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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畅春园门口焦灼不安地等候允禩的下一步打算,似乎度日如年。五月的骄阳在晴得湛蓝的天空中缓缓移动,炎腾腾烤着滚热的大地,一丝风也没有,双闸外大片的庄田里,连蝈蝈都热得懒得叫一声,只听咯咕咯咕的玉米拔节儿响动,阵阵热浪扑面而来,热得人透不过气来,但隆科多却浑然不觉,乱丝一样的心绪理了一遍又一遍,仍旧是一团乱丝。京师总管防务的是怡亲王允祥,允祥既然有病,自己全权处置京畿兵马,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皇帝出巡将归,加紧一下大内和行宫关防,移调一下驻军,就有什么不是处,他自觉也担得起。但这次行动是廉亲王一手操纵,说造乱,并没叫自己拉硬弓,说不造乱,但允禩的心思自己一清二楚,无缘无故地来这么一手断没有那个道理。允禩自许为“弘时”党,但从弘时扑朔迷离的言语中,也满不像那回事。前日晚间,隆科多也曾直截了当地问:“八爷到底是什么章程?”允禩也只笑笑说:“什么事情难预科,只能走着瞧,你权作是替皇上办差,心里反而踏实。”拿这个话和弘时的话参酌,真难弄清他们各自打的什么算盘!隆科多想着,心里又是沮丧又是懊悔,自己好好一个托孤重臣,又极受雍正信任,不合因为一张纸弄得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由着人摆弄。到现在他才领悟到“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这句俗语真是愈嚼愈苦……思量着,日影里一匹青骢马沿黄土道飞驰而来,隆科多以为是徐骏返回来,待到跟前,才见是廉亲王府太监总管何柱儿。
“中堂爷,”何柱儿一头油汗,滚鞍下马笑道,“您怎么站在日头地里出神?
中暑了了不得!“
“唔?唔!”隆科多这才从忡怔中惊醒过来,发觉自己紧张得有些发呆,连日影移动都没觉出来,忙退后一步,自嘲地一笑,说道:“两个黄鹂闹枝儿,就看住了。你刚从王府来,见着徐骏了么?”何柱儿张了张,见李春风李义合两个人带着大队人马从仪门开出来,在畅春园外整队,黑鸦鸦站了一大片,便问:“怎么都出来了?”隆科多只睃了一眼,便知是自己的两个部下顶不住马齐败退出来,因见左近无人,便向树根靠靠,睃着眼恶狠狠盯着何柱儿,压着嗓门咬牙说道:“八爷是什么意思?这种事好涮着人玩么?你想必是奉王命来的吧!”
何柱儿被他阴森森的声音吓得一颤,忙道:“中堂别生气,八爷知道这里的事了。他立时就来主持,先叫我禀中堂一声儿,您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不能下软蛋倒了旗帜——李春风和李义合过来了,请下令他们就地待命,您先进去和马中堂交涉,八爷一来,二对一,他不能不从。”隆科多目光霍地一跳,他已经若明若暗地领悟到了允禩的真意,不由慌乱得心里突突直跳,眼见李春风二人一前一后过来,下死劲定住了神,端起架子问道:“差使办得不顺手?怎么我们的人都出来了。”
“回中堂话,差使没办成。”李春风看了何柱儿一眼,把马齐拦阻的事一长一短说了,又把马齐写的字据递过来,小心翼翼退后一步道:“弟兄们只串了几间空殿,几处正经地方都有侍卫拦着,没有您的钧令,又不能动武。马中堂又那个样儿,卑职们也只好在外头集结待命了。”“真是一群窝囊废!
善捕营的兵单打独斗是好的,你们是练过野战的马步兵!“隆科多一阵光火,厉声训斥了一句,忽然觉得不是对象,也不是时候儿,因叹息一声变了话音:”不怪你们了,是我们几个上书房的大臣通气儿不到。我这就进去见马齐,看是如何。
你们不要远离,等候我的军命!“
隆科多说着拔腿就进园子,刹那间,他忽然觉得有了信心,我是主管军政的宰辅,皇上御驾将返,净一净宫内、行宫,你马齐凭什么拦着?刚进园门口,便见鄂伦岱迎出来,因道:“我要见马中堂?”
“马中堂在露华楼,刚吩咐下来,也正要见您呢!”
“刘铁成呢?叫畅春园侍卫们都到露华楼!”
“刘铁成我出来时见他去了露华楼,这会子不知道还在那里不在。”
隆科多不再说什么,一摆手便进了园子,路过澹宁居时,却见刘铁成已把畅春园驻守的二三等侍卫和几百名善捕营军校聚在了一处,正在训话。刘铁成是当年康熙皇帝南巡,在骆马湖亲自招安的水匪首领,有名儿的“刘大疤”,粗犷凶狠,武艺高强。康熙在世时,他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康熙,如今雍正让他管了善捕营,又成了个除了雍正谁也不认的角色。他下身穿着酱色湖绸灯笼裤,上身却是黄马褂,腰里悬着大刀片子,一双快靴蹬在石阶上,见隆科多过来,看也不看一眼,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只顾痛斥这群军校:“你们这群因攘的饭桶,人都进园子了才晓得禀老子!先头武老军门在时也是这么办差的么?老子七岁走黑道儿,三十五成正果,杀了四五十年人,也不是好惹的!”隆科多听着这杀气腾腾的话,心里又是一紧,别转脸趋步向北,老远还听刘铁成吼叫:“……给我把好园子,什么鸡巴弄中堂(隆中堂)弄后堂?!没有我的令,放进一个耗子,刘大疤送你碗大疤!……”隆科多没再细听,紧走几步进了露华楼拾级上来,向正在春凳上歪着假寐的马齐笑道:“谐松,你好自在!外头滚热乾坤,这里却是清凉世界。我见那些外省候见的官儿们都退出园子了,今儿不见人了么?”
“这里清风满楼,自然凉爽些。”马齐坐正了身子,略带浮肿的眼泡抽动了一下,满面倦容地微叹一声,说道:“读过宋玉的《风赋》么?大王之风与庶人之风不同。嗯……‘故其清凉雄风,则飘举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宫。抵华叶而振气,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将击芙蓉之精,猎蕙草,离秦蘅,概新夷,被荑扬,回穴冲陵,萧条众芳……清凉增欷。清清冷冷,愈病祈醒……’这是大王之风,至于庶人之风‘堀罳扬尘,勃郁烦冤,冲孔袭门。动沙罳,吹死灰,骇混浊,扬腐余。’这种风吹人,‘蹚混郁邑,驱温致湿,中正惨怛……噹祐嗽获,死生不卒。此所谓庶人之雌风也!’——怎么样,我背得不坏吧?”
隆科多没想到一见面马齐就背书给自己听,这篇《风赋》他也读过的,只这马齐娓娓背诵侃侃款款如歌似吟,听来竟句句都是警句,字字都是箴言,他站着愣了半日神才惊醒过来,一摆袍角坐了马齐对面,说道:“谐松,鄂伦岱他们说你请我。总不成是让我来听你背书的吧?”
“学问自书中来。”马齐浓浓吐了一口烟,语气却淡淡的,“我倒没有卖弄的意思,但你的兵进了园子,自然也有些惊心么!所以请你来,想问问,园里园外不同风是个什么缘故?”
隆科多故作轻松地一笑,摘掉大帽子揩了一把汗,说道:“老马就为这个和我掉文?我还以为你疑心我谋逆呢!前几日接到泰安邸报,圣驾就要返京,皇上出巡这些日子,东西华门防务都懈了,有的太监还私自带了亲眷扮成女人六宫里乱串。
北京城你也晓得,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儿。允礽散禁后常出宫散步儿;就是允禔,也甚不安份。先帝崩驾前那些事你也晓得,不由的人不悬心;八爷闭门养病,王府里做些什么文章天才晓得!——十三爷呢,病得七死八活的,不能理事。万一出个三差二错,都是兄弟的责任。因此,禁宫和这边都要绥靖一下,你就起了这么大的疑心!“说到这里,他竟激动得涨红了脸,戟指点着窗外说道:”老马,我们同朝为臣,我素来敬你是老前辈,但你今日算当众掴了我一耳光!进园的人都赶了出去,你听听刘铁成嘴里都胡唚些什么!谁指使他在那里辱骂我的?笑话,我要真的占领这畅春园,善捕营能拦得住?你马谐松能安安稳稳坐在露华楼上吃茶吃烟见人办事,给我背什么《风赋》?老实说,这事见了万岁还要撕掳撕掳,我要革参这个刘铁成——依着我当年性子,这会儿我就扒了他袍子臭揍他这匪性!你说我敢不敢?“马齐格格一笑站起身来,踱到窗前看了看外头,回身说道:”这里头没有刘铁成的事,也没有李春风他们的事。我们上书房其实就是前明的内阁。宰相嘛,肩头心胸都要宽一些,要撕掳只管撕掳,我是跌了一辈子跤子的人,并不怕再跌一次。皇上回銮净一净宫字,这原没说的,一是要有个招呼,二是要循规蹈矩。说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其实军令一下,兵遇见兵更是说不清。所以我叫他们退出去,请你来商议。依着我,紫禁城,由内务府宗人府加紧关防。畅春园,由善捕营刘铁成他们料理也就够了,九门提督九门提督,管好自己的九个门,就算差使办好了!“
隆科多听着这话,马齐不但责任全揽,毫无推滞,而且明白说了要和自己“撕掳”,两个把柄攥得结实,却又连一句重话都没有,似虚而实,似实又虚得四边不靠,心里陡地一阵懊悔,马齐当自己的阶下囚一年有余,怎么就不晓得叫人用土布装一夜间黑了这老匹夫?他下意思摸了一下腰间,才想到自己没有佩刀,因冷冰冰说道:“心里没冷病,我也不怕吃凉药。方才进园子,我已着人去请廉亲王。就你我二人,还算不得‘合议’。”
“那好得很。方先生也是上书房的,还有怡亲王,都请来如何?”
“十三爷病得重,就不用请了吧?”
“十三爷不要紧。他昨日去了丰台大营。能去那里,自然也能来这里。八爷也病着嘛。两位亲王扶病议事,虽劳苦些,我们责任也都轻了。”
“好,虑得周详。索性连三贝勒也请来吧,他到底是坐纛儿皇阿哥。我们议,由他决。”
两个人一满一汉,都是宰辅城府,讲究的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咬牙嘴上开花,看似辞气和平地商议,其实剑拔弩张寸步不让,已到了图穷匕首现的关头!马齐微睨隆科多时,正遇隆科多盯过来,目光一触火花四溅,都又避闪开来。马齐正要回话,却见允祥带着丰台大营的参将张雨登楼上来,因笑道:“你看看,十三爷这不是好好的么?不请自到了!”说着便起身,隆科多也只好起身,含笑着说:“王爷到底年轻,前儿我去探望,还喘得起不来呢……只是气色还不好,怎么说出来就出来了?”允祥却没理会两个人寒暄,一摆手命张雨侍立左侧,板着脸径至上首南面而立定,轻咳一声,说道:“有旨意。马齐隆科多听宣!”
两个大臣惊得张大了口,半晌才合拢来,马齐心里松了一口气,隆科多却一颗心顿时吊起老高,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忙都一提袍角伏地叩头道:“万岁!奴才恭请圣安!”
“圣躬安。”允祥表情呆滞,漠然看了看面前两个人,口中宣道,“圣驾昨日戌时已经返京,在丰台大营驻驾。命我传旨:速着隆科多马齐前往面见,钦此!”
隆科多和马齐同时怔了一下,忙伏身叩头领旨,站起来对望一眼,都没有说话,心里却转的是同一个念头:原来你早已知道皇上回来,故意儿给圈套让我跳!允祥宣过旨,显得十分随和,笑道:“两位相公,是不是意见不合,在钻牛角尖儿呀?”一边说,就咳。马齐道:“园子外头有兵,十三爷想必是看见了。隆公要来接防,是我拦住了,就是这个过节儿。”
“我们头上是一个日头。”允祥打头下着楼梯,漫不经心地说道,“大臣意见不合,常有的事,什么大不了的?八哥、我,还有两个皇阿哥都在北京嘛!方才进来,我已训斥了刘铁成,园内侍卫亲兵不许集结,各回岗位。僵持不好,有事慢慢商量,和气致祥——舅舅,你说是么?”他忽然站住脚,回身笑问隆科多。隆科多满心转着念头,见了雍正如何对答、如何辩解、怎样参劾马齐……一团乱麻似的,允祥的话统没有听见,乍然兜了这一问,竟不知说什么好,张惶了一下才道:“十三爷说的是。”
三个人带了一大群太监出园,却见允禩刚刚从大轿呵腰出来,便站住了。允禩专为压制马齐而来,见允祥在这里,大觉意外,忙道:“你不是病着的么?昨儿他们还告我说你床也起不来的。这大毒日头底下,犯了暑气可怎么好?”允祥看了一眼步军统领衙门的兵,一千多人列成方队挺立在园门口空场土,一边招手示意李春风过来,口里说道:“身子不受用,就不给八哥请安了。前儿八哥送的人参、银耳都收了。你自己也病着,还惦着我——我是来传旨的,皇上和衡臣相公已经回京,在丰台大营接见他们。您是议政王,既能走动,也该去叩见的。”允禩先是惊得一震,随即安详地一笑:“唬我一跳!皇上竟已经回来了?我还以为圣驾还在山东呢!既如此,我当然要叩见的。”李春风早已过来,此刻见是话缝儿,忙上前打千儿道:“十三爷,您叫我?”
“这不是李春风么?”允祥笑道,“记得你在西山锐健营为差,几时调九门提督衙门的?你十七爷去了古北口,十三爷病着,就舍不得过来请个安。真个谁养的狗看谁的门了?”李春风忙笑道:“奴才去年五月调步军统领衙门,还是爷批的札子呢!几回到王府请安,您都不在,听说您病了,府上人更不叫见,位份摆着,也是没法子的事。瞧十三爷气色——”
“噢,我没什么,这不好好的么?”允祥笑着打断了李春风的奉迎,张着眼看了看黑鸦鸦的三个方队,努嘴儿道:“那是你带来的兵?”
“是!”
“多少人?”
“一千二百!”
允祥“嗯”了一声,说道:“兵带得不坏,满有规矩,你出息得不错了!”“这都是十七爷的教诲,十三爷的提携。”李春风忙赔笑道:“奴才自己有什么能耐?”允祥扑哧一笑,说道:“这碗米汤灌得有味儿!——去吧,老热的天儿,太阳底下不能站久了。带兵两个字,一个‘严’一个‘爱’——叫他们散了,双闸堤边大柳荫下歇着待命。”
“扎!”
李春风单膝跪地一叩,起身便退了过去。在队前发了几句口令,便听军士们轻声鼓嗓欢呼,哄然而散,原本肃杀得紧张的气氛顷刻之间化为乌有。隆科多见这个牙将连自己这个主官问都不问一声,就执行了允祥的命令,气得脸色煞白,又听允祥连连招呼众人上轿,只好憋了一肚皮气升轿,随着允禩允祥的鹅黄亮轿迤逦向东南——丰台大营而来。
允禩允祥等人一溜大官轿在丰台大营辕门口停下,便见毕力塔迎了上来,笑着给两个亲王请安,说道:“卑职的中军帐已经腾出来,万岁移驾那边,这会子正和方先生张中堂说话呢!旨意王爷和大人们一来就进去,不必在这里候见了。”
言毕,向马齐隆科多一注目,算是行礼,马齐没有理会,肃立听了旨转身便走,隆科多却陡地一阵心寒,觉得有点大事临头的感觉:方苞允祥张廷玉都是铁杆儿忠臣,马齐是对头,毕力塔这次也得罪得苦,三贝勒乌龟不出头,至今连面也没露,自己手里连一点底牌没有,谁知这个廉亲王不会“舍车马保将帅”,跟着众人把自己往死里治?原来心里存着那点子“光明正大”的心思,到这地步儿越想越靠不住了。眼见营内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这极平常的关防威仪,也觉得是冲自己来的,蓦然间心头撞鹿般乱跳,已是冷汗热汗交流满颊,恍然听允祥在营门口交待毕力塔:“熬几锅绿豆汤送畅春园门口,给李春风的兵解暑……”他再也不敢多想,跟着众人踽踽进了军营。允祥已从后头跟上来,随着允禩身后登了大军中堂,躬身立在滴水檐下,正要报名进去,却听雍正在里边笑道:“大热天儿,规矩减些儿罢,都进来说话么!”
几个人互相略一注目,允祥允禩打头鱼贯而入,顿觉身上一阵清凉——屋内四匝都用大条盘垛了冰块——允祥是个病躯,竟打了个冷颤儿,允禩已领头儿叩下头去。因雍正已吩咐过,几个人只叩了三个头便起身退到一边跪下。马齐在外边因阳光刺眼,进来时一片昏暗,此时才仔细看,见雍正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青实地纱袍外套蓝实地纱褂,腰间束一条金镶蓝宝石红绿碧玡马尾钮带,端正坐在案边,旁边方苞张廷玉都是一坐一立。正想着如何报说和隆科多的争执,允禩却先开口说道:“方才进来太暗,这会子才看清了,皇上圣颜甚好,只是清减了些,似乎也晒黑了点。这些天快马一天一报,说皇上还在山东,说实在的,臣弟心里有点懈,想着銮驾少说也要五七日才能回,原来皇上竟是微服回京来了。
亲民,固是好的,但皇上万乘之躯,白龙鱼服在外,出丁点儿差错,可怎么好呢?“说罢又是哭又是拭泪。见他用情如此真挚,张廷玉心里一阵惭愧,隆科多却是一阵寒栗:八王爷如此奸诈,就登极也不是个好侍候的主儿!
“难为你们想着了。”雍正含笑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坐在乘舆上走马观花,能瞧出什么名堂?朕又惦记着年羹尧入城典仪,所以索性和廷玉扮成商客回来,差点儿连这丰台大营都进不来!”说着便笑,又叹息道:“这次出巡得益良多啊!小饭店里用用餐,才晓得朕的制钱还没有真正流通;一两银子只能兑八百制钱,库里积罗盈案堆的却都是新铸的钱!
还有,佃户们为少缴粮,把地都写到了缙绅名下,朝廷没得一分实惠,都便宜了那些不纳粮的土地爷们。朕若一味垂拱九重,不肯轻出御辇,这些利弊何年何月才能知道?马齐,限令各皇商、盐税、钱庄,平准库粮一律不准收白银,改收制钱的政令下去了没有?“
马齐见气氛奴此和缓,也为错疑了隆科多,心里多少有点懊悔,见皇帝问,忙赔笑道:“廷寄头十天就发了各省,是臣和隆科多合印发的。有的省份如两广云贵,现今还未必收到呢。至于官绅纳粮,田文镜已在试行,遵旨稍后再办.”
“嗯,好。”雍正啜一口茶,又转问允禩,“老八,说是病了,可好些儿了?”
“承主上关爱。”允禩身子一欠忙道,“臣弟是受了些热,头晕些,今儿刚刚好了出来视事,恰就主上回来了。”“这就是缘份呐。”雍正似笑非笑,淡淡说道,“既好了,有些事还要倚重你多料理料理。允禟这几日就随年羹尧回来了,劳军的事要偏劳你了。旗人分田的事看马齐转过来的折子,仍旧是个不成。还有允峨、允禵,朕并不为惩罚他们,他们和亏空官儿们牵扯太多,在京不制政令,怎么就怨天怨地?细究起来,他们没有罪么?这些事你该劝劝,大约他们还听你的些儿!”说着,脸上已没了笑容,搭着眼皮只啜茶不语。允禩满腹心思原也是如何应付搜园的事,没想到雍正从这头挖剔自己的不是,垂头思量了一下,捡着容易的回答道:“劳军的事臣弟和隆马二位会同十三弟不知商议过多少次了,断不致误事的。现就年部回京驻扎地,实在没个好地方,大热天儿也不宜征用民房,十三弟病着,臣弟和舅舅商议,可否请丰台大营匀着些儿,左右三千人,不是难事。”
“嗯。”
“旗人屯田的事也差不多办下来了。在京闲散没有职分的旗人三万七千多,每人分田四十亩,都在顺义密云京畿这一带。都是上好的地土,离家也近。”
“嗯。”
“至于允禟、允禵,也确有他们难处。”允禩原打算从旗人分田自种这个题目上把话岔开去。谁都知道这班子八旗子弟各有旗主,亲套亲、人连人一直捅到几个铁帽子王爷跟前,人人都不是省油灯,这上头打擂台,就引得皇帝掉转矛头和八旗旗主去对花枪,不想雍正却只一味地“嗯”!允禩无可奈何,只好咽口唾沫说道:“允禟在口外水土不服,常闹肚子,上回写信给十三弟,已经瘦成一把干柴,想求十三弟奏明,请旨回京调养。十四弟主上是知道的,性气高些,心里不快是有的,并没有敢怨恚朝廷,他办事还有些章法,这里我也想代十四弟讨情,回京严加管束也是可行之道。”说罢便看雍正。
雍正听了没言语,半晌才冷笑一声,说道:“朕在外头栉风沐雨,巡河工,访民情,你们敢情坐在北京糊弄朕?!听起来倒是头头是道,其实真的是这么回事么?旗人,十个里头连一个真去的也没有,分的田有的租了别人种,还有的竟卖了!朕想叫他们变得有用些儿,反倒弄得他们更有钱吃喝玩乐!老十有病,老十四也有病,这朕都知道,但他们害的都是心病,心病好了,身子骨儿自然也就好了。朕登极以来连抄了一百四十多官员的家,这一次朱批抄李熙二十四家,早在出京第三天就批给了你,为什么至今还寄发不出去?嗯?”
他辞色间并不严厉,只是侃侃而言,但句句听来都像刀子一样,犀利得令人心悸,连允祥在旁听着,也觉心里不安,生怕他雷霆大怒,当场就处置允禩.
“回万岁。”允禩最怕的是雍正彻底追究隆科多,说这些事,他心里更觉不安,因一横心大声道:“其实臣弟不说,万岁也知道,这些差使都是极难办的!先帝爷何等英明?万岁何等刚毅?施世纶何等清正强干?从康熙四十六年清理亏空,十八年了,那里就一蹴而就了?本来已经人心不安,李熙七十多岁的人了,有擎天保驾功勋,还债已经还得精穷,再抄家,不怕寒了臣子们的心?要这样,我才菲力薄,实在办不来,甘愿也去守陵,请皇上另委能员,以免我误国之罪!”
允禩号称“八贤王”又名“八佛爷”,平素是最温文敦厚,人前不说一句刁话的。今日在这个铁腕帝王面前竟如此挺腰子,惊得众人愕然相顾,脸色煞白。一时间,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