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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平静,话锋却颇为严重,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他原有装些糊涂,最近更有了别样心想,所以越发小心,只这样问道:“什么事?这样子为难!”
“难的是我自己说不出口。”
这句话答得很好,虽说含蓄,其实跟说明了一样,胡雪岩不能装糊涂了,“喔,原来如此。说实话,你是说不出口,我是忙不过来。”他说,“你当我没有想 过?我想过十七八遍了,我托张胖子跟你娘说的话,绝对算数。不过要有工夫来办。现在这样子,你自己看见、听见的。我没有想到,这一趟到湖州来,会结交郁四 这个朋友,做洋庄,开阜康分号,都是预先不曾打算到的。你刚才听见的,我杭州的头寸这么紧,等着我去料理,都抽不出空来。”
就这一番话,阿珠象吃了一服消痰化气的汤头,“你看你,”她不由得有了笑容,“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咭咭呱呱一大套。没有人说得过你。”
“我不说又不好,说了又不好!真正难伺候。好了,好了,我们谈点别的。”
所谈的自然也不脱大经丝行这个范围。阿珠最注意的是胡雪岩的行踪,话锋中隐约表示,她也想到上海去玩一趟。胡雪岩说天气太热,一动不如一静,同时老张是一定要去的,她该留在湖州,帮着她娘照料丝行。这是极有道理的话,阿珠不作声了。
“你看,”他忽然问道:“陈世龙这个人怎么样呢?”
是哪方面怎么样呢?阿珠心里想替陈世龙说几句好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笼统的答道:“蛮能干的!”
“我是说他做人,你看是老实一路呢?还是浮滑一路呢?”
老实就是无用,浮滑就是靠不住。阿珠觉得他的话,根本不能回答,便摇摇头说:“都不是!”
“不老实,也不浮滑,普普通通。是不是呢?”
“普普通通”也不是句好话,她不愿委屈陈世龙,又答了个:“不是!”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么你说,陈世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一半是无从回答,一半由于他那咄咄逼人的词色,阿珠有些恼羞成怒了,“我不晓得!”她的声音又快又尖,“陈世龙关我什么事?请你少来问我。”说着,脸都涨红了,而且看得出来在气喘,她穿的是薄薄纱衫,映着室内灯光,胸前有波涛起伏之胜,胡雪岩笑嘻嘻的,只直着眼看。
阿珠一个人生了半天的闷气,等到发觉,才知道自己又吃亏了,一扭身转了过去,而且拿把蒲扇,遮在胸前,嘴里还咕哝了一句:“贼秃嘻嘻!”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天有点凉了,到里头来坐。”
这句话提醒了她,夜这么深了,到底回去不回去?要回去,就得赶紧走,而且要胡雪岩送,一则街上看到了不便,再则也不愿开口向他央求。
不走呢,似乎更不好。虽然也在这里住过,那都是跟娘在一起,不怕旁人说闲话,现在是孤男寡女,情形又不同了。
“真的不理我?”胡雪岩又说,“那我就陪你在这里坐一夜。不过受了凉,明天生病,是你自己吃苦头。”
听得他温情款款,她的气也消了,“没有看到过你这种人,”她说:“滑得象泥鳅一样!”
这是说他对她的态度,不可捉摸。胡雪岩无可辩解,却有些着急,明天一早还有许多事等着自己料理,得要早早上床,去寻个好梦,这样白耗工夫,岂不急人?
想一想,只有这样暗示:“那么你坐一下,我先去抹个身。”
抹过身自然该上床了。听得这话,他急她也急,便不再多作考虑,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
“回去?”胡雪岩心想,这得找人来送,当然是自己义不容辞,一来一去又费辰光又累,实在不想动,便功她说:“何必?马马虎虎睡一会,天就亮了。”
阿珠犹在迟疑,一眼瞥见在打瞌睡的爱珍,顿感释然,有爱珍陪着,就不必怕人说闲话。
于是又说了两句闲话,各自归寝,却部不能入梦。胡雪岩心里在想,阿珠这件事真有点进退两难,照她的脾气,最好成天守在一起,说说笑笑,如果嫁个老老实实的小伙子,一夫一妻,必定恩爱。象自己这种性情,将来难免三妻四妾,阿珠一定会吃醋,何苦闹得鸡犬不宁?
于是他又想到陈世龙。看样子,阿珠并不讨厌他,只是她此刻一心要做“胡家的人”,不会想到陈世龙身上。倘或一方面慢慢让她疏远,一方面尽量让陈世龙跟她接近,两下一凑,这头姻缘就可以成功了。
这一成功,绝对是好事。阿珠的父母,必定喜欢这个女婿,他们小夫妻也必定心满意足,饮水思源,都是自己的功劳。别的不说,起码陈世龙就会死心塌地,帮自己好好做生意。
打定了主意,恬然入梦。第二天一早起身,盘算了一下,这天该办的大事有两件。第一件是王有龄要晋省述职,说过要约他一起同行,得去讨个回话。第二件是跟郁四去商量,哪里设法调一笔款子,把月底应解藩库的公款应付过去。
“你来得正好!”王有龄一见他便这样说:“我正要找你,有两件事跟你商量。先说一件,要你捐钱。”
这句话没头没脑,听不明白,但不管是捐什么,没有推辞的道理,所以他很豪爽地答道:“雪公说好了,捐多少?一句话。”
“是这样,我想给书院里加此‘膏火’银子,你看如何?”
寒士多靠书院月课得奖的少数银子,名为夜来读书的“膏火”所需,实在是用来养家活口的。“这是好事!”胡雪岩也懂这些名堂,“我赞成!捐二百两够不够?”
“你出手倒真阔!”王有龄笑道,“你一共捐二百两银子。一百两书院膏火,另外一百两捐给育婴堂,让他们多置几亩田。”
“好,就这样。银子缴到哪里?”
“这不忙。我谈第二件。”王有龄又说,“本县的团练,已经谈妥当了。现在局势越来越紧,保境安民,耽误不得,所以我马上要到省里去一趟,说停当了,好动手。预备明天就走,你来不来得及?”
“明天就走哪里来得及?”胡雪岩想了想答道:“最快也得三天以后,我才能动身。”
“那么,你一到省就来看我。还有件事,解省的公款怎么样了?上面问起来,我好有句话交代。”
这是个难题。王有龄不上省,延到月底缴没有关系,既已上省,藩司会问:怎么不顺便报解?这话在王有龄很难回答,自己要替他设想。
“讲是讲好了,月底解清。不过雪公不能空手上省。我看这样,”胡雪岩说:“雪公能不能缓三天,等我一起走?这三天工夫当中,我有雪公凑五万现款出来。这样子上省,面子也好看些。”
王有龄想了一下答道,“那也好!”
事情说定了,胡雪岩急于想去凑那五万现款,随即去找郁四,说明经过。彼此休戚相关,而且郁四早就拍过胸脯,头寸调度,归他负责,所以一口答应,等临走那天,一定可以凑足。
于是胡雪岩回到大经,把黄仪和老张找来,说三天以后就要动身。问他们货色能不能都料理好,装船同走?
“来不及!”黄仪答道:“我今天一早,仔细算过了,总要五天。”“今天七月初八,加五天就是十三,二十以前赶得到上海。”胡雪岩灵机一动,“我跟王老 爷已经约好,不能失信,我们十一先走,你们随后来,我在杭州等。”接着,他又对老张说,“阿珠想到上海去玩一趟,就让她去好了。”
“好的!”老张深表同意,“阿珠这一向也辛苦,人都瘦了,让她到上海去逛一逛。”
“还有件事,”胡雪岩忽然有个灵感,“我们要做好事!”
黄仪和老张都一愣,不知道他何以爆出这么句话来,好事怎么做法?为谁做好事?
当然,胡雪岩会有解释:他是从王有龄那里得来的启示,“做生意第一要市面平静,平静才会兴旺,我们做好事,就是求市面平静。”他喜欢引用谚语,这时又 很恰当地用了一句:“‘饥寒起盗心’,吃亏的还是有钱的人,所以做生意赚了钱,要做好事。今年我们要发米票、施棉衣、舍棺材。”
“原来是这些好事!”黄仪答道,“那都是冬天,到年近岁逼才办,时候还早。”
“现在热天也有好事好做,秋老虎还厉害得很,施茶、施药都是很实惠的好事。”胡雪岩最有决断,而况似此小事,所以这样嘱咐:“老黄,说做就做!今天就办。”
黄仪深知他的脾气,做事要又快又好,钱上面很舍得。这就好办了!当天大经丝行门口便出现了一座木架子,上面两口可容一担水的茶缸,竹筒斜削,安上一个 柄,当做茶杯,茶水中加上清火败毒的药料。另外门上一张簇新的梅红笺,写的是:“本行敬送辟瘟丹、诸葛行军散,请内洽索取。”
这一来大经丝行就热闹了,一下午就送掉了两百多瓶诸葛行军散,一百多包辟瘟丹,黄仪深以为患,到晚来向胡雪岩诉苦,一则怕难以为继,二则伯讨药的人太多,影响生意。
“丝也收得差不多了,生意不会受大影响,讨药的人虽多。实在也花不了多少钱。第一天人多是一定的,过两天就好了,讨过的人,不好意思再来讨,再说,药又不是铜细,越多越好。不要紧!”
“我倒有个办法。”陈世龙接口说道:“我们送的药要定制,分量不必这么多。包装纸上要红字印明白:‘大经丝行敬送’。装诸葛行军散的小瓷瓶,也要现烧,把大经丝行印上去。”
“这要大动干戈,今年来不及,只好明年再说。”黄仪是不愿多找麻烦的语气。胡雪岩当时虽无表示,事后把陈世龙找了来说:“世龙,你的脑筋很好。说实话,施茶施药的用意,只有你懂,好事不会白做的,我是借此扬名,不过这话不好说出口,你倒猜到了,实在聪明。”
得了这番鼓励,陈世龙颇为兴奋,很诚恳地答道:“我跟胡先生也学了好多东西。”
“慢慢来!你只要跟我跟长了,包你有出息。现在,我再跟你说件事。这趟阿珠到杭州,你多照应照应她,她是伢儿脾气,喜欢热闹,船上没事,你多陪陪她。”
“我晓得了!”
晓得了?胡雪岩心想,未见得!话还要再点一两句。
“世龙!”他态度轻松地问道:“你倒说说看,我跟阿珠是怎么回事?”
这叫陈世龙怎么说?他笑一笑,露出雪白的一嘴牙齿,显得稚气可掬地。
“这有什么好碍口的?你尽管说。”
陈世龙逼得无法,只好说了:“胡先生不是很喜欢张小姐吗?外面都说,胡先生在湖州还要立一处公馆。”
“对!我在湖州倒想安个家,来来往往,起居饮食都方便。不过,我跟阿珠是干干净净的。”
这前后两截话,有些接不上榫头,陈世龙倒愣住了,“莫非胡先生另有打算?”他问。
“现在也还谈不到。等我下趟来再说。”
“那么,”陈世龙想了想,替阿珠有些忧虑和不平,“张小姐呢?她一片心都在胡先生身上。”
“这我知道。就为这点,我只好慢慢来。好在,”胡雪岩又说:“我跟她规规矩矩,干干净净,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麻烦。”
照这样一说,胡雪岩是决定不要阿珠了。这为什么?陈世龙深感诧异,“胡先生,有句话,我实在忍不住要问。”他眨着眼说:“张小姐哪一点不好?这样的人才,说句老实话,打了灯笼都找不着的。”
由这两句话,可见他对阿珠十分倾倒。胡雪岩心想,自己这件事做好了,而且看来一定会有圆满结局,所以相当高兴。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反而叹口气说: “唉!你不知道我的心。如果阿珠不是十分人才,我倒也马马虎虎安个家,不去多伤脑筋了。就因为阿珠是这样子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人,我想想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似乎越说越玄妙了,陈世龙率直问道,“为什么?”
“第一,虽说‘两头大’,别人看来总是个小。太委屈阿珠。第二,我现在的情形,你看见的,各地方在跑,把她一个人冷冷清清摆在湖州,心里过意不去。”
“胡先生!”陈世龙失声说道,“你倒真是好人。”
“这也不见得。闲话少说,世龙,”胡雪岩低声说道:“我真正拿你当自己小兄弟一样,无话不谈。你人也聪明,我的心思你都明白。刚才我跟你谈的这番话,你千万不必给阿珠和他爹娘说。好在我的意思你也知道了,该当如何应付?你自己总有数!”
陈世龙恍然大悟,喜不可言。原来这样子“推位让国”!怪不得口口声声说跟阿珠“规规矩矩,干干净净”,意思是表示并非把一件湿布衫脱了给别人穿。这番美意,着实可感。不过他既不愿明说,自己也不必多事去道谢。反正彼此心照就是了。
但有一点却必须弄清楚,“胡先生!”他问,“张小姐跟我谈起你,我该怎么说?”
问到这话,就表示他已有所领会,胡雪岩答道:“你不妨有意无意多提这两点:第一,我太太很凶。第二,我忙,不会专守在一个地方。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你要让她慢慢把我忘记掉。”
“好的。”陈世龙说,“我心里有数了。”
因为有些默契,胡雪岩从当天起,就尽量找机会让陈世龙跟张家接近,凡有传话、办事、与老张有关的,都叫他奔走联络,同时明雪岩自己以“王大老爷有公 事”这么一句话作为托辞,搬到知府衙门去住,整天不见人面。再下一天就是初十,一直到中午,仍旧不见胡雪岩露面,阿珠的娘烦躁了,“世龙,”她说,“你胡 先生是怎么了?明天要动身了,凡事要有个交代,大家总要碰碰头才好。”
“胡先生实在忙!”陈世龙说,“好在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我们十三开船,有什么事,到杭州再问他也不迟。”
话是不错,但照道理说,至少要替胡雪岩饯个行。这件事她前两夭就在筹划了,心里在想,动身之前这顿晚饭,总要在“家里”吃,所以一直也不曾提。现在看样子非先说好不可了。
“世龙,我拜托你件事情,请你现在就替我劳步走一趟,跟你胡先生说,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请好回来吃饭。”
陈世龙自然照办不误。可是这一去到下午四点钟才回张家,阿珠和她娘已经悬念不已,嘀嘀咕咕半天了。
“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阿珠大为埋怨。
“我心里也急呀!”陈世龙平静地回答,“胡先生在王大老爷签押房里谈公事,叫我等一等;一等就等了个把时辰,我怕你们等得心急,想先回来说一声。刚刚 抬起脚,胡先生出来了,话还说不到三句,王大老爷叫听差又来请。胡先生说马上就出来,叫我千万不要走,哪晓得又是半个时辰。”
“这倒错怪你了!”阿珠歉意的笑笑。
“胡先生说,来是一定要来的,就不知道啥时候?只怕顶早也要到七点。”
“七点就七点。”阿珠的娘说,“十二点也要等。不过有两样菜,耽误了辰光,就不好吃了。”
“那我到丝行里去了,还有好多事在那里。”
“你晚上也要来吃饭。”阿珠的娘还有些不放心,“最好到衙门里等着你胡先生一起来。”
陈世龙答应着刚刚走出门,只听阿珠在后面喊道:“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于是两个人同行从张家走向大经丝厅,陈世龙的朋友很多,一路走一路打招呼,有些人就打量阿珠,他总替人很郑重的介绍:“这位是张小姐!”这样介绍了两三次,阿珠又怪他了:“不要‘小姐、小姐’的,哪有个大小姐在街上乱跑的呢?”
“那么叫你啥呢?”
阿珠不响。“小姐”的称呼,在家里听听倒很过瘾,在人面前叫,就不大好意思了。但也不愿他叫自己的小名,其实也没有关系,不过这样叫惯了,将来改口很困难,而由“张小姐”改称“胡太太”或者“胡师母”,却是顺理成章的事。
一想到将来的身分,她不由得有些脸上发热,怕陈世龙发觉,偷眼去觑他。不过他也在窥伺,视线相接,他倒不在乎,她却慌忙避了开去,脸更加红了。
心里慌乱,天气又热,迎着西晒的太阳,额上沁出好些汗珠,偏偏走得匆忙,忘了带手绢。陈世龙只要她手一动,便知道她要什么,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一方白杭纺手绢,悄悄塞了过去。
看手绢雪白,仿佛还未用过,阿珠正在需要,便也不客气了。但一擦到脸上,便闻得一股特异的气味,是只有男人才有,俗名“脑油臭”的气味。那股气味不好闻,但阿珠却舍不得不闻,闻一闻,心里就是一阵荡意,有说不出来的那种难受,也有说不出来的那种好过。
因此她就不肯把它还他,捏在手里,不时装着擦汗,送到鼻子上去闻一闻。一直走到大经门口,才把手绢还了他。
大经丝行里堆满了打成包的“七里丝”,黄仪和老张正在点数算总帐。
陈世龙和阿珠去得正好,堆在后面容房里的丝,就归他们帮忙。于是阵世龙点数,阿珠记帐,忙到天黑,还没有点完,阿珠提醒他说:“你该到衙门里去了!点不完的,晚上再来点。”
看样子一时真个点不完了,陈世龙只得歇手,赶到知府衙门,接着胡雪岩一起到了张家。
等胡雪岩刚刚宽衣坐定,捧着一杯茶在手,老张手持一张单子,来请他看帐:
“确数虽还没有点完,约数已经有了,大概八百五十包左右,连水脚在内,每包成本,总要合成番洋二百八十块左右。”他说,“这票货色,已经二十万两银子的本钱下去了。”
胡雪岩便问陈世龙:“八百五十包,每包二百八十块番洋,总数该多少?”“二十三万八。”陈世龙很快地回答。
胡雪岩等了一下:“不错!”他又问老张:“可晓得这几天洋庄的行情,有没有涨落。”
“没有什么变动。”
“还是三百块左右。照这样算,每包可以赚二十,也不过一万七千五。”
“这也不少了。一笔生意就赚番洋一万七千多!”
老张老实,易于满足。胡雪岩觉得跟他无可深谈。想了想,只这样说道:“反正大经的佣金是您赚的。老张,不管怎么样,你是大经的老板,你那条船可以卖掉了。”
老张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何以要说这话?陈世龙心里却明白,这是胡雪岩表示,将来就是不做亲戚,他仍旧要帮老张的忙。如果这是他的真心话,为人倒真是厚道了!
“船也不必卖掉,你来来去去也方便些。”
“这也好。”胡雪岩又说,“不过你自己不必再管船上的事了。应该把全副精神对付丝行。可惜,世龙帮不上你的忙!”
“怎么呢?”老张有些着慌,“没有世龙帮忙,你再不在湖州,我一个人怕照顾不到。黄先生,说句实话,我吃不住他。”
老张慌张,胡雪岩却泰然得很,这些事在他根本不算难题,同时他此刻又有了新的念头,要略为想一想,所以微笑着不作答复。
老实的老张,只当他不以为然,黄仪有些霸道的地方,是他亲身所体验到的,但说出来是在背后讲人坏话,他觉得道义有亏,不说,看胡雪岩的样子不相信。那怎么办呢?只有找个证人出来。
“黄先生为人如何?世龙也知道的。”他眼望着陈世龙说:“请你说给胡先生听听。”
“不必!”胡雪岩摇着手说:“我看也看得出来。说句实话,这趟我到湖州来,事事圆满。就是这位仁兄,我还没有把他收服。你当然吃不住他,不过有人吃得住他,你请放心好了,反正眼前也没有什么事了,等你从上海回来再说。”
“那时候怎么样?”
“那时候..”他看了看陈世龙说,“我自有极妥当的办法,包你称心如意。”
他们在谈话,阿珠一面摆碗筷,一面留心在听。她心里在想,最妥当的办法,就是不用黄仪,让陈世龙来帮忙。但是,她也听说过,胡雪岩预备让陈世龙学洋 文,将来在上海“坐庄”,专管跟外国人打交道。这也是一项要紧的职司,胡雪岩未见得肯如此安排。那么除些以外,还有什么妥当的安排?她的这个想法,恰好与 胡雪岩相同,但他只字不提,因为时机未到。这时候,大家一起团团坐下吃饭,胡雪岩上坐,左首老张,右首陈世龙。下方是她们母女俩的位子。阿珠的娘还在厨房 里,阿珠一坐坐在右首,恰好靠近陈世龙。
“来端菜!”因为爱珍临时被遣上街买东西去了,所以阿珠的娘,高声在厨房里喊。
听这一喊,却是陈世龙先起身,阿珠便很自然地把他一位:“你坐在那里,我去。”
陈世龙还是跟着去了,两个人同出同进,也不知道他在路上说了什么?阿珠只是在笑。胡雪岩一面跟老张喝酒,一面眼角瞟过来,心里有些好笑。吃完饭,略坐 一坐,胡雪岩又要走了,说还有事要跟郁四商量。阿珠和她娘听这一说,怏怏之意,现于颜色,她们都似乎有许多话要跟他谈,但细想一想,却又没有一句话是紧要 而非在此刻说不可的,便只好放他走了。
“杭州见面了。”胡雪岩就这么一句话告别。
等走到门口,阿珠的娘赶上来喊住他问:“那么,啥时候再到湖州来?”
“现在哪里说得定?”
阿珠的娘回身看了一下,阿珠不在旁边,便又说道:“那件事,您放在心上。今年要办了它。”
“对,对!”胡雪岩答道:“今年年里,一定热热闹闹办喜事。那时我一定要来。”
如果是做新郎官,当然一定要来,何消说得?阿珠的娘觉得他的话奇怪,却做梦也没有想到,胡雪岩已经不是她的“女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