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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杭州,王有龄回家歇得一歇,随即换了官服,去谒见抚台,当面禀报了此行的经过,同时呈上一封信:黄宗汉老家的回信,两万两银子业经妥收。这趟差使,公私两方面都办得极其漂亮,黄宗汉异常满意。
“你辛苦了!我心里有数。”他说,“我自有打算,几天以内,就有信息。”
“是!”王有龄不敢多问,辞出抚署,接着又去谒见藩司麟桂。
麟桂对王有龄,因为顾忌着黄宗汉难惹的缘故,本来抱的是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好也罢,歹也罢,反正天塌下来有长人顶,自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凡事不生麻烦就够了。及至看他此行办得圆通周到,而且颇懂“规矩”,已觉喜出望外,加以有同委员替他吹嘘,越发刮目相看。等把手本一递进去,立即使传下话来:“请王大老爷换了便衣,在签押房相见。”
这是接待地位仿佛而交情特深的朋友的方式,王有龄知道,是周委员替自己说了好话的效验,而收服了周委员,又是胡雪岩的功劳。想到他,再想到麟桂的优礼有加,顿时有了一个主意,要请麟桂来保荐胡雪岩。
在签押房彼此以便眼相见,旗人多礼,麟桂拉着王有龄的手,从旅途顺适问到“府上安好”,这样亲热了一番,才把他让到西屋去坐。
签押房是一座小院落,一明两暗三间平房,正中算是小客厅,东屋签押办公,西屋才是麟桂日常坐起之处,掀开门帘,就看见红木炕床上。摆着一副烟盘,一个长辫子,水蛇腰的丫头刚点起一盏明晃晃的“太谷灯”。
“请!”麟桂指着炕床上首说。
“大人自己请吧!”王有龄笑道,“我享不来这份福!”
“不会也好。”麟桂不说客套说。“说实在的,这玩意儿益处少,害处多。不过,你不妨陪我躺一躺。”
这倒无妨,能不上瘾。躺烟盘是件很有趣的事,而能够并头隔着荧荧一火说话,交情也就会不同。所以王有龄欣然应诺,在下首躺了下去。那个俏伶伶的丫头,马上走过来捧住他的脚,脱下靴子,拉一张方凳把他的双足搁好,接着拿床俄国毯子为他围住下半身。
另有个丫头已经端来了四个小小的果碟子,两把极精致的小茶壶。在烟盘上放好,随即使坐在小凳子上打烟。装好一筒,把那支镶翠的象牙烟枪往王有龄唇边送了过来。
“请你们老爷抽。我不会。”
麟桂当仁不让,一口气把烟抽完,拿起滚烫的茶壶喝了一口,再拈一粒松子糖塞在嘴里,然后慢慢从鼻孔喷着烟,闭上眼睛,显得飘飘欲仙似地。“雪轩兄!”麟桂开始谈到正事,“你这一趟,替浙江很挣了面子。公事都象老兄这么顺利,我就舒服了。”
“这也全靠大人的荫庇。”王有龄说,“总要长官信任,属下才好放手去干。”
“也要先放心,才好放手。说老实话,我对你老兄再放心不过,凡事有抚台在那里抗着,你怎么说怎么好。”麟桂又说,“抚台也是很精明的人,将心比心,一定也会照应我。”
说了这一句,他抽第二筒,王有龄把他的话在心里琢磨了一阵,觉得他后半段话的言外之意,是要自己在伺候抚台以外,也别忘了该有他应得的一份。其实这话是用不着他说的,胡雪岩早就替他想到了。
不过王有龄做官,已学得一个决窍,不有为外人所知的事,必须要做得密不通风,所以虽然一榻相对,只因为有个打烟的丫头在,他亦不肯有所表示。
“说得是。”王有龄这样答道:“做事要遇着两种长官,最好当然是象大人这样,仁厚宽大,体恤部属,不得已而求其次,倒宁愿在黄抚台手下,虽然精明,到底好歹是非是极分明的。”
“知道好歹是不错,说‘是非分明’,只怕不见得。’麟桂说了这话,却又后悔,“雪轩兄。”他故意说反话,“这些话,你得便不妨在抚台面前提一提。”
王有龄也极机警,“这可敬谢不敏了!”他笔着回答,“我从不爱在人背后传话。无端生出多少是非,于人有损,于己无益,何苦来哉!”
麟桂对他这个表示。印象深刻,心里便想:此人确是八面玲珑,可以放心。
由于心理上的戒备已彻底解除,谈话无所顾忌,兴致也就越发好了。你谈到京里的许多情形,六部的规矩“则例”,让王有龄长了许多见识。
最后又谈到公事,“今年新漕,还要上紧。江浙的赋额独重,而浙江实在不比江苏。杭、嘉、湖哪里比得上苏、松、太?杭、嘉、湖三府又以湖州为王,偏偏湖州的公事最难办。”麟桂叹口气说:“湖州府误漕撤任,一时竟找不着人去接手。真叫人头疼!”
椿寿一条命就送在湖州,麟桂对此不能不具戒心。王有龄知道其中的症结,但谈下去怕谈到椿寿那一案,诸多未便,所以他只作倾听的样子,没有接口。
“我倒有个主意!”麟桂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却又沉吟不语,好半天才自问自答地说:“不行!办不通,没有这个规矩。”
也不知他说的什么?王有龄百思不解,可也不便去问。就这冷场的片刻,麟桂二十四筒鸦片烟抽完,吩咐开饭。丫头退了出去传话,眼前别无他人,可以把那样东西拿出来了。
“我替大人带了个小玩意来!”王有龄一面说,一面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个纸包,隔着烟灯,递了过去。
打开一看,是个极精致的皮夹子,皮质极软,看那花纹就知道是西洋来的,麟桂把玩了外表,要打开看看里面时,王有龄又开口了。
“回头再打开吧!”
显然的,其中别有花样,麟桂笑一笑说声:“多谢!”随即把皮夹了揣在身上。等开饭时,托故走了出去,悄悄启视,皮夹子里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王有龄做得极秘密,麟桂却不避他的底下人,走进来肃客入座,第一句就说:“受惠甚多!粮道那里怎么样?”
“也有些点缀。”
“多少?”
“三数。”这是说粮道那里送了三千两。
麟桂点点头,又问:“送去了?”
“还没有。”王有龄答道,“我自然要先来见了大人,再去拜他。”
“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早些去吧!他在这上面看得很重。”
这完全自己人关爱的口吻,王有龄觉得麟桂对自己的态度又进了一层,便以感激的声音答道:“多谢大人指点。”
“把‘大人’两个字收起来行不行?”麟桂放下酒杯,皱着眉说,“俗不可耐,败人的酒兴。”
王有龄微笑着答说:“恭敬不如从命,我敬称‘麟公’。请干一杯!”
“好,好!”麟桂欣然引杯,随即又说:“我刚才的话还没有完。他可晓得粮道有个癖好?”
“噢。我倒不知道,得要请教麟公。”
“其实这癖好,人人都有,只以此公特甚。”麟桂笑道,“他好的是‘男儿膝下’!”
王有龄愣住了,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哑谜?
“足下才大如海,怎么这句歇后语就把你难住了?”
原来如此?俗语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隐下的是“黄金”二字。旗人掉书袋,有时不伦不类,王有龄倒真的好笑了。
“所以我劝我不必送银票,兑换了金叶子送去。”麟桂是说笑话的神精,有着忍俊不禁的愉悦,“听说此人每天临睡以前,以数金叶子为快,否则忽忽如有所失,一夜不能安枕。”
“这倒是怪癖!”王有龄问道,“如果出远门怎么办呢?也带着金叶子上路?岂非慢藏海盗?
“那就不知道了。”
讲过笑话,又谈正题,麟桂问起上海官场的情形,王有龄把倪良耀的委屈和牢骚,以及答应照料他的眷属的话,都告诉了麟桂。
“这件事我不好说什么!”麟桂这样回答:“甚至倪某的眷属,我也不便去管。我知道,抚台的疑心病很重。”
“是的。”
“所以我劝你,就是照料倪良耀的眷属,也只好偷偷摸摸,别让抚台知道。”麟桂放低了声音又说,“我实在不明白,我们这位黄大人何以如此刻薄?江苏藩司与浙江巡抚何干?把人折腾得那个样子?还有件事,更不应该..”
麟桂说到紧要关头,忽然住口,这自然是因为这句话关系甚重,碍着王有龄是黄宗汉的红人,还有些不放心的缘故。
了解到这一点,王有龄便不如追问,举杯相敬,心里思索着如何把话题扯了开去?
麟桂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跟你说了吧!”他说,“他有件损人利己的事,利己应该,损人就要看一看,伤了自己的同年,未免太不厚道。”黄宗汉是伤了哪一个同年?他们这一科的飞黄腾达,全靠同年能和衷共济,互相照应。黄宗汉本人,不也靠大军机彭蕴章和何桂清这两个同年替他斡旋掩遮,逼死藩司椿寿一案,才得安然无事?因此,王有龄对麟桂所说的话,有些将信将疑。
“前些日子有道关于江浙防务的上谕,”麟桂问道,“不知你看到了没有?”
“没有。”王有龄说,“我人在上海,好久未见邸抄了。”
“那道上谕是这么说,‘浙江巡抚黄宗汉奏陈,拨兵赴江苏,并防堵浙省情形。’得旨:‘甚妥!现今军务,汝若有见到之处,即行具奏。不必分彼此之见。’”
听他念完这道上谕,王有龄又惊又喜,派兵出省击敌,本是他的建议,原来黄宗汉竟已采纳,更想不到竟蒙天语褒奖!也因为如此,他要辩护:“拨兵出省,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对呀!没有人说不对。只是你做浙江的官,管浙江的事好了,上谕虽有‘不必分彼此之见’的话,我们自己要有分寸,不可越俎代庖。黄抚台却不问青红皂白,左一个折子、右一个折子,说江苏的军务,该如何如何部署,请问,”麟桂凑身向前,“叫你老哥,做了江苏巡抚,心里作何感想?”
王有龄这才明白,黄宗汉为了自己的“圣眷”,不为他的同年江苏巡抚许乃钊留作地,这实在说不过去。而且他这样搞法,似乎是企图调任江苏。果然如此,更为不智,江苏诚然是海内膏腴之地,但一打仗就不好了。遇到机会,倒要劝劝他。
麟桂不知他心中另有想法,见他不即开口,当他不以为然,便但率问道:“雪轩兄。你觉得我的话如何?”
王有龄这才醒悟,怕引起误会,赶紧答道:“大人存心忠厚,所持的自然是正论。只是我人微言轻,不然倒要相机规谏。”
“不必,不必!”麟桂摇着手说,“这是我把你老哥当作好朋友,说的知心话。不必让第三个人知道。”
“那当然。”王有龄郑重表示。“大人所说的话,我一句不敢外泄。不过既见于明发上谕,就是我跟抚台说了,他也不会疑心到别人头上的。”“那倒随你。”麟桂又说,“许家虽是杭州巨室,与我并无干涉,我也不过就事论事,说一句公道话而已。”
这个话题就此抛开,酒已差不多了。王有龄请主人“赏饭”,吃完随即告辞,麟桂知道他行装甫卸,家里还有许多事,也不留他,亲自送到中门,尽欢而散。
第二天又拜了一天客,凡是稍有交情的,无下有“土仪”馈赠,从上海来,所谓“土仪”实在是洋货。海禁初开,西洋的东西,在它本国不值钱,一到了中华,便视为奇珍,哪怕一方麻纱手帕,受者无不另眼相看。因此,这趟客拜下来,王有龄的人缘又结了不少。
到晚回家,胡雪岩正在客厅里,逗着王有龄的小儿子说笑。不过一天不见,王有龄便如遇见多年不晤的知交一般,心里觉得有好些话,亟待倾吐。“你吃了饭没有?”他问。
“没有。”胡雪岩说,“我原意想邀雪公到城隍山上去吃油蓑饼,现在天晚了,不行了。”
王有龄对这个提议,深感光趣,“不晚!”他说,“快夏至了,白天正长,而且天也暖和,就晚了也不要紧。怎么走法?”
“总不能鸣锣喝道而去吧!”胡雪岩笑着说。
王有龄也自觉好笑,“当然换了便衣去。”他说,“我的意思是连轿子也不必坐,也不必带人,就安步当车走了去。”
“那也好。戴上一副墨晶眼镜,遇见熟人也可不必招呼。”
于是王有龄换上一件宝蓝缎袍,套一件玄色贡缎背心,竹布袜、双梁鞋,戴上墨晶大眼镜,捏了一把折扇,与胡雪岩两个人潇潇洒洒地,取道大井巷,直上城隍山。
“还是我们第一次见的那地方喝茶吧!”他说,“君子不忘本,今天好好照顾他一下。”这个“他”,自是指那个茶座的老板。
这是他与胡雪岩第二次来,但处境与心境与第一次有天渊之别。一坐下来,四面眺望、神闲气静,一年不到的工夫,自是湖山不改,但他看出去仿佛改过了,“西子”格外绰约,青山格外妩媚。
“两位吃酒、吃茶?”老板看他们的气派、服饰,不敢怠慢,亲自走来招呼。
“茶也要,酒也要。”王有龄学着杭州腔说:“新茶上市了,你说说看,有点儿啥个好茶叶?”
“太贵重的,不敢顶备,要去现买。”
“现买就不必了。”王有龄想了好久说:“来壶菊花。”
那茶座老板看王有龄有些奇怪,先问好茶叶,弄到头来喝壶菊花,看起来是个说大话,用小钱的角色。
不但他诧异,胡雪岩也是如此,问道:“怎么喝菊花?”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去年就是喝的菊花。”
这话只有胡雪岩心里明白,回首前尘,不免也有些感慨,不过他一向是只朝前看,不暇后顾的性情,所以旋即抛开往事,管自己点菜:“一鸡三吃,醋鱼‘带鬓’,有没有活鲫鱼,斤把重的?”
“我到山下去弄一条。是不是做汤?”
“对,奶汤鲫鱼,烫两碗竹叶青,弄四个小碟子。带几张油蓑饼,先吃起来。”
“好的,马上就来。”
等把茶泡了来,王有龄端杯在手,望着暗青淡紫的暮霭,追想去年在此地的光景,忽然感情激动了。
“雪岩!”他用非常有劲道的声音说,“我们两个人合在一起,何事不可为?真要好好干一下。”
“我也这么想,”胡雪岩说,“今天来就想跟你谈这件事。”
“你说,你说!”
“我想仍旧要干老本行。”
“不是回信和吧?”王有龄半开玩笑地,说实在话,他还真怕信和的东家把胡雪岩请了回去。
“我早已说过了,一不做‘回汤豆腐’,二是自己立个门户。”胡雪岩说,“现在因为打仗的关系,银价常常有上落,只要眼光准,兑进兑出,两面好嫌,机会不可惜过。”
王有龄不响,箸下如雨,只管吃那一碟发芽豆。胡雪岩知道,不是他喜爱此物,而是心里有所盘算。盘算的当然是资本,其实不必他费心思,资本从哪里来?他早就筹划好了,不过自己不便先开口而已。
那一个终于开口了:“雪岩!”说句老买话,我现在不原意你去开钱庄。目前是要你帮我,帮我也等于帮你自己。你好不好捐个功名,到哪里跟我在一起,抚台已经有话了,最近还有别样安排,大概总是再派我兼一个差,那时我越加要帮手,你总不能看着我顾此失彼,袖手不问吧?”
“这我早就想到了。开钱庄归开钱庄,帮你归帮你,我两样都照顾得来,你请放心好了。”
“当然,你的本事我是再清楚不过,不会不放心..”
看到他口不应心,依旧不以为然的神情,胡雪岩便放低了声音说:“雪公,你现在刚刚得意,但说句老实话,外面还不大晓得,所以此刻我来开钱庄,才是机会。等到浙江官商两方面,人人都晓得有个王大老爷,人人都晓得你我的关系,那时我出面开钱庄,外面会怎么说?”
“无非说我出的本钱!你我的交情,不必瞒人,我出本钱让你开钱庄,也普通的紧。”
“这话不错!不过,雪公,‘不招人妒是庸才’,可以不招妒而自己做得招妒,那就太傻了。到时候人家会说你动用公款,营商自肥,有人开玩笑,告你一状,叫我于心何安?”
这话打动了王有龄的心,觉得不可不顾虑,因而有些踌躇了。
“做事要做得不落痕迹。”胡雪岩的声音越低。“钱庄有一项好处,代理道库、县库,公家的银子没有利息,等于白借本钱。雪公,你迟早要放出去的,等你放出去再来现开一家钱庄,代理你那个州县的公库,痕迹就太明显了。所以我要抢在这时候开。这一说,你懂了吧?”
“啊!”王有龄的感想不同了,“我懂了。”
“只怕你还没有完全懂得其中的奥妙。‘隔行如隔山’,我来讲给你听。”
胡雪岩的计划是,好歹先立起一个门户来,外面要弄得热闹,其实是虚好的,内里是空的,等王有龄一旦放了州县,这家钱庄代理它的公库,解省的公款,源源而来,空就变成实的的了。
“妙!”王有龄大笑,学着杭州话说:“雪岩,你真会变戏法儿!”
“戏法总是假的,偶尔变一两套可以,变多了就不值钱了,值钱的还是有真东西拿出来。”
“这倒在实实在在的话。”王有龄收敛笑容,正色说道:“我们商量起来,先说要多少资本?”
于是两个人喝着酒,商议开钱庄的计划。主要的是筹划资本的来源,这可要先算“民折官办”的一盘帐,胡雪岩的记忆过人,心算又快,一笔笔算下来,要亏空一万四千多两银子,都记在信和的帐上。
得了海运局这么一个好差使,没有弄到好处,反闹了一笔亏空,好象说不过去。但王有龄不以为意,这算是下的本钱,以这两个多月的成绩和各方面的关系来说,收获已多。只是有了亏空,还要筹措钱庄的本钱,他觉得有些为难。
“本钱号称二十万,算它实收四分之一,也还要五万,眼前怕有些吃力!”
“用不着五万。”胡雪岩说,“至多二万就行了。眼前先要弄几千银子,好把场面撑起来。”
“几千两银子,随时都有。我马上拨给你。”
“那就行了。”胡雪岩说,“藩台衙门那里有几万银子的差额好顿,本来要付给通裕的,现在不妨压一压。”
“对,对!”王有龄想通了,“通裕已经借了十万,我们暗底下替他做了保人,这笔款子压一压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事。”
“正就是这话。不过这笔款子要领下来,总要好几个月的工夫,得要走走路子。”
这是王有龄很明白的,领到公款,哪怕是十万火急的军饷,一样也要重重勒掯,尤其是藩司衙门的书办,格外难惹,“‘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他说,“麟藩台那里,我有把握,就是下面的书办,还想不出路子。”
“我来!”胡雪岩想说:“你去见阎王,我来挡小鬼。”话到口边,想到“见阎王”三个字是忌讳,便不敢说俏皮话了,老老实实答道:“你那里备公事去催,下面我来想办法,大不了多花些小费就是了。”
这样说停当,第二天王有龄就从海运局公款中,提了五千两银子,交给胡雪岩。钱是有了,但要事情办得顺利,还得有人,胡雪岩心里在盘算,如果光是开家钱庄,自己下手,一天到晚钉在店里,一时找不着好帮手也不碍。而现在的情形是,自己要在各方面调度,不能力日常的店面生意绊住身子,这就一定要托个能干而靠得住的人来做档手。
信和有两个过去的同事,倒是可造之材,不过他不愿去找他们,因为一则是挖了张胖子手下的“好角色”,同行的义气,个人的交情都不容出此,再则是自己的底细,那两个人十分清楚,原是玩笑惯的同事,一下子分成老板、伙计,自己抹不下这张脸,对方也难生敬畏之心。
想来想去,想出来一个人,也是同行,但没有什么交情,这个人就在情和坊一家钱庄立柜台做伙计,胡雪岩跟他打过一次交道,觉得他头脑很清楚,仪表、口才也是庸中佼佼,大可以物色了来。
这件事最好托张胖子。由此又想到一个难题,从在上海回杭州的船上,下决心开钱庄那一刻起,他就在考虑,这件事要不要先跟张胖子谈,还是等一切就绪,择吉开张的时候再告诉他?
其实只要认真去想一想,胡雪岩立刻便会发觉,早告诉他不见得有好处,而迟告诉了必定有坏处,第一,显得不够交情,倒象是瞒着他什么,会引起他的怀疑,在眼前来说,张胖子替他和王有龄担着许多风险,诚信不孚,会惹起不痛快。而且招兵买马开一爿钱庄,也是瞒不住人的,等张胖子发觉了来问,就更加没意思了。
主意打定,特为到盐桥信和去看张胖子,相见欢然,在店里谈过一阵闲话,胡雪岩便说:“张先生,我有件要紧事跟你商量。”说着,望了望左右。“到里头来说。”
张胖子把他引入自己的卧室,房间甚小,加上张胖子新从上海洋行里买回来的一具保险箱,越发显得狭隘,两个就坐在床上谈话。
“张先生,我决什自己弄个号子。”
“好啊!”张胖子说,声音中有些做作出来的高兴。
胡雪岩明白,张胖子是怕他自设钱庄,影响信和的生意,关于海运局这方面的往来,自然要起变化了。
因此他首先就作解释“你放心!‘兔子不吃窝边草’,要有这个心里,我也不会第一个就来告诉你。海运局的往来,照常归信和,我另打路子。”
“噢!”张胖子问,“你是怎么打法?”
“这要慢慢看。总而言之一句话,信和的路子,我一定让开。”
“好的!”张胖子现在跟胡雪岩的情分关系不同了,所以不再说什么言不由衷的门面话,很坦率地答道“作为人我相信得过。你肯让一步,我见你的情,有什么忙好帮,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尽心尽力。你说!”
“当然要请张先生帮忙。第一,开门那天,要捧捧我的场。”
“那还用得着说?开门那天,我约同行来‘堆花’,多没有把握,万把两现银子,是有的。”
“好极!我先谢谢。”胡雪岩说,“第二件,我立定宗旨,信和的好手,决不来挖。我现在看中一个人,想请张先生从中替我拉一拉。”
“哪个?你说说看!”
“清和坊大源,有个小朋友,好象姓刘,人生得蛮‘外场’的。我想约他出来谈一谈。”
“姓刘,蛮‘外场’的?”张胖子皱着眉想了一会想起来了,“你的眼光不错!不过大源的老板、档手,我都很熟,所以这件事我不便出面,我寻个人替他把他约出来见面,将来谈成了,你不可说破是我替你拉拢的!”
“晓得,晓得。”
张胖子没有说假话,他帮胡雪岩的忙,确是尽心尽力,当时就托人把姓刘的约好。这天晚上快到二更了,有人到胡家去敲门,胡雪岩提盏“油灯照”去开门,把灯提起来往来人脸上一点,正是那姓刘的。
“胡先生,信和的张先生叫我来看你。”
“不错,不错,请里面坐。”
请进客厅,胡雪岩请教名字,姓刘的名叫刘庆生。他就称他“庆生兄”。
“庆生兄府上哪里?”
“余姚。”
“噢,好地方,好地方。”胡雪岩很感兴趣地说,“我去过。”
于是谈余姚的风物,由余姚谈到宁波,再谈回绍兴,海阔天空,滔滔不绝,把刘庆生弄得莫名其妙,好几次拉回正题,动问有何见教?而胡雪岩总是敷衍一句,又把话扯了开去,倒象是长夜无聊,有意找个人来听他讲《山海经》似地。
刘庆生的困惑越来越深,而且有些懊恼,但他也是极坚忍的性格,胡雪岩与王有龄的一番遇台,当事人都从不跟别人谈,但张胖子了解十之五、六,闲谈之中,加油加酱地渲染着,所以同行都知道胡雪岩是个神秘莫测的“大好佬”,刘庆生心里在想:“找我来,必有所为,倒偏要看看你说些什么?”就由于这一转念,他能够忍耐了。
胡雪岩就是要考验他的耐性。空话说了一个钟头,刘庆生毫无愠色,认为满意,第一关,实在也是最难的一关,算是过去了。
这才谈到刘庆生的本行。胡雪岩是此中好手,借闲谈作考问,出的题目都很难。刘庆生照实回答,大都不错,第二关又算过去了。
“庆生兄,”他又问,“钱庄这一行,我离开得久了,不晓得现在城里的同业,一共有多少家?”
“‘大同行,八家,‘小同行,就多了,一共有三十三家。”
“噢!哪三十三家?”
这下才显出刘庆生的本事,从上城数到下城,以兑换银子、铜钱为主的三十三家“小同行”的牌号,一口气报了出来,一个不缺。这份记性,连胡雪岩都自叹不如。
到此地步,他差不多已决定要用此人了,但是还不肯明说出来,“宝眷在杭州?”他问。
“都在余姚。”刘庆生答。
“怎么不接出来呢?”
“还没有力量接家眷。”
“想来你已经讨亲了?”
“是的。”刘庆生说,“伢儿都有两个了。”
“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爷娘都在堂。还有个兄弟,在蒙馆里读书。”
“这样说,连你自己,一家七口,家累也够重了!”
“是啊!所以不敢搬到杭州来。”刘庆生说,“在家乡总比较好寻生路。”
“倘或说搬到杭州,一个月要多少开销?”胡雪岩说,“不是说过苦日子,起码吃饭嘛一荤一素,穿衣嘛一绸一布,就是老婆嘛,一正一副也不算过分。”
刘庆生笑道:“胡先生在说笑话了。”
“就当笑话讲好了。你说说看!”
“照这样子说,一个月开销,十两银子怕都不够。”
“这也不算多。”胡雪岩接着便说:“杭州城里钱庄的大同行,马上要变九家了。”
“喔!”刘庆生很注意地问:“还有一家要开出来?”
不错,马上要开出来。”
“叫啥字号,开在哪里?”
“字号还没有定,也不知道开在哪里。”
“这..这是怎么回事?”
胡雪岩不答他的话,“庆生兄,”他问:“如果这家钱庄请你去做档手,大源肯不肯放?”
“什么?”刘庆生疑惑自己听错了,“胡先生请你再说一遍。”
这一次听清楚了,却又有些不大相信,细看胡雪岩的脸色,不象是在开玩笑,才知道自己的运气来了。
“大源没有不肯放的道理。我在那里,感情处得不错,倘或有这样的好机会,同事听了也高兴的。”
“那好!我请你,我请你做这家新开钱庄的档手。”
“是胡先生自己要开钱庄?”刘庆生略有些讶异。
“老板不是我,也好算是我,总之,一切我都可以作主。庆生兄,你说一个月至少要十两银子的开销,一年就是一百二十两,这样,我送你二百两银子一年,年底另有花红。你看如何?”
这还有什么话说?但太慷慨了,却又有些令人不信。胡雪岩看他的神情,猜到他心里,告个便到里面取了五十两一锭的四锭银子出来,放在他面前。
“这是今年四月到明年三月的,你先关了去。”
“不要,不要!”刘庆生激动不已,吵架似的把银子在外推,“胡先生,你这样子待人,说实话,我听都没有听见过,铜钱银子用得完,大家是一颗心,胡先生你吩咐好了,怎么说怎么好!”
他激动,胡雪岩却冷静,很恳切地说:“庆生兄,这二百两头,你今天一定要带回去。钱是人的胆,你有这二百两银子在手里,心思可以定了,脑筋也就活了,想个把主意,自然就会高明。”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
“你不必再客气了,是你分内应得之财,客气什么?你不肯收,我反倒不便说话了。”
“好,好,这先不谈。谈正经!”
“对啊,谈正经。”胡雪岩说,“你今天回去,最好就把在大源经手的事,料理料理清楚。第一桩要寻店面,房子要讲究、漂亮,出脚要方便,地点一定要在上城。寻‘瓦摇头’多看几处,或买或典,看定了来告诉我。”
“是的。第二桩?”
“第二桩要寻伙计,你看中了就好了。”
“是。第三桩?”
“以后无非装修门面,买木器之类,都是你办,我不管。”
刘庆生想了想答道:“我晓得了!胡先生请你明天立个一千两的折子,把图章交给我,随时好支用。”
“不错!你替我写张条子,给信和的张先生。请他垫支一千两,立个折子。”
这又是考一考他的文墨。刘庆生倒也应付裕如,把条子写好,胡雪岩看过不错,便画了花押,连同那二百两现银,一起让刘庆生带了回去。
刘庆生是就在这一夕谈中,完全为胡雪岩降服了。他本来一个人住在店里,这夜为了有许多事要筹划,特意到客栈去投宿,找了间清静客房,问柜上借了副笔砚,讨两张“尺白纸”,一个人在油灯下把自己该做的事,一条一条记下来。等到写完,鸡都叫了。
和衣躺了一会,天亮起身,虽然睡得极少,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提了银包,直回大源。同事见他一夜不回来,都道他狎妓去了,纷纷拿他取笑。刘庆生的为人,内方外圆,笑笑不响,动手料理自己经手的帐目,一把算盘打得飞快,到日中都已结算清楚。吃过午饭,说要去收帐,出店去替胡雪岩办事。
第一件就是寻房子,这要请教“瓦摇头”。到了“茶会”上寻着熟人,说了自己所要的房子的格局,附带有个条件,要在“钱庄”附近,替他租一所小小的住屋,刘庆生的打算是要把家眷接了来,住得离钱庄近了,随时可以到店里去照应。
约定了听回话的时间,然后要去寻伙计,人来人往,总要有个起坐联络的地方,离开大源他得有个住处,好得手里有二百两银子在,刘庆生决定去借客栈,包了一座小院子,共有三个房间。论月计算。接着到“荐头行”去挑了个老实勤快的“打杂”,当天就叫他到客栈来上工。
看看天快黑了,大源的档手孙德庆,已经回家。刘庆生办了四样很精致的水礼.登门拜访。
“噢!”孙德庆大惑不解,“无缘无故来送礼,这是啥缘故?”
“我有件事,要请孙先生栽培..”
“我晓得,我晓得!”孙德庆抢着道:“我已经跟东家说过了,一过了节就要加你工钱。你何必还要破费?庆生,争钱不容易,这份礼起码值四两银子,你两个月的工钱,何苦?”
他完全弄错了!但这番好意,反使得刘庆生难以启齿,笑一笑答道:“看来我要替孙先生和老板赔不是了!”
“怎么?”孙德庆一惊:“你闯了什么祸?是不是吃进了倒帐?”
“不是!”他把随身所带的帐簿,往孙德庆面前一放“帐都结清楚了,没有一笔帐收不到的。孙先生,我要走了。”
“走到哪里去?”
“说出来孙先生一定替我高兴,有个朋友要弄个号子,叫我去做档手。”
“唷!恭喜,恭喜!”孙德庆换了副怀疑的面孔又说,“不过,你倒说说看,是怎么样一个朋友?何以事先一点风声都不露?”
“我也是昨天才撞着这么个难得的机会。”刘庆生说:“有个人,孙先生总晓得:胡雪岩!”
“是从前信和的那个胡雪岩?他是你的新东家?”
听到“新东家”三字,可知孙德庆已经答应了,刘庆生宽心大放,笑嘻嘻地答道:“大概是的。”
“这就不对了!东定就是东家,什么大概,小概?胡雪岩这个人,我也见过,眉毛一动,就是一计。我看..”孙德庆终于很率直地说了出来,“有点不大靠得住!”
“靠得住。”刘庆生说,“真的靠不住,我再回来,孙先生象我的长辈一样,也不会笑我。”
这两句话很动听,孙德庆点点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你一出去就做档手,也是大源的面子,但愿不出笑话。如果真的靠不住,你千万要当心,早早滑脚,还是回大源来。”
过去也有过虚设钱庄,吸进了存款,一倒了事的骗局。孙德庆“千万要当心”的警告,就是怕有此一着,将来“东家”逃走,做档手的要吃官司。这是决不会有的事,但说这话总是一番好意。刘庆生本来还想表示,等钱庄开出来,跟大源做个“联号”,现在当然也不必送这个秋彼。答应一声:“我一定听孙先生的话。”随后便告辞了。
离了孙家,来到胡家,他把这一天的经过,扼要报告了胡雪岩。听说他在客栈里包了一个院子,胡雪岩就知道他做事是放得开手的,原来还怕他拘谨,才具不够开展,现在连这最后一层顾虑也消除了。
“好的,你尽管去做。该你做主的,尽管做主,不必问我。”
“有件事,一家要胡先生自己做主。”刘庄生问道,“字号不知道定了没有?定了要请人去写,好做招牌。”
“对,这倒是要紧的。不过,我也还要去请教高明,明天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