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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2)


 这言外之意,陈世龙当然懂,到底年纪还轻,脸有些红了。但此刻不能装糊涂,事实上他也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可以表示忠心的机会,所以用极诚恳坦率的声 音答道:“胡先生,你尽管请放心,江湖上我虽少跑,江湖义气总晓得的,胡先生这样子待我,我拆烂污对不起胡先生,将来在外面还要混不要混?”

“对!”胡雪岩颇为嘉许,“你能看到这一点,就见得你脑子清楚。我劝你在生意上巴结,不光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你最多拆我两次烂污,第一次我原谅你, 第二次对不起,要请你卷铺盖了,如果烂污拆碍太过,连我都收不了场,那时候该杀该剐,也是你去。不过你要晓得,也有人连一次烂污都不准人拆的,只要有这么 一次,你就吃不开了。”

他这番话,等于定了个规约,让陈世龙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对待手下的态度。不过陈世龙,绝没有半点因为可容许拆一次烂污而有恃无恐的心思,相反地,这时候暗暗下了决心,在生意上非要规规矩矩地做个样子来给胡雪岩看不可。

“胡先生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走了。”他又问:“明天一早,要不要来接?”

“不必,不必!我自己会去的。”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也就睡了。临别前夕,夫妇俩自然有许多话要说,谈到半夜,人是倦了,却不能安心入梦,心绪零乱,一直在想王有龄,担心他到新城,生命有没有危险,公事会不会顺利?

“怎么这时候才来?太阳都好高了!”阿珠一见胡雪岩上船,就这样埋怨地问。

“一夜没有睡着。”胡雪岩答道:“我在担心王大老爷。”

“王大老爷怎么样?”

“这时候没有工夫谈。开了船再说。”

解缆开船,也得要些工夫,胡雪岩一个人坐在船舱里喝茶,懒得开口,自从与王有龄重逢以来,他的情绪从没有象这样恶劣过。

“到底啥事情?”阿珠问道:“这样子愁眉不展,害得大家都不开心。”

听这话胡雪岩感到歉然,心情便越发沉重,“嗐!”他突然站起身来,“我今天不走了!王大老爷的公事有麻烦,我走了对不起朋友。阿珠,你叫他们停船。”

等船一停,老张和陈世龙不约而同的搭了跳板,都来到胡雪岩舱里,查问原因。

这时候他的心情轻松了,把王有龄奉令赴新城办案的经过说了一遍,表示非跟他在一起不可。

“我事情一办好,就赶了上来,行李也不必卸了。”

“如果事情没有办完,赶不到呢?”陈世龙针对这个疑问作了建议:“我们在松江等你,有尤五照应,船上的货色决不会少。”

胡雪岩觉得这办法十分妥贴,欣然同意,随即单身上岸,雇了乘小轿,直接来到王家。

王有龄家高朋满座,个个都穿着官服,看样子都是“州县班子”,自然是“听鼓辕门”的候补知县。胡雪岩自己虽也是捐班的“大老爷”,但从未穿过补褂、戴 过大帽,与这班官儿们见面,先得一个个请教了,才好定称呼,麻烦甚大,所以踏人院子,不进大厅,由廊下绕列厅房一间小客厅去休息等候。

等听差的捧了茶来,他悄悄问道:“你家老爷在谈什么?”

“还不是新城的事!听说那和尚厉害得很,把新城的县官都杀掉了。为此,我们太太愁得觉都睡不着。”

胡雪岩大吃一惊!这一来,事情越闹越大,必不能善罢干休,王有龄真是“湿手捏了干燥面”,怕一时料理不清楚了。

于是他侧耳静听着,不久就弄清楚了,那些候补州县,奉了抚台的委札,到王有龄这里来听候差委,此刻他正召集他们在会议,商量处理的办法。你一言,他一 言,聚讼纷坛了半天,只听有个人说道:“现在是抗粮事小,戕宫事大,首要各犯,朝廷决不会放松。我看,第一步,要派兵分守要隘,第二步,才谈得到是剿、是 抚,还是剿抚兼施?”

胡雪岩暗暗点头,只有这个人说话还有条理,外面的王有龄大概也是这样的想法,只听他说:“高明之至。我还要请教鹤翁,你看是剿呢?还是抚呢?”

“先抚后剿。”那个被称做“鹤翁”的人,答得极其爽脆。

“先抚后剿,先抚后剿,这四个字的宗旨,确切不移。”王有龄很快地说:“我索性再请教鹤翁,能就抚自然不必出队进剿,所以能抚还是要抚。应该如何着手?想来必有高见。”

“倒是有点看法,说出来请王大人指教..”

胡雪岩正听到紧要地方,谁知听差奉命来请,说是王太太吩咐,请他到里面去坐。彼此的关系,已超过“通家之好”的程度,内眷不避,胡雪岩便到内厅去见了王太太。

“你看,好端端在湖州,上省一趟,就派了这么件差使!”王太太愁眉苦脸地说,“省城里谣言很多,都说新城这件事,跟‘长毛’是有勾结的。那地方又在山里,雪轩一去,万一陷在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候怎么办?”

“不要紧,不要紧!”胡雪岩为了安慰她,只好硬起头皮拍胸脯,“有我在!我来想办法,包你平安。”

“是啊!”王太太有惊喜之色,“雪轩常说,什么事都靠你。你们象弟兄一样,你总要帮帮你哥哥的忙。”

“那还用说。你先请放宽了心,等他回头开完了会,我们再来商量。”于是胡雪岩便大谈王有龄在湖州的情形,公事如何顺利,地方如何爱戴,尽是些好听的话,让王太太好忘掉新城的案子。

谈到日中要开饭了,王太太派人到外面去催请,把王有龄催了进来,他一见胡雪岩便问:“你怎么没有走?”

“把你一个人先在这里,我在船上提心吊胆,雪公,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

王有龄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但他知道自己的感觉跟胡雪岩做朋友,实在够味得很!“雪岩,”他眼睛都有些润湿了,“这才是生死患难之交!说实话,一见你的面,精神就是一振。事情是很棘手,不过你来了,我倒也不怎么怕了。”

玉太太听他们这一番对答,对胡雪岩的看法越发不同,而且她也跟她丈夫一样,愁怀一政,这几天以来,第一次出现了从容的神色。

“有话慢慢谈,先吃饭!”她对王有龄说,“一直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吃餐饭了,你们弟兄俩先吃洒,我做个‘红糟鸡’替你们下饭。”

王有龄欣然赞许,对胡雪岩夸耀他太太的手艺:“你尝尝内人的手段!跟外面福州馆子里的菜,大不相同。”

于是都变得好整以暇了,王有龄擎着酒杯为胡雪岩细述新城一案的来龙去脉,以及眼前的处理办法。果然如胡雪岩所想象的,那些奉派听候王有龄差委的候补州县中,管用的只有那个“鹤翁”。

“此人名叫嵇鹤龄,真正是个人才!”王有龄说,“足智多谋,能言善道,如果他肯帮我的忙,虽不能高枕无忧,事情已成功了一半。”

“喔!”胡雪岩问,“他的忙怎么帮法?”

“去安抚!”王有龄说,“新城在省的绅士,我已经碰过头了,那几位异口同声表示,有个得力的人到新城就地办事,事半而功倍。本来也是,遇到这种情形, 一定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无奈能干的,胆小不敢去,胆大敢去的,又多是庸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非我自己去,我不能去就得找嵇鹤龄这样的人。”

“我明白了。嵇鹤龄不肯去的原因何在?也是胆小?”

“哪里?”王有龄说,“此人有谋有勇,没有把那班扰民,放在眼里。他只是不肯去..”

不肯去的原因是他觉得不合算。王有龄谈嵇鹤龄的为人,吃亏在恃才做物,所以虽有才干,历任大僚都不肯或者不敢用他,在浙江候补了七八年,派不上几回差使,因而牢骚极多。

“他跟人家表示:‘三年派不上一趟差,有了差使,好的轮不着,要送命的让我去。我为何这么傻?老实说,都为王某某还是个肯办事、脑筋清楚的,我才说几 句。不然,我连口都懒得开。’”王有龄说:“今天这一会,其实毫无影响,我一直在动脑筋的是,设法说动嵇鹤龄,谁知劳而无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雪公,你的条件开得不够吧?”

“根本谈不上!嵇鹤龄穷得你们杭州人说的‘嗒嗒嘀’,但就是不肯哭穷,不谈钱,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工有龄停了一下又说体谅的话,“想想也难怪,八月 半就要到了,要付的帐还没有着落,转眼秋风一起,冬天的衣服还在长生库里。听说他最近悼亡,留下一大堆孩子要照应。心境既不好,又分不开身,也实在难怪他 不肯帮忙。”

“那就只有我去了。”胡雪岩说。

“你我是一样的。”王有龄说:“我不能去,当然也不能让你去。”

“既如此,雪公,你要我做点什么?”胡雪岩已有所领会,特意这样问一句。

“你看,雪岩,怎么想个办法,能让嵇鹤龄欣然应请,到新城去走一趟?”

胡雪岩不即作答,慢慢喝着酒盘算。这个征兆不好,在王有龄的印象中,任何难题,一跟他提出来,就会有办法,没有办法也有答复,一两句话,直抉症结的根源,商量下去,总能解决。象这样不开口,看起来真是把他难倒了。

难是有点难,却还不至于把胡雪岩难倒,他现在所想的还不是事而是人,嵇鹤龄这样的人,胡雪岩最倾倒,有本事也还要有骨气。王有龄所说的“恃才傲物”四 个字,里面有好多学问,傲是傲他所看不起的人,如果明明比他高明不肯承认,眼睛长在额角上,目空一切,这样的人不是“傲”是“狂”,不但不值得佩服,而且 要替他担心,因为狂下去就要疯了。

嵇鹤龄心里是丘壑分明的,只听他说王有龄“还肯办事,脑筋清楚”,他才肯有所建言,就知道他的为人。这样的人,只要摸着他的脾气,很容易对付,话不投机,他睬都不睬你。

“可惜事情太急,没有辰光了,不然,我跟他个把月交下来,一定可以叫他听我的话。”

“是啊!我是不容你下水磨功夫。难就难这日子上头。”

“他有没有什么好朋友?”

“怎么没有?”王有龄说,“也是个候补知县。会画画,好酒量,此人最佩服嵇鹤龄,但虽无话不谈,却做不得他的主。我就是托他去疏通的。”

“喔,‘无话不谈’?胡雪岩很注意地问。

“是的。此人姓裘,裘、酒谐音,所以外号叫‘酒糊涂’,其实不糊涂。我介绍他跟你见见面?”

“不忙!”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却又不开口了,尽白夹着王太太精心烹调的红糟鸡,大块往嘴里送。还要腾出工夫来向她讨教做法,越发不来理会王有龄。吃完饭、洗过 脸,胡雪岩叼着根象牙“剔牙杖”,手里捏一把紫砂小茶壶,走来走去踱方步,踱了半天,站往脚说:“要他‘欣然’,只怕办不到!”等了好久的王有龄,听得这 一说,赶紧接口:“不管了!嵇鹤龄欣然也好,不高兴也好,反正只要肯去,就一定会尽心。公事完了,我替他磕个头道谢都无所谓。”

“好,我来办!雪公,把你的袍褂借我一套。”

“什么借?”王有龄转身喊道:“太太,你捡一身袍褂,还有,全副的七品服色,捡齐了叫高升送到雪岩那里去。”

“对了,顺便托高升跟我家说一声,我上海暂时不去了。”

王太太答应首,自去料理。王有龄便问:“你忽然想起要套公服,作何用处?”

“我要唱出戏。”胡雪岩又说,“闲话不必提,你发个帖子,晚上请‘酒糊涂’来喝酒,我有事要问他。”

王有龄依言照办,立刻发了帖子,同时预备酒筵,因为宾主一共只有三个人,菜备得不多,却特地觅了一罐十五年陈的“竹叶青”,打算让“酒糊涂”喝个痛快。

到晚来,客人欣然应约,胡雪岩跟他请教了“台甫”,略略寒暄,随即入席。姓裘的名叫丰言,名如其人,十分健谈,谈的自然是嵇鹤龄。这一顿酒吃完,已经 二更过后。王有龄厚犒裘丰言的跟班、轿伕,并且派高升把有了六七分酒意的客人送了回去。然后跟胡雪岩商量如何说服嵇鹤龄?

“雪公,”也有了酒意的胡雪岩笑道,“山人自有道理,你就不必问了。明天我得先部署部署,后天一早去拜嵇鹤龄,必有好音。我这出戏得有个好配角,请你关照高升到舍间来,我用他做配角儿。”

“好!好!”王有龄也笑道:“我等着看你这出戏。”

第三天一早,胡雪岩穿起补子的袍褂,戴上水晶顶子的大帽,坐上轿子,由高升“执帖”,径自来拜嵇鹤龄。

他住的是租来的房子,式微的巨族,房屋破旧,但格局甚大,里面住着六、七户人家,屋主连门房都租了出去,黯旧的粉墙上写着“陈记苏广成衣”六个大字。 高升便上去问讯,“陈老板,请问嵇老爷可是住在这里?”“嵇老爷还是纪老爷?”姓陈的裁缝问,嵇跟纪念不清楚,听来是一个音。

“嵇鹤龄嵇老爷。”

“我不晓得他们的名字。可是喜欢骂人的那位嵇老爷?”

“这我就不晓得了。”高升把一手所持的清香素烛拿给他看,“刚刚死了太太的那位嵇老爷。”

“不错,就是喜欢骂人的那个。他住在三厅东面那个院子。”

“多谢,多谢!”高升向胡雪岩使个眼色,接着取根带来的纸煤,在裁缝案板上的熨斗里点燃了,往里就走。

胡雪岩穿官服,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踱不来方楞折角的四方步,加以高升走得又快,他不能不紧紧跟着,所以顾不得官派,捞起下摆,大踏步赶了上去。

穿过大厅,沿着夹弄,走到三厅,东面一座院落,门上钉着麻,一看不错,高升便开始唱戏了,拉长了调子喊一声:“胡老爷拜!”一路高唱,一路往里直闯, 到了灵堂里,吹旺纸煤,先点蜡烛后燃香。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嵇家弄得莫名其妙,有个跟班模样的老者问道:“老哥,贵上是哪一位?”

“敝上姓胡,特来拜嵇老爷!拜托你递一递帖子。”说道,高升从拜匣里取出一张“教愚弟胡光塘拜”的名帖递了过去。

他们在里头在打交道,胡雪岩只在院子门口等,过了一会,听见嵇家的跟班在说:“不敢当,不敢当!敝上说,跟胡老爷素味平生,不敢请见,连帖子亦不敢领。”

这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态度,是胡雪岩早就料到了的。他的步骤是,如果投帖而获嵇鹤龄延见,自然最好,否则就还有一步棋。

此刻便是走这步棋的时候了,他不慌不忙地往里走去,直入灵堂,一言不发,从高升手里接过已点燃的线香,在灵前肃穆地往上一举,然后亲自去上香。

等嵇家的跟班会过意来,连忙喊道:“真不敢当,真不敢当!”

胡雪岩不理他,管自己恭恭敬敬地跪在拜垫上行札。嵇家的跟班慌了手脚,顺手拉过一个在看热闹的、胖胖的小姑娘,把她的头一掀,硬捺着跪下。“快磕头回礼!”

这时把嵇家上下都惊却了,等胡雪岩站起身来,只见五、六个孩子,有男有女,小到三、四岁,大到十四五岁,都围在四周,用好奇的眼光,注视着这位从未见过的客人。

“大官!”嵇家的跟班,招呼年龄最大的那个男孩,“来给胡老爷磕头道谢。”

就这时候嵇鹤龄出现了,“是哪位?”他一面掀起门帘,一面问。

“这位想来就是嵇大哥了!”胡雪岩兜头一揖。

嵇鹤龄还了礼,冷冷地问道:“我与足下素昧平生,何劳吊唁?”

“草草不恭!我是奉王太守的委托,专诚来行个礼。”胡雪岩张开两臂,看看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地笑道:“不瞒嵇大哥说,从捐了官以来,这套袍褂还是第一次穿。只因为初次拜访,不敢不具公服。”

“言重,言重!不知足下光降,有何见教?”

话是很客气,却不肯肃客人座,意思是立谈数语便要送客出门。不过他虽崖岸自同,他那跟班却很懂礼数,端了盖碗茶来,说一声:“请坐,用茶!”这一下嵇鹤龄不能不尽主人的道理了。

等一坐下来,胡雪岩便是一顿恭维,兼道王有龄是如何仰慕。他的口才本就来得,这时又是刻意敷衍,俗语道得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怕拍得肉麻,因而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胡雪岩就把嵇鹤龄的傲气减消了一半。

“嵇大哥,还有点东西,王太守托我面交,完全是一点点敬意。”说着,他从靴页子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隔着茶几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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