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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到这话,近乎多余,而偏偏客人常喜欢问这句话,阿巧姐都腻烦回答了,“问它作啥!”她说,“总不见得是千金小姐出身。”
言语简峭,胡雪岩又多一层好感,不由得想起了尤五的话,认真地开始考虑。
此时此地,忽然既不动口,又不动手,那是大为反常的事,阿巧狙不由得有些奇怪,伸一只手去摸在他的胸前,左一按,右一按,这使得胡雪岩也奇怪了。
“做什么?”
“看看可能摸得出你的心事?”
“心事怎么摸得出?只能猜。你倒猜猜我的心事看。”
“我不用猜,我摸得出。”阿巧姐说,“你不喜欢我。”
“奇了!哪有这话?你倒讲个道理给我听听。”
“你喜欢我就会心跳。现在心一点不跳,是‘当伊煞介事’。”
“妙!”胡雪岩笑道,“还有这么一套说法?不晓得你这样子摸过几个男人?”
这句话说得失于检点,阿巧姐恼怒伤心,兼而有之,慢慢抽开手,背脸向外。
胡雪岩这才发觉,说了句极无趣的话,深为失悔,扳她身子不动,仰头去看,梳妆台上一只洋灯的残焰映照,阿巧姐两粒泪珠,晶莹可见。
“生气了是不是?”胡雪岩尴尬地说,“说说笑话,何苦当真!”说着,拿手指替她拭去眼泪,顺势就亲着她的脸。
阿巧姐不作声,但也没有再作何不快的表示,她只是尽力为自己譬解,敷衍怡情老二和尤五的面子,好歹应付了这一夜。
胡雪岩却是由于这个言语上的波折,失去了兴趣,同时也累得懒于说话,一合上眼,便觉双目酸涩,真的借了一夜“干铺”。
到第二天一觉醒来,时已近午,侧身一望,阿巧姐自然不在,枕边却遗下一根长长的头发,拈到手里,想起宵来的光景,倒有无端的怅惆,同时也觉得有些歉疚,心想阿巧姐一定很不高兴,并且也辜负了尤五和怡情老二玉成的美意。
这样转着念头,便打算要跟阿巧姐先谈一谈,披衣起床,咳嗽一声,房门随即“呀”地推开,进来的正是阿巧姐,梳一个极光极亮的头,脸却是不施脂粉的清水脸,新象牙似的皮肤,淡红的嘴唇,颊上有几点茶叶未似的雀斑,徐娘丰韵,别有动人之处。
“起来了!”她说,眼睛一瞟,撮两个手指放在嘴唇,示意禁声。看她这个姿态,明雪岩自然什么话都不敢说,而实在有些困惑,不知道要顾忌的是哪些话?
“夜里的事,不要漏出来!”
原来如此!胡雪岩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来相伴,不合于“长三”。的规矩,所以有所忌讳。只觉得这样子倒有偷情的趣味,越发觉得昨夜的机会可惜。
要再找这样一个机会也不难。等小大姐打了脸水进来,阿巧姐理好了床,来替他打辫子时,胡雪岩便说:“今天晚上我仍旧要借干铺。”
“随便你。”阿巧姐淡淡地应声。
“还跟昨天一样。”
“啥个一样?”
他不知她是真不明白,还是有意装傻?想了想笑道,“来摸摸我的心跳不跳?”
阿巧姐不响,把眼垂了下去,似乎专心一致在他那条辫子上。
“还在生我的气?”
“哪有这话?我们什么人,敢生贵客的气?”阿巧姐正色说道:“胡老爷,你千万不能说这话,传到二小姐耳朵里,一定会说我。”
“不会,不会!”胡雪岩灵机一动,“你能不能请一天假?”
“为啥?”
“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玩。”停了一会,见她不作声,便知不是不能请假的,因而又加了一句:“我来跟老二说,放你一天假。”
“不!”阿巧姐说,“我自己跟二小姐讲。不过,胡老爷,你要带我到啥地方去玩?”
“玩就是玩。看戏,吃大菜,再到外国洋行看看,有什么新样子的首饰?”
这一说,阿巧姐不由得露了笑容,昨夜那一言之夫所引起的不愉快,至此才算消除。
“胡老爷!”小大姐走了来说:“尤五少说,请胡老爷到小房子去吃中饭。”
“好。我就去。”胡雪岩暗示阿巧姐说,“我吃完饭就要走了。”
等胡雪岩一到,只见古应春也在那里,踉尤五和怡情老二的脸上一样,都挂着愉悦的笑容,仿佛正在谈一件很有趣的事,看到胡雪岩出现,笑容更浓了,显然的,所谈的这件趣事,与他有关。
“昨晚我竟蒙在鼓里。”古应春迎着他说,“这也算‘小登科’,恭喜,恭喜!”
“怎么样?”尤五问了这一句,又说:“老二说,她在床上..”
“瞎三话四!”怡情老二赶紧拦住,同时又给了尤五一个白眼,“胡老爷自己不知道,要你来说?”
“是啊!阿巧姐好在哪里,小爷叔身历其境,最清楚不过,何用旁人告诉他?”
古应春这一说,胡雪岩才完全懂得,急于求得补偿的心也更热了,然而口中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唯有笑而不答。
“先吃饭,还是先谈事?”古应春一面问,一面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来。“先谈事吧!”胡雪岩望着一窗的好太阳,兴致勃勃地问:“老古,你的马车坐了来没有?”
“在弄堂口。你要到哪里去?”
“难得有空,又是好天气,我想好好去逛半天。”
那三个人互相望了望,仍旧是古应春开口动问:“你预备怎么逛法?我来替你安排。”
“回头再说。”胡雪岩指着他手中的纸问:“这是什么?”
“两通信稿子。你看吧!”
一通是致王有龄的,请他出信给何桂清,介绍古应春去谒见,一通是致刘不才的,要他到上海来。胡雪岩看完,仍旧交了回去,请古应春誉正发出。
要谈的事,就是这些。开出饭来,正在喝酒,阿巧姐到了,大大方方的一招手,最后向怡情老二抛了个眼色,两人走到后房会谈心。
“真不错!”古应春望着阿巧姐的苗条背影说,“是扬州‘瘦马’的样子。”
“什么‘瘦马’?活马!”尤五笑道:“小爷叔,你怎么谢媒?”
“谢你,还是谢老二?”
“我当差应该,自然是谢老二。”
“那容易。回头我要到洋行里去,挑点首饰,老二一起去好了,她喜欢什么,我就买什么送她。”
“说说笑话的,何用你如此破费?不过,”尤五向后房望了一眼,放低了声音说;“你买首饰给哪个?阿巧是厉害角色,你不要做‘洋盘’!”
“如果她是厉害角色,就不会当我洋盘。”
“对!”古应春击节称赏,“小爷叔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深极了。”
“也好!”尤五笑着对胡雪岩说,“你也难得做一回洋盘,就带着她去好了。老二就不必了。”
“一起去,一起去!”胡雪岩说。“打搅老二的地方很多,我本来想送她点东西,表示表示我的意思。”
“回来再说吧!”尤五不置可否。
于是喝着酒谈些夷场趣事。不久,看见怡情老二和阿巧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一个是春风满面,一个是故作矜持,反正神色之间,都显得不平常。
“都坐下来吃吧!”
怡情老二坐下来当女主人,阿巧则无论如何不肯,说“没有这个规矩”,侍立在旁,递菜热酒,三个男的主客,视线都断断续续地跟着她转,倒把她看得不好意思了。
“二小姐!”她说,“没有事情我就转去了。”
“不要走,不要走!”尤五首先就喊。
“让她走吧!”怡情老二向尤五抛过去一个眼色。
等阿巧姐走了,才便于说话,她说,阿巧姐把昨夜的事都告诉她了。阿巧姐不知道胡雪岩是打的什么主意?如果真的喜欢她,她愿意陪着一起玩,倘或以为是尤五和怡情老二的面子,不能不对她敷衍敷衍,那就大可不必了。
“人在这里”,尤五指着胡雪岩对怡情老二说,“你自己问他。”
“胡老爷,”怡情老二笑嘻嘻地问道:“昨天夜里是怎么想了想,不愿意理她了?”
“我没有什么不愿意,我是怕她不愿,心想不必勉强。”
“怎么?”尤五大为诧异,“昨夜你没有理她?真的是‘干铺’?”
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也是常事!”
“叫我就煞不住车。”尤五看一看怡情老二说,“我是怕她‘三礼拜、六点钟’,不然我早就动脑筋了。”
“你不要扯到我身上!”怡情老二讥嘲地说:“你动得上脑筋,尽管去动。阿巧姐眼界高得很,不见得看得上你,现在有胡老爷一比,你更加‘鼻头上挂盐鱼——嗅鲞’!”
她这样一说,古应春和尤五都笑了,胡雪岩却有点不明白,“什么叫‘三礼拜、六点钟’?”他问。
“这是夷场上兴出来的一句俗话,”古应春为他解释,“三礼拜‘廿一日’,六点钟‘酉’正,合起来是个什么字?你自己去想。”
“原来是说老二会吃醋!”胡雪岩说:“老二不是那种人,再说,尤五哥也不会让老二吃醋,不然,我们在旁边的人也不服。”
由这两句话,怡情老二对胡雪岩更有好感,决心要促成他与阿巧姐的姻缘,便趁尤五和古应春谈他们都相识的一个熟人,谈得起劲时,招招手把胡雪岩找到一边,探问他的意思。
“胡老爷,你是预备长局,还是短局?”
“长局如何,短局又如何?”
“短局呢?我另外用人,你借一处小房子,或者就在楼下,那家房客就要搬了,大家住在一起热闹些。长局呢?事情比较麻烦,阿巧姐是有男人的,在木渎种田,不过也不要紧,包在我身上,花个二三百两银子:就可了结。阿巧姐身上没有什么亏空,胡老爷,”怡情老二很热心的说,“这件事,只要胡太太那里没有麻烦,你大可做得。”
胡雪岩一时无从回答,事情倒是好事,但窒碍甚多,必须好好打算,但直说了怕扫了怡情老二的兴,所以考虑了好半天这样答道:“长也好,短也好,总要成局。你的好意,我十分领情,哪一天空了,我们好好谈一谈。眼前请你放在心里好了。”
“我晓得。”怡情老二连连点头,“这件事本来也是急不得的。不过,胡老爷,我还有句话。你不要多花冤枉钱。”这话与尤五的忠告,如出一辙,可见得大家都拿他当自己人看待,这一点是胡雪岩最感到安慰的。
因此,他的兴致越发好了,“今天的天气实在不坏。”他怂恿着怡情老二说,“一起出去兜兜风,痛痛快快玩它半天。”
“到哪里去呢?总要想好一个地方。”
这时他们说话的声音响了,古应春已经听到,便插嘴提议:“到龙华去看桃花如何?”
“龙华?”胡雪岩对上海还不熟,便即问道:“那里地方安静不安静?”
“怎么不安静?离着县城还有十八里路呢!再说,有五哥在,怕什么。”
“好吧!”尤五接口,“你们有兴,我就保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