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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1)


正徘徊瞻顾,不知何以为计时,突然眼前一亮,那个在吃“门板饭”的,一定是了。杭州的饭店,犹有两宋的遗风,楼上雅坐,楼下卖各样熟食,卸下排门当案板,摆满了朱漆大盘,盛着现成菜肴,另有长条凳,横置案前,贩夫走卒,杂然并坐,称为吃“门板饭”。一碗饭盛来,象座塔似地堆得老高,不是吃惯了的,无法下箸,不知从顶上吃起,还是从中腰吃起?所以那些“穿短打”的一见这位“寄大衫儿的”落座,都不免注目,一则是觉得衣冠中人来吃“门板饭”,事所罕见,二则是要看他如何吃法?不会吃,“塔尖”会倒下来,大家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就在这时,高升已经赶到,侧面端详,十有八九不错,便冒叫一声:“胡少爷!”

这一声叫,那班“穿短打的”都笑了,哪有少爷来吃门板饭的?

高升到杭州虽不久,对这些情形已大致明白,自己也觉得“胡少爷”叫得不妥,真的是他,他也不便答应,于是走到他身边问道,“请问,贵姓可是胡?”

“不错。怎地?”

“台甫可是上雪下岩?”

正是胡雪岩,他把刚拈起的竹箸放下,问道:“我是胡雪岩。从未见过尊驾..”

高升看他衣服黯旧,于思满面,知道这位“胡少爷”落魄了,才去吃门板饭。如果当街相认传出去是件新闻,对自己老爷的官声,不大好听,所以此时不肯说破王有龄的姓名,只说:“敝上姓王,一见就知道。胡少爷不必在这里吃饭了,我陪了你去看敝上。”

说罢不问青红皂白,一手摸一把铜钱放在案板上,一手便去搀扶胡雪岩,跨出条凳,接着便招一招手,唤来一顶待雇的小轿。

胡雪岩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肯上轿,拉住高升问道:“贵上是哪一位?”

“是..”高升放低了声音说:“我家老爷的官印,上有下龄。”

“啊!”胡雪岩顿时眼睛发亮:“是他。现在在哪里?”

“公馆在清和坊。胡少爷请上轿。”

等他上了轿,高升说明地址,等小轿一抬走,他又赶了去见王有龄,略略说明经过。王有龄欢喜无量,也上了蓝呢大轿,催轿班快走。

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抬到王家,高升先一步赶到,叫人开了中门,两顶轿子,一起抬到厅前。彼此下轿相见,都有疑在梦中的感觉,尤其是王有龄,看到胡雪岩穷途末路的神情,鼻子发酸,双眼发热。

“雪岩!”

“雪轩!”

两个人这样招呼过,却又没有话了,彼此都有无数话梗塞在喉头,还有无数话积压在心头,但嘴只有一张,不知先说哪一句好?

一旁的高升不能不开口了:“请老爷陪着胡少爷到客厅坐!”

“啊!”王有龄这才省悟,“来,来!雪岩且先坐下歇一歇再说。也不必在外面了,请到后面去,舒服些。”

一引引到后堂,躲在屏风后面张望的王太太,慌忙回避。胡雪岩瞥见裙幅飘动,也有些踌躇。这下又提醒了王有龄。

“太太!”他高声喊道,“见见我这位兄弟!”

这样的交情,比通家之好更进一层,真个如手足一样,王太太便很大方地走了出来,含着笑,指着胡雪岩,却望着她丈夫问:“这位就是你日思夜梦的胡少爷了!”

“不敢当这个称呼!”胡雪岩一躬到地。

王太太还了礼,很感动地说:“胡少爷!真正不知怎么感激你?雪轩一回杭州,就去看你,扑个空回来,长吁短叹,不知如何是好?我埋怨雪轩,这么好的朋友,哪有不请教人家府上在哪里的道理?如今好了,是在哪里遇见的?”

“在,在路上。”胡雪岩有些窘。

王存龄的由意外凉喜所引起的激动,这时已稍稍平伏,催着他妻子说:“太太!我们的话,三天三夜说不完,你此刻先别问,我们都还没有吃饭,看看,有现成的,先端几个碟子来喝酒。”

“有,有。”王太太笑着答道,“请胡少爷上书房去吧,那里清静。”

“对了!”

王有龄又把胡雪岩引到书房,接着王太太便带着丫头、老妈子,亲来照料。胡雪岩享受着这一份人情温暖,顿觉这大半年来的飘泊无依之苦,受得也还值得。

“雪轩!”他问,“你几时回来的?”

“回来还不到一个月。”王有龄对自己心满意足,但看到胡雪岩却有些伤心,“雪岩,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说来话长。”胡雪岩欲言又止地,“你呢?我看很得意?”

“那还不是靠你。连番奇遇,什么《今古奇观》上的‘倒运汉巧遇洞庭红’,比起我来,都算不了什么!”王有龄略停一停,大声又说,“好了!反正只要找到了你就好办了。来,来,今天不醉不休。”

另一面方桌上已摆下四个碟子,两副杯筷,等他们坐下,王太太亲自用块手巾,裹着一把酒壶来替他们斟酒。胡雪岩便慌忙逊谢。

“太太!”王有龄说,“你敬了兄弟的酒,就请到厨房里去吧,免得兄弟多礼,反而拘束。”

于是王太太向胡雪岩敬过酒,退了出去,留下一个丫头侍候。

于是一面吃,一面说,王有龄自通州遇见何桂清开始,一直谈到奉委海运局坐办,其间也补叙了他自己的家世。所以这一席话谈得酒都凉了。

“恭喜,恭喜!”胡雪岩此时已喝得满面红光,那副倒霉相消失得无形无踪,很得意地笑道:“还是我的眼光不错,看出你到了脱运交运的当儿,果不其然。”

“交运也者,是遇见了你。雪岩,”王有龄愧歉不安地说,“无怪乎内人说我湖涂,受你的大恩,竟连府上在哪里都不知道。今天,你可得好好儿跟我说一说了。”

“自然要跟你说。”胡雪岩喝口酒,大马金刀地把双手撑在桌角,微偏着头问他:“雪轩,你看我是何等样人?”

王有龄看他的气度,再想一想以前茶店里所得的印象,认为他必是个官宦人家的了弟,但不免有些甘于下流,所以不好好读书,成天在茶店里厮混。当然,这“甘于下流”四字,他是不能出口的,便这样答道:“兄弟,我说句话,你别生气。我看你象个纨袴。”

“纨袴?”胡雪岩笑了,“你倒不说我是‘撩鬼儿’!”这是杭州话,地痞无赖叫“撩鬼儿”。

“那我就猜不到了。请你实说了吧,我心里急得很!”

“那就告诉你,我在钱庄里‘学生意’..”

胡雪岩父死家贫,从小就在钱庄里当学徒,杭州人称为“学生子”,从扫地倒溺壶开始,由于他绝顶聪明,善于识人,而且能言善道,手面大方,所以三年满师,立刻便成了那家钱庄一名得力的伙计,起先是“立柜台”,以后获得东家和“大伙”的信任,派出去收帐,从来不曾出过纰漏。

前一年夏天跟王有龄攀谈,知道他是一名候补盐大使,打算着想北上“投供”、加捐时,胡雪岩刚有笔款子可收。这笔款子正好五百两,原是吃了“倒帐”的,在钱庄来说,已经认赔出帐,如果能够收到,完全是意外收入。

但是,这笔钱在别人收不到,欠债的人有个绿营的营官撑腰,他要不还,钱庄怕麻烦,也不敢惹他。不过此人跟胡雪岩很谈得来,不知怎么发了笔财,让胡雪岩打听到了去找他,他表示别人来不行,胡雪岩来另当别论,很慷慨地约期归清。

胡雪岩一念怜才,决定拉王有龄一把。他想,反正这笔款子在钱庄已经无法收回,如今转借了给王有龄,将来能还最好,不能还,钱庄也没有损失。这个想法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悄悄儿做了,人不知,鬼不觉,一时也不会有人去查问这件事。坏就坏在他和盘托出,而且自己写了一张王有龄出面的借据送到总管店务的“大伙”那里。

“大伙”受东家的委托,如何能容胡雪岩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念在他平日有功,也不追保,请他卷了铺盖。这一下在同行中传了出去,都说他胆大妄为,现在幸亏是五百两,如果是五千两、五万两,他也这样擅作主张,岂不把一爿店都弄“倒灶”了?

为了这个名声在外,同业间虽知他是一把好手,却谁也不敢用他。同时又有人怀疑他平日好赌,或许是在赌博上失利,无以为计,饰词挪用了这笔款子。这个恶名一传,生路就越加困难了。

“谢天谢地,”胡雪岩讲到这里,如释重负似地说,“你总算回来了!不管那笔款子怎么样,以你现在的身分,先可以把我的不白之冤,洗刷干净。”

润湿的双眼的王有龄,长长叹了口气:“唉,如果你我没有今天的相遇,谁会想得到我冥冥中已经害得你好惨。如今,大恩不言谢,你看我该怎么办?”

“这要看你。我如何能说?”

“不,不!”王有龄发觉自己措词不妥,赶紧抢着说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样把面子十足挣回来,这我有办法,现在要问你的是,你今后作何打算?是不是想回原来的那家钱庄?”

胡雪岩摇摇头,说了句杭州的俗语:“‘回汤豆腐干’,没有味道了。”

“那么,是想自立门户?”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但就在要开口承认时,忽然转念,开一家钱庄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要本钱也要有人照应。王有龄现在刚刚得了个差使,力量还有限,如果自己承认有此念头,看他做人极讲义气,为了感恩图报,一定想尽办法来帮自己,千斤重担挑不动而非挑不可,那就先要把他自己压坏。这怎么可以?

有些警惕,胡雪岩便改口了,“我不想再吃钱庄饭。”他说,“你局里用的人大概不少,随便替我寻个吃闲饭的差使好了。”

王有龄欣悦地笑了,学着杭州话说:“闲饭是没有得把你吃的。”

胡雪岩心里明白,他会在海运局里给他安排一个重要职司,到那时候,好好拿些本事来帮一帮他。把他帮发达了,再跟他借几千两银子出来做本钱,那就受之无愧了。

吃得酒醉饭饱,沏上两碗上好的龙井茶,赓续未尽的谈兴,王有龄提到黄宗汉的为人,把椿寿一案,当作新闻来讲,又提到黄抚台难伺候,然后话锋一转,接上今日上院谒见的情形。

“那么你现在预备怎么样呢?”胡雪岩问,意思是问他如何能够把应运的漕米,尽速运到上海,交兑足额?

“我有什么办法?只有尽力去催。”

“难!”胡雪岩摇着头说,“你们做官的。哪晓得人家的苦楚?一改海运,漕丁都没饭吃了,所以老实说一句,漕帮巴不得此事不成!你们想从运河运米到上海,你急他不急,慢慢儿拖你过限期,你就知道他的厉害了。”

“啊!”王有龄矍然而起,“照你这一说,是非逾限不可了。那怎么办呢?”

“总有办法好想。”胡雪岩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说,“世上没有没有办法的事,只怕不用脑筋。我就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包你省事,不过要多花几两银子,保住了抚台的红顶子,这几两银子也值。”

王有龄有些不大相信,但不妨听他讲了再说,便点点头:“看看你是什么好办法?”

“米总是米,到哪里都一样。缺多少就地补充,我的意思是,在上海买了米,交兑足额,不就没事了吗?”

他的话还没有完,王有龄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妙极,妙极!准定这么办。”

“不过有一层,风声千万不可泄漏。漕米不是少数,风声一漏出去,米商立刻扳价,差额太大,事情也难办。”

“是的。”王有龄定定神盘算了一会,问道,“雪岩,你有没有功名?”

“我是一品老百姓。”

“应该去报个捐,哪怕是‘未入流’,总算也是个官,办事就方便了。现在我只好下个‘关书’..”王有龄又踌躇着说,“也还不知道能不能聘你当‘文案’?”

“慢慢来,慢慢来!”胡雪岩怕他为难,赶紧安慰着他说。

“怎么能慢呢?我要请你帮我的忙,总得有个名义才好。”王有龄皱着眉说,“头绪太多,也只好一样一样来。雪岩,你府上还有什么人?”

“一个娘,一个老婆。”

“那我要去拜见老伯母..”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拦阻,“目前不必。我住的那条巷,轿子部抬不进去的,舍下也没有个坐处,你现在来不是替我增光,倒是出我的丑。将来再说。”

王有龄知道他说的是老实话,便不再提此事,站起身来说:“你先坐一坐,我就来。”

等他回出来时,手里拿着五十两一张银票,只说先拿着用。胡雪岩也不客气,收了下来,起身告辞,说明天再来。

“今天就不留你了。明天一早,请你到我局里,我专诚等你?还有一件,你把府上的地址留下来。”

胡雪岩住在元宝街,把详细地址留了下来。王有龄随后便吩咐高开,备办四色精致礼物,用“世愚侄”的名帖,到元宝街去替“胡老太太”请安。高升送了礼回来,十分高兴,因为胡雪岩虽然境况不佳,出手极其大方,封了四两银子的赏号。

“我不肯收,赏得太多了。”高升报告主人,“胡少爷非叫我收不可,他说他亦是慷他人之慨。”

“那你就收下好了。”王有龄心里在想,照胡雪岩的才干和脾气,一旦有了机会,发达起来极快,自己的前程,怕与此人的关系极大,倒要好好用一用他。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应约而至,穿得极其华丽。高升早已奉命在等候,一见他来,直接领到“签押房”,王有龄便问:“那家钱庄在哪里?”

“在‘下城’盐桥。字号叫做‘信和’。”

“请你陪我去。你是原经手,那张笔据上是怎么写的?请你先告诉我,免得话接不上头。”

胡雪岩想了一下,徐徐念道:“立笔据人候补盐大使王有龄,兹因进京投供正用,凭中胡雪岩向信和钱庄借到库平足纹五百两整。言明两年内归清,照市行息。口说无凭,特立笔据存照。”

“那么,该当多少利息呢?”

“这要看银根松紧,并无一定。”胡雪岩说,“多则一分二,少则七厘,统算打它一分,十个月的工夫,五十两银子的利息也就差不多了。”

于是王有龄写了一张“支公费六百两”的条谕,叫高升拿到帐房。不一会管帐的司事,亲自带人捧了银子来,刚从藩库里领来的,一百一锭的官宝六锭,出炉以后,还未用过,簇簇光新,令人耀眼。

“走吧?一起到信和去。”

“这样,我不必去了。”胡雪岩说,“我一去了,那里的‘大伙’,当着我的面,不免难为情。再有一句话,请你捧信和两句,也不必说穿,我们已见过面。”

王有龄听他这一说,对胡雪岩又有了深一层的认识,此人居心仁厚,至少手段漂亮,换了另一个人,象这样可以扬眉吐气的机会,岂肯轻易放弃?而他居然愿意委屈自己,保全别人的面子,好宽的度量!

因为如此,王有龄原来预备穿了公服,鸣锣喝道去唬信和一下的,这时也改了主意,换上便衣,坐一顶小轿,把六锭银子,用个布包袱一包,放在轿内,带着高升,悄悄来到了信和。

轿子一停,高升先去投帖。钱庄对官场的消息最灵通,信和的大伙张胖子,一看名帖,知道是抚台面前的红人,王有龄三字也似乎听说,细想一想,恍然记起,却急出一身汗!没奈何,且接了进来再说。

等他走到门口,王有龄已经下轿,张胖子当门先请了个安,迎到客堂,忙着招呼,泡茶拿水烟袋,肃客上坐,然后陪笑问道,“王大老爷光降小号,不知有何吩咐?”

王有龄摘下墨晶大眼镜,从容答道:“宝号有位姓胡的朋友,请出来一见。”

“喔,喔,是说胡雪岩?他不在小号了。王大老爷有事,吩咐我也一样。”王有龄停了停说:“还没有请教贵姓?”

“不敢!敝姓张,都叫我张胖子,我受敝东的委托,信和大小事体都能做三分主。”

“好!”王有龄向高升说道:“把银子拿了出来!”接着转脸向张胖子:“去年承宝号放给我的款子,我今天来料理一下。”

“不忙,不忙!王大老爷尽管放着用。”

“那不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也知道宝号资本雄厚,信誉卓著,不在乎这笔放款。不过,在我总是早还早了。不必客气,请把本利算一算,顺便把原笔据取出来。”

张胖子刚才急出一身汗,就因为取不来原笔据,那张笔据,当时当它无用,不知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做钱庄这行生意,交往的都是官员绅士、富商大贾,全靠应酬的手段灵活,张胖子的机变极快,他在想,反正拿不出笔据,便收不回欠款,这件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把小胡找到,才有圆满解决的希望,此时落得放漂亮些。

因此,他先深深一揖,奉上一顶高帽子:“王大老爷真正是第一等的仁德君子!象你老这样菩萨样的主客,小号请都请不到,哪里好把财神爷推出门?尊款准定放着,几时等雪岩来了再说。倒是王大老爷局里有款子汇划,小号与上海南市‘三大’——大亨、大豫、大丰都有往来,这三家与‘沙船帮’极熟,漕米海运的运费,由小号划到‘三大,去付,极其方便,汇水亦决不敢多要。王大老爷何不让小号效劳?”

这是他不明内情,海运运费不归浙江直接付给船商,但也不必跟他说破。

王有龄依然要还那五百两的欠款,张胖子便再三不肯,推来推去,他只好说了一半实话。

“老实禀告王大老爷,这笔款子放出,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所以笔据不笔据,无关紧要,也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改天寻着了再来领。至于利息,根本不在话下,钱庄盘利钱,也要看看人,王大老爷以后照顾小号的地方多的是,这点利息再要算,教敝东家晓得了,一定会怪我。”

话说得够漂亮,王有龄因为体谅胡雪岩的心意,决定做得比便更漂亮,便叫高升把包袱解开,取了五百五十两银子,堆在桌上,然后从容说道,“承情已多,岂好不算利息?当时我也听那位姓胡的朋友说过,利息多则一分二,少则七厘,看银根松紧而定,现在我们通扯一分,十个月工夫,我送子金五十两,这里一共五百五十两,你请收了,随便写个本利还清的笔据给我,原来我所出的那张借据,寻着了便烦你销毁了它。宝号做生意真是能为客户打算,佩服之至。我局里公款甚多,那位姓胡的朋友来了,你请他来谈一谈,我跟宝号做个长期往来。”

张胖子喜出望外,当时写了还清的笔据,交与高升收执,一面决不肯收利息,但王有龄非要给不可,也就只好不断道谢着收了下来。

等他恭送上轿,王有龄觉得这件事做得十分痛快有趣,暗中匿笑,这张胖子想做海运局的生意,一走马上派人去找胡雪岩。谁知胡雪岩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回他店里,现在让他吃个空心汤圆,白欢喜一场,也算是对他叫胡雪岩卷铺盖的小小惩罚。

回到局里,会着胡雪岩说了经过。胡雪岩怕信和派人到家去找,戳穿真相,那时却之不可,不免麻烦,所以匆匆赶回家去,预作安排。王有龄也换了公服,上院去谒见黄抚台,还怕他不见,特为告诉刘二,说是为漕米交兑一案,有了极好的办法,要见抚台面禀一切。

刘二因为他交了去的两张“条子”,王有龄都已有了适当的安插,自然见他的情,所以到了里面,格外替他说好话。黄宗汉一听“有了极好的办法”,立刻接见,而且脸色也大不相同了。

等把胡雪岩想出来的移花接木之计一说,黄宗汉大为兴奋,不过不能当时就作决定,因为兹事体大。

于是黄宗汉派“戈什哈”把藩司和督粮道都请了来,在抚署西花厅秘密商议。为了早日交代公事,大家都赞成王有龄所提出来的办法,但也不是没有顾虑。

“漕米悉数运到上海,早已出奏有案。如今忽然在上海买米垫补,倘或叫那位‘都老爷’知道了,开上一个玩笑..”麟桂迟疑了一下说,“那倒真不是开玩笑的事!”

“藩台的话说得是。”督粮道接口附和,然后瞥了王有龄一眼,自语似他说,“能有个人挡一下就好了。”

所谓“挡一下”,就是有人出面去做,上头装作不知道,一旦出了来,有个躲闪斡旋的余地。抚、藩两宪都明白他的意思,但这个可以来“挡一下”的人在哪里呢?

黄宗仪和麟桂都把眼光飘了过来,王有龄便毫不考虑地说:“我蒙宪台大人栽培,既然承乏海运,责无旁贷,可否交给我去料理?”

在座三上司立刻都表示了嘉许之意,黄宗汉慢吞吞说道:“漕米是天庚正供,且当军兴之际,粮食为兵营之命脉,不能不从权办理。既然有龄兄勇于任事,你们就在这里好好谈一谈吧!”说完,他站起身来,向里走去。

抚合似乎置身事外了,麟桂因为有椿寿的前车之鉴,凡事以预留卸责的地步力宗旨。倒是督粮道有担当,很用心地与王有龄商定了处置的细节。

这里面的关键是,要在上海找个大粮商,先垫出一批糙米,交给江苏藩司倪良耀,然后等浙江的漕米运到上海归垫。换句说话,是要那粮商先卖出,后买进,当然,买进卖出价钱上有差额,米的成色也不同,漕米的成色极坏,需要贴补差价,另外再加盘运的损耗,这笔额子出在什么地方,也得预先商量好。

“事到如今,说不得,只好在今年新漕上打主意,加收若干。目前只有请藩库垫一垫。”

“藩库先垫可以。”麟桂答复督粮道说,“不过你老哥也要替兄弟想一想,这个责任我实在担不起,总要抚台有公事,我才可以动支。”

“要公事恐怕办不到,要抚台一句切实的话,应该有的。现在大家同船合命,大人请放心,将来万一出了什么纰漏,我是证人。”

话说到如此,麟桂只得点点头答应:“也只好这样了。”

“至于以后的事,”督粮道拱拱手对王有龄说:“一切都要偏劳!”

这句话王有龄却有些答应不下,因为他对上海的情形不熟,而且江宁一失,人心惶惶,粮商先垫出一批粮食,风险甚大,有没有人肯承揽此事,一点把握都没有。

看他迟疑,督粮道便又说:“王兄,你不必怕!我刚才说过,这件事大家休戚相关,倘有为难之处,当然大家想办法,不会让你一个人坐蜡。王兄,你新铏初发,已见长才,佩服之至,尽管放手去干。

受到这两句话的鼓励,王有龄想到了胡雪岩,该佩服的另有人。

谈到这里,事情可以算定局了,约定分头办事,麟桂和督粮道另行谒见抚台去谈差额的垫拨和将来如何开支?王有龄回去立刻便要设法去觅那肯垫出多少万石糙米的大粮商。

等一回海运局,第一个就问胡雪岩,说是从他回家以后,就没有来过,时己近午,想来他要在家吃了饭才来。但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钟,还不见踪影,王有龄有些急了,他有许多事要跟胡雪岩商量,胡雪岩自己也应该知道,何以如此好整以暇?令人不解。

他没有想到,胡雪岩是叫张胖子缠住了。王有龄的出人意表的举动,使得信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是津津有味地资为话题。胡雪岩在店里的人缘原就不坏,当初被辞退时,实在因为他做事太荒唐,拆的烂污也太大,爱莫能助。以后又因为胡雪岩好面子,自觉落魄,不愿与敌人相见,所以渐渐疏远。现在重新唤起记忆,都说胡雪岩的眼光,确是厉害,手腕魄力也高人一等。如今且不说有海运局这一层关系,可以拉到一个大主顾,就没有这层关系,照胡雪岩的才干来说,信和如果想要发达,就应该把他请回来。

这一下,张胖子的主意越坚定了。他原来就有些内疚于心,现在听大家的“口碑”,更有个人的利害关系在内,因为他们这些话传到东家耳朵里,一定会找了自己去问,别的都不说,一张五百两银子的借据,竟会弄丢了,这还成什么话?东家在绍兴还有一家钱庄,档手缺人,保不定会把自己调了过去,腾出空位子来请胡雪岩做,那时自己的颜面何存?

为此他找了个知道胡雪岩住处的小徒弟带路,亲自出马。事先也盘算过一遍,胡雪岩四两银子一月的薪水,从离开信和之日起照补,十个月一共四十两银子,打了一张本票用红封袋封好,再备了茶叶、火腿两样礼物,登门拜访。

说也凑巧,等他从元宝街这头走过去,胡雪岩正好从海运局回家,自元宝街那头走过来,撞个正着,胡雪岩眼尖想避了开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雪岩,雪岩!”张胖子跑得气喘吁吁地,面红心跳,这倒好,正可以掩饰他的窘色。

“张先生!”胡雪岩恭恭敬敬的叫一声,“你老人家一向好?”

“好什么?”张胖子埋怨似他说,“从你一走,我好比砍掉一只右手,事事不顺。”

胡雪岩心里有数,张胖子替人戴高帽子的本事极大,三言两语,就可以叫人晕晕糊糊,听他摆布,所以笑笑不答。

“雪岩!”张胖子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你混得不错啊!”

“托福!托福!”

胡雪岩只不说请他到家里坐的话,张胖子便骂小徒弟:“笨虫!把茶叶、火腿拎进去啊!”等小徒弟往胡家一走,张胖子也挪动了脚步,一面说道:“第一趟上门来看老伯母,总要意思意思,新茶陈火腿,是我自己的孝敬!”见些光景,胡雪岩只好请他到家里去坐。张胖子一定要拜见“老伯母”、”嫂夫人”。平民百姓的内外之防,没有官府人家那么严,胡雪岩的母亲和妻子都出来见了礼,听张胖子说了许多好听的话。

等坐定了谈入正题。他把王有龄突然来到信和,还清那笔款子的经过,细说了一遍,只把遗失了那张借据这一节,瞒着不提。

讲了事实,再谈感想,“雪岩!”他问,“你猜猜着,王老爷这一来,我顶顶高兴的是啥子?”

“自然是趁此可以拉住一个大主顾。”

这句话说到了张胖子的心里,但是他不肯承认:“不是。雪岩,并非我此刻卖好,要你见情,说实在的,当初那件事,东家大发脾气,我身为大伙,实在叫没法子,只好照店规行事。心里是这样在巴望,最好王老爷早早来还了这笔款子,或者让我发笔什么财,替你赔了那五百两头。这为什么?为来为去为的是你好重回信和。现在闲话少说喏,”他把预先备好的红封套取了出来,“他十十月的薪水,照补,四十两本票,收好了。走!”

一面说,一面他用左手把红封套塞到胡雪岩手里,右手便来拉着他出门。

“慢来,慢来!张先生。”胡雪岩问道:“怎的一桩事体,我还糊里糊涂。你说走,走到哪里去?”

“还有哪里?信和。”

胡雪岩是明知故问,听他说明白了,便使劲摇头:“张先生,‘好马不吃回头草’,盛情心领,谢谢了。”说着把红封套退了回去。

张胖子双手推拒,责备似他说:“雪岩,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自此展开冗长的说服工作,他的口才虽好,胡雪岩的心肠也硬,随便他如何导之以理,动之以情,一个只是不肯松口。

磨到日已过午,主人家留客便饭,实在也有逐客的意思。哪知张胖子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嬲往胡雪岩,再也不肯走的,“好,多时不见,正要叙叙,我来添茶!”他摸出块碎银子,大声唤那小徒弟:“小瘌痢,到巷口‘皇饭儿’,叫他们送四样菜来:木榔豆腐,件儿肉,响铃儿,荤素菜,另外打两斤‘竹叶青’!”

胡雪岩夫妇要拦拦不住,只好由他。等一喝上酒,胡雪岩就不便“闷声大发财”,听他一个人去说,少不得要找出许许多多理由来推托。无奈张胖子那张嘴十分厉害,就象《封神榜》斗法似地,胡雪岩每祭一样法宝,他总有办法来破,倒是有样法宝,足可使他无法招架,但胡雪岩不肯说,如果肯说破跟王有龄的关系,现在要到海运局去“做官”了,难道张胖子还能一定叫他回信和去立柜台,当伙计?

酒添了又添,话越说越多,连胡雪岩的妻子都有些不耐烦了,正在这不得开交的当儿,来了个不速之客。

“咦!”张胖子把眼睛瞪得好大,“高二爷,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奉命来请胡雪岩的高升,机变虽快,却也一时无从回答,但他听出张胖子的语气有异,不知其中有何蹊跷?不敢贸然道破来意,愣在那里只拿双眼看着胡雪岩。

看看是瞒不住了,其实也不必瞒,于是胡雪岩决定把他最后一样法宝拿出来。不过说来话长,先得把高升这里料理清楚。才能从容细叙。

“你吃了饭没有?”胡雪岩先很亲切地问,“现成的酒菜,坐下来‘摆’一杯!”

“不敢当,谢谢您老!”高升答道:“胡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得空?”

“我知道了。”他看一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我准四点钟到。”

“那么,请胡少爷到公馆个吃便饭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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