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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启圣和吴英正在紧张的议论这件事,吴英忧心忡忡地说:“姚大人,如果今晚不涨潮,施大人他们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天黑了。海上一片寂静,只有鹿耳门千百年不息的海浪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仿佛在预示着,这是一个不寻常的,也是不吉祥的夜晚。
施琅的旗舰上还有三名水兵活着。战死的尸体都垛在舰的另一头,下边墨黑的海无边无际,粼粼水光之中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具具尸体在海里沉浮。
施琅放眼四顾,对面不远就是刘国轩的舰队。刘国轩是郑成功的心腹,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看来明日他是志在必得,决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施琅沉思着,在搁浅得结结实实的船上来回走着,他真想就在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他把三名水兵叫到跟前说:“看来此处就是我们归天之地。只可惜平日我没有更多的关照你们……”
这三个水兵年岁都不大。黑暗中瞧不清他们的面孔,只隐隐看见六只晶亮的眼睛在闪烁。一个年纪稍长的笑了笑说:“大人你死得起,我们有什么不能的?今儿个我砍翻了他们六个,早够本了!有什么后悔的!”
施琅抱膝坐着,仰脸观星,说道:“是啊,我们在为皇上尽忠!按照我的测算今年鹿耳门有潮,不知碰上碰不上。若能脱此大难,我施琅必定抬举你们——唉!只怕未必能这么巧啊!”
四个人都沉默了。鹿耳门自康熙元年涨过一次潮,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叫人怎么指望今夜就碰巧涨潮呢?
可是,事情巧得令人难以置信。造化之神居然真的光顾了!第二天凌晨,起潮了,而且这潮水是在迷蒙的大雾中涨起来的。一丈多高的潮水澎湃着,轰鸣着,发出千军万马的奔腾呼啸之声,撼山动地地由远及近冲了过来。头一排潮浪,便打得施琅的座舰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施琅先是一惊,大雾已经使他庆幸了,又来了潮水。只见一个潮头打过来,将舰船托起老高,已能离开沙滩,在海中自由自在地打旋儿了。施琅像个梦游人一样,沿着军舰走了一道,突然爆发出刺耳的狂笑:“天哪,潮!潮水!真的是潮……哈哈哈哈!”他回过神来,虔诚地仰首望着茫茫苍穹,喃喃说道:“天子洪福,祖宗保佑!施琅当奏明当今万岁,为海神加封,重修庙字,再塑金身!”说话间,总兵陈蟒的舰队已开过来接应,附近不远传来了蓝理惊喜狂喊的叫声。
刘国轩没有再下令进击。他像被雷击了,痴呆呆地注视着汹涌的浪涛,好半天才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干嚎,腿一软跪在甲板上,喘着粗气吃力地说道:“先王创业,率舰来台湾平红毛,正赶上鹿耳门涨潮……数十年后施琅来攻,鹿耳门又涨潮。这是……是天意,是天意啊!”说罢慢慢起身来,回顾中军护领笑道:“你率舰回台湾,说刘国轩有话:施琅若肯不计前仇,不坏宗庙,不杀大臣,不掠百姓……那……那就……投降吧!”说罢横剑颈下,猛的一拉……高大的身躯便倒栽进狂潮之中,一个大浪过来,卷没了他的身体。
六月二十二日,清军收复澎湖全岛,台湾门户顿时大开,岛上一片惊慌。十天后,台湾派人上书请降。康熙皇上为之忧心焦虑了几年的一统国土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李光地在福州接到前线战报欣喜若狂,便立即打马进京,面圣报喜。这一下,整个京城都轰动了。康熙的兴奋自不待言,至于李光地呢,不出姚启圣和施琅的估计,果然,成了收复台湾的头号功臣,被朝廷颁发恩诏,加封为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出任礼部尚书。李光地当然高兴,可是,他想不通,为什么皇上还不让他进上书房?到他的老师索额图那里一打听,这才明白了,原来是明珠在从中作梗。
这事儿,看来很简单,其实内情十分复杂。当今的太子胤礽,是皇上的第二个儿子。他的生母是索额图的女儿。论辈分,算是索额图的外孙子。太子的母亲死了,索额图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太子身上,多年来苦心经营,才结成了以他为首的“太子党”。
而明珠呢,他的表妹纳兰氏是皇上的贵妃,也是大阿哥胤禔的生母。明珠当然要保大阿哥,要保大阿哥,就不能让索额图的太子党扩充势力。李光地是太子党的人,明珠能让这便宜归了他吗?这便是朝中两党之争的焦点。更使李光地不安的是,就在他到福建前线去的这个空档里,朝中竟有人乘机弹劾他,说他是假道学,善于沽名钓誉,昧功卖友,还有居丧不谨与妓女鬼混等等。而且,他的死对头陈梦雷,也恰在这时,被调回京师,当上了三阿哥澈祉的老师!
李光地从索府出来,只觉得头大眼晕。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朝廷政局之中,他将如何处置呢?这上书房看来真难进哪!
常言说,严霜偏打无根草。李光地刚回到家里,就见老家的仆人李福来报信,说“老夫人”一病不起,已经去世了。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把李光地彻底打垮了。康熙以孝治天下,按规矩,大臣的父母去世,不能隐匿不报;而报了,就要回家居丧守灵,三年之后,才能开复启用,重回朝堂,这就叫“丁忧”。可是三年,他李光地等得起这三年吗?要不报,这贪位忘亲匿丧不报之罪也够他背一辈子的。当然,如实报了,皇上觉得离不开,也可下旨不准他回家。既然忠孝不能双全,朝廷以国家为重,也可“夺”去你的“母子之情”,这就叫“夺情”。但是,皇上会下这样的圣旨吗?
正当李光地苦思冥想,又愁又悲又为难的时候,突然,门上人进来禀报:“高相爷来访!”李光地大吃一惊,啊!深更半夜的,高士奇来做什么?他是明珠党的人哪,难道他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高士奇瞧着李光地的脸,一抖袍子跷足坐了,关切地说道:“果然像是病了。热伤风,这个节气是最难受的。要不要我来给你切切脉?用的什么药?”
李光地忙道:“不,不,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病,怎敢劳烦你?方才吃了点银翘解毒散,也就罢了。”说着便命人奉茶,心里揣度着高士奇的来意。
高士奇吸了一口茶,笑道:“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佳节。皇上已吩咐下来,今年有收复台湾这件喜事,这个节得好生热闹一番,可不能没有你这个大功臣哟!”
这件事李光地早听说过了,眼下他只盼着高士奇快走,一点也不想听他海阔天空地闲聊,便只默默点了点头。笑问:“什么风吹得你这贵人来呀?”
高士奇是何等精明的人,已看出李光地慢客之意,也看出了李光地面带悲戚,不像有病的模样。他索性一仰身子,慢吞吞说道:“江苏学台张伯年的风。这个案子拖了两年,御批今日下来,定的罪名儿很重啊!要处绞。为考试的事,他以下犯上,和葛礼咆哮对骂,已经失了大臣的体统,不该又说葛礼‘恃宠无法,仗着皇上欺侮人’,还说什么‘皇上若是向着葛礼,那也不过是个昏君’——你听听他这些话,吓人不吓人?这事幸亏是刑部的人有主意,放了一年多,已经凉了,又赶着皇上这些时心里高兴,才忙着定罪报奏。要是当日趁热奏入,处斩的份儿都有呢!今天我来找你,是和王尚书说好了,咱们一道儿去看看老张的案卷,如有一线生路,商议个办法救了他才好。”
李光地直盯盯地瞧着高士奇没言声。他如今正需要科场案的详细材料,以便对明珠党的人发起攻击,对高士奇那点杂拌“才学”,李光地从来看不上眼。可是这个八面玲球,只知巴结向上的人,又和明珠太过密切,怎么会对张伯年有这份好心肠?
高士奇一眼就看穿了李光地的心思,叹息一声道:“你瞪眼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我高士奇为什么要管张伯年的事。其实若论伯年这个人,与我丝毫不相干。但这人和于成龙一样,清得透底儿。落到这一步,我真的看不下去。好歹我在上书房,不管不问,那不成了奸臣了吗?你如今在主子跟前说话叫响儿,我想着索相也必定要叫你出头来保,所以也想和你一起凑个热闹儿。”话说到这儿,李光地才听明白,哦——高士奇一定闻到了什么味儿,觉得明珠这个靠山不保险,要与索额图套近乎了!便一笑说道:“本来打算明天去刑部。你这一来更好,有你高相也出面作保,这事,就有几分把握。”
张伯年的案子,也就是前面说到过的南京科考舞弊案。高士奇趁着新婚,请皇上看戏那天,奏明皇上,压了下去。可是这么一来,把明珠他们救了,却把个清官——江苏学台张伯年给坑进去了。张伯年是支持秀才闹事的后台,因此得罪了江南总督葛礼,被参了一本,押进了刑部大牢。张伯年已经六十岁,他的八十多岁的父亲也受到株连,被押进监狱。据葛礼的奏报,张伯年不光有挑动秀才闹事的罪,还有受贿罪,阻挠为康熙的南巡修建行宫的罪名,其中,最重的一条,是在南京一个妓院旧址上,修了一个学宫,在那里讲解“康熙圣训”。把皇上圣训,放到妓院里去讲,这是欺君之罪,仅此一条,就够杀头了。
高士奇和李光地来到刑部的时候,刑部尚书王士祯已经等候多时了,可是,张伯年却死不认账。刑部判决已定,“绞立决”就是“绞刑”。二人看了案卷,又回到高士奇府上,连夜写好保本,签了名,这时,已是三更多了。
李光地估计得不错,高士奇要保张伯年,为的是要清洗自己“明珠党”的嫌疑,可是,高士奇却在心里怀疑。张伯年的案子如果一翻,必然涉及葛礼,那也就捎带上了索额图。李光地是索额图的太子党的人,他为什么也有这么大的兴致呢?其实,李光地他还是要用这一行动来表明,他在朝廷之中的重要作用,为自己不报母丧或报了之后,让康熙下令“夺情”打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