,转迁湖广、西川、山西、山东布政司使,陈了两次丁忧守制,转圜官场足有三十年,一直做的肥缺,用他自己的话说“全托了八贤王的福”。但藩台与巡抚虽只一级之差,一为“方面大员”,一为“封疆大吏”,咫尺之遥却再也跨不上去,谁也不明其故。

  他小心翼翼地将茶放在茶几上,斜视一眼田文镜,一时也没有说话。他需要思量一下,前几日还谦恭逊让在自己衙门打磨旋儿的这个田文镜,为什么一夜之间换了一副面孔?“老兄在这久等,让你枯坐了。”田文镜打着官腔开了口,“你急着见本抚,有什么事呀?”车铭原是老牌进士,哪里瞧得田文镜这副嘴脸?但他毕竟宦海浮沉数十年,世故圆滑得捏不住扯不断,因轻咳一声,正容说道:“河工三十几万两银已经拨出藩库。本省学政张浩昨日批文咨会,今年乡试取士朝廷已有廷寄谕旨,令各省早作准备。文庙、书院这两处地方年久失修,昨夜一场大雨,今天我去看了看,泡坍了十几间房,余下的也岌岌可危。万一秋试砸坏了各地的秀才,是担戴不得的责任。这要五万银子才敷衍得来,但藩库银子已经一两也动不得。因此请见抚台,这笔款子从何出项?”说着,摘下眼镜片擦擦又戴上,含笑看着田文镜,一副“看你怎么办”的神气。田文镜也用目光扫了车铭一眼,说道:“老兄送过来的咨文早已拜读了。据我看,山东赈灾和京师直隶用粮银是急务。年大将军军需的一百万,原是备用,既已打赢了仗,这个钱就不是急需。文庙、书院我也看了,五万恐怕还少了点,先从这里头拨七万给张浩。河工上还缺一点,我意也还要从这银子里抽出三四十万,这样咱们的事也就从容了。”

  车铭惊讶地盯了田文镜一眼,不安地挪动一下身子说道:“这个……大人知道,这银子并不是咱们河南省的,是户部存在河南的。拨三十九万的事户部还未必允准呢!还有年大将军过境应酬,没有十万也办不下来——本来刚刚要回来的亏空,一下子又少近百万。朝廷追究起来,敝衙门承当不起呐!”

  说罢呵呵一笑。

  “当然不要贵藩承担责任。我为本省巡抚,军政、民政、财政、法司有专阃之权。我来承担。”田文镜说着便起身,至案前提笔疾书几行字,交给张云程:“叫他们用印,交给车大人带回去照令行事。”一抬头见李宏升带马家化进了院子,又对姚捷说道:“你和毕师爷一道去西花厅陪马家化谈谈,等会子我召见——大约是为晁刘氏的案子吧。”

  四个师爷在一旁早已听得发怔了,他们跟田文镜不久,只晓得他勤苦肯干不辞劳烦,虽然冷峻内向不苟言笑,却并不武断。不禁互望一眼,却都照令行事。吴凤阁见他今日事事处置专横乖方,心里暗自为这株摇钱树吊着一口气,正在思量如何转圜挽回,田文镜又对愣着出神的车铭道:“至于大将军过境,似乎用不了那许多。年大将军是儒将,懂得‘秋毫无犯’,已有兵部正当军需,打这里过,宴请一下我看也就可以了。做什么要十万银子?”

  “回大人话。”车铭打定主意要这个二杆子巡抚栽个大筋斗,因见姚捷递进来那张调银文书,接过略一看便收了,嘿嘿一笑道:“职藩谨遵宪命就是。”他突然多了一个心眼:自己要站稳脚跟,必须“有言在先”。因又欠身道:“不过我得诚心奉劝大人一句,河南是个穷省。为追比藩库亏空,洛阳、信阳府、商丘等地抄了三十多名官员的家,四个县官悬梁自尽——这笔钱来得不易!至于大将军,当然是不要银子的。三千人就算在郑州住三天,加上我们前去迎送,吃上好的席,有两万银子足够。我一切照宪命办就是了。”

  吴凤阁老谋深算,早看出车铭居心不良,眼见他要砍自己的摇钱树,忍不住在旁说道:“中丞,方才说的几项银子暂不必动。河工上现银还没用完,等用完了再动银库不迟。至于年大将军,甘陕巡抚幕中朋友都有信,怎么接待,回头您看看信再与车大人商计,如何?”说着,刀子一样的目光向车铭扫去,恰与车铭目光相碰,火花一闪即逝。田文镜思忖了一下,“也好,就是这样。老兄还有什么事么?”

  “哦,还有一件小事。”车铭笑容可掬地说道:“汪家奇奉到宪牌撤差,说是擅离职守,这是误会。昨夜雨大,是我把他叫去衙门,商议河防的事,他并没有在家。此人干练老成,又是多年老河工上保奏出来的。如今用人之际,乍然换新手,恐怕误事。请中丞鉴谅。至于武明,自然也不委屈了他,铸钱司少一个司正,也是上上肥缺,补进去,岂不两全其美?”

  田文镜静静坐着听他说完,淡淡道:“再说罢,老兄道乏!”

  说着端茶一啜,按清制,自明珠为相,官场说话,献茶只是摆样子。不论主客,只要端茶,便算“情尽余茶”必须道别。

  车铭只好也端起杯,略一沾唇。戈什哈便在一旁高唱一声:“端茶送客啰!”

  “不送了。”田文镜步出签押房,立在滴水檐下,看着车铭打躬辞出,客气冷淡地一揖作别,回头又对吴凤阁道:“吴先生,劳驾请马大人过来——你去知会琴治堂,所有人丁一齐出动,看邬先生现在何处,无论如何请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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