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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松江,船泊秀野桥下,都上了岸,先到尤家休息。尤五奶奶大出意外,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张罗。尤家常年备着好些客房,除了芙蓉是七姑奶奶早就约好,跟她一起往以外,尤五奶奶又坚邀胡、裘二人在她家下榻。略略安顿,随即去见老太爷。
因为裘丰言是生客,又是一位官儿,老太爷十分客气,叫人取来长袍马褂,衣冠整齐,肃然陪坐。这一下不但裘丰言大为不安,连胡雪岩亦颇为局促,幸好,七姑奶奶接踵而至,有她在座,能说会道,亲切随和,才把僵硬的气氛改变过来。
说过一阵闲话,七姑奶奶谈到正事,“老太爷,”她说,“今天我有桩大事来禀告你老人家。不过,有点说不出口。”
老太爷已经看出来,裘丰言跟她也相熟,这样,自己说话,就无需有所避忌:“真正新鲜话把戏!”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还有啥说不出口的话!”
“老太爷也是,就看得我那样子的老脸厚皮。”七姑奶奶笑着站了起来,“我先进去跟老姑太太谈谈,请小爷叔代我说吧!”
老姑太太是老太爷的妹妹,也七十多了,耳聋口拙,没有什么可谈的,七姑奶奶无非是托词避开,好让胡雪岩谈她的亲事。
七姑奶奶没有一个归宿,原是者太爷的一桩心事,所以听得胡雪岩细谈了经过,十分高兴。尤其是听说王有龄以知府的身分,降尊纡贵,认出身江湖的七姑奶奶作义妹,更觉得是件有光彩的事。这一切都由胡雪岩而来,饮水思源,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同时因为裘丰言作胡雪岩的代表,在尤家与王家之间,要由他来从中联合安排,所以老太爷又向裘丰言拜托道谢。言出至诚,着实令人感动。
“老太爷,”胡雪岩最后谈到他自己的请求,“有件事,尤五哥不在这里,要劳动你老人家替我调兵遣将了!”
“噢!”老太爷一叠连声地说:“你吩咐,你吩咐!”
等胡雪岩说明,要派两个人护送,料想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却不道老太爷竟沉吟不语。
这就奇怪了,他忍不住要问:“老太爷,莫非有什么难处?”
“是的。”老太爷答道,“你老弟是自己人,裘爷也是一见如故的好友,这件事说不巧真不巧,说巧真巧。不巧的不去说它了,只说巧的是,亏得你跟我说,不然,真要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了。”
听得这话,以胡雪岩的精明老到,裘丰言的饱经世故,都察出话中大有蹊跷,两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眼色,自然还是胡雪岩开口。
“老太爷既当我们是自己人,那么,是怎么的‘不巧’?何妨也说一说!”
“不必说了!不巧的是老五不在这里,在这里就不会有这件事。”老太爷平静地问道:“裘老爷预备什么时候走?”
“我的货色还在上海,雇船装货,总得有三、五天的工夫。我听老太爷的吩咐!”
“吩咐不敢当。”老太爷说,“你明天就请回上海去预备。今天四月十四,准备四月二十开船,我们四月十九,在上海会齐。”
“怎么?”胡雪岩不解“我们”两字,“莫非..”
“是的。”老太爷说,“我送了裘老爷去!”
“那怎么敢当?”裘丰言跟胡雪岩异口同声地说。
“不!”老太爷做了个很有力的手势,“非我亲自送不可。”说着,嘴唇动了两下,看看裘丰言,到底不曾说出口来。
“对不起,老裘!”胡雪岩看事态严重,也就顾不得了,径自直言:“你请外面坐一坐,我跟老太爷说句话。”
“是,是!”裘丰言也会意了,赶紧起身回避。
“不必!裘老爷请这里坐!”老太爷起身又道歉:“实在对不起!我跟我们胡老弟说句‘门槛里’的话。不是拿你当外人,因为有些话,说实在的,裘老爷还是不晓得的好。”
交代了这番话,老太爷陪着胡雪岩到佛堂里去坐,这是他家最庄严、也最清静的一处地方,胡雪岩很懂这些过节,一进去立刻摆出极严肃的脸色,双手合十,先垂头低眼,默默地礼了佛,才悄悄在经桌的下方落座。
老太爷在他侧面坐了下来,慢慢吞吞地说道:“老弟台,我不晓得这件享有你‘轧脚’在内,早晓得了,事情就比较好做。现在,好比生了疮,快要破头了,只好把脓硬挤出来!”
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始终猜不透,裘丰言押运的这一批军火,跟他有何关系?但有一层是很清楚的,老太爷的处境相当为难,只是难在何处,却怎么佯也想不出。江湖上做事,讲究彼此为人着想,所以胡雪岩在这时候,觉得别样心思可以暂时不想,自己的态度一定得先表明。
“老太爷,”他说,“我晓得你拿我这面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既然这样子,我们就当这件事你我都有分,好好商量着办。如果难处光是由你老一肩挑了过去,即使能够办通,我也不愿意。”
“老弟台!”老太爷伸出一只全是骨节老茧的手,捏着胡雪岩的手腕说:“我真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我把事情说给你听。”
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事情说巧真巧,说不巧真不巧”,这一批军人跟他的一个“同参弟兄”有关,这个人名叫俞武成,地盘是在扬州、镇江一带。
这时太平军虽已退出扬州,但仍留赖汉英扼守辰州,与清军刑部左侍郎雷正诚的水师,相持不下。太平军全力谋求打开局面,所以跟上海的洋商有交易,希望买到一批军火。
“这件事要派洋商的不是!”老太爷说:“浙江买的那批洋枪,原来洋商是答应卖给‘长毛’的,已经收了人家的定洋,约期起运,由英国兵舰运了去。哪知道事情变了卦,听说替浙江方面出头交涉的人,手腕很灵活..”
“老太爷,”胡雪岩很高兴地抢着说,“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未来的‘七姑爷’古应春。”
“噢!我不晓得。老五这两个月一直在上海,消息隔绝了。这且不去说他,先说我那个同参弟兄俞武成。”
俞武成跟赖汉英相熟,因而一半交情,一半重礼,赖汉英托出俞武成来,预备等这批军火从上海起运,一入内河,就要动手截留。由于是松江漕帮的地盘,所以俞武成专程到松江来拜访他这位老师兄,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这怪我一时疏忽。”老大爷失悔地说,“我是久已不管闲事,一切都交给老五,偏偏者五又到杭州去了。俞武成又是当年一炷香一起磕头的弟兄!五十年下来,同参的只剩了三个人,这个交情,我不能不买。哪晓得大水冲了龙王庙!如今说不得了,只好我说了话不算!”
“那怎么可以?”胡雪岩口答道,“俞老虽是你老的同参,但是答应过他的,也不能脸一抹,说是自己人的东西,不准动!光棍不断财路,我来想办法。”
“老弟台!没有叫你伤脑筋的道理。我是因为当你自己人,所以拿门槛里的话告诉了你,照规矩是不能说的。”老太爷又说:“我只请你做个参赞,事情是我的,无论如何要掮它下去,你请裘老爷放心好了。”
“怎么放得下心!”胡雪岩说,“如今只有‘按兵不动’,那批洋枪先放在那里,等跟俞老谈好了再说。”
老太爷不答,身往后一靠,双眼望空,紧闭着嘴唇,是那全心全意在思索如何解开这难题的神气。
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不安,心里也在打算:如果俞武成不是他的“同参弟兄”,事情就好办,若是这批军火,不是落到太平军手里,事情也好办。此刻既是投鼠忌器,又不能轻易松手,槁成了软硬都难着力的局面,连他都觉得一时真难善策。
“难!”老太爷说,“想来想去,只有我来硬挺。”
“硬挺不是办法。”胡雪岩问道,“照你老看,俞老跟那面的交情如何?”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江湖上走走,一句话就是一句话,他答应了人家,我又答应了他,反正不管怎么样,这票东西,我不让他动手,我们弟兄的交情就算断了。”
“话不能这么说!”胡雪岩脑际灵光一闪,欣然说道:“我倒有个无办法中的办法,我想请你老派个专人,将俞老请来,有话摆在台面上说:两面都是自己人,不能帮一面损一面。事情该怎么办?请俞老自己说一句。““这叫什么办法?”老太爷笑道:“那不就表示:这闲事我管不下来,只好不管吗?”
“正就是这话!”胡雪岩点点头,“你老不肯管这闲事,俞老怨不着你。而在我们这面,就承情不尽了。”
老太爷略想一下问道:“莫非你另有法子,譬如请官兵保护,跟武成硬碰硬较量个明白?”
“我哪能这么做?”胡雪岩笑道,“我这样一做,将来还想不想在江湖上跑跑?”
“那么,你是怎么办呢?”
“我想跟俞老谈了再说。”胡雪岩答道,“我要跟他老实说明白,这票货色,如果不是太平军那面要,我可以放手,由他那面的户头承买,我另找洋商打交道,现在可不行,这是请俞老不要管闲事。至于那面送了怎样一笔重礼,我照送就是。”
“听说是一万银子。”
“一万银子小事,我贴也贴得起。我看俞老也不见得看得如何之重!我要劝他的是,一定不可以帮长毛。为人忠逆之辨,总不可以不分明。”
听到最后一句,老太爷很注意地望着他,好久,才点点头说:“老弟台,你虽是空子,漕帮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说句实话,二百年下来,现在的时世,不是翁、钱、潘三祖当年立家门的时世了。长毛初起,我们漕帮看得两‘秀’很重。哪晓得越来越不象话,天下还没有到手,伦常名教倒已经扫地了。什么拜天地不敬父母,什么‘男行’、‘女行’,乌七八糟一大堆。现在小刀会刘丽川也在拜天地了,这些情形我也看不惯。所以,你如果能劝得武成回心转意,不帮长毛,这就不算在江湖道上的义气有亏缺。不过,我不晓得你要怎么劝他?”
“那自然见机行事。此刻连我自己都还不晓得该怎么说?”
谈到这里,就该马上做一件事,派人去把俞武成找来,老太爷不知道他此刻在何处?但漕帮的声气甚广,只要交代一句下去,大小码头,旦夕皆知,自会找出人来,而况俞武成亦非无名小卒,找起来更容易。只是要看他是近是远,在近处来得快,在远处来得慢,日子无法预定。
“我晓得你心里急,不过急也无用,事情是总可以摆平的。”老太爷说,“难得相聚,且住两日再说。”
“当然,当然。”胡雪岩说,”多的日子也耽搁下来了,不争在这两天。”他是如此,裘丰言更不在乎,这一夜照样开怀畅饮,听老太爷谈他当年走南闯北,涉历江湖所遭遇到的奇闻异事,直到深宵不倦。
谈来谈去谈到俞武成,“松江是‘疲帮’,他们那一帮是‘旺帮’,所以武成在我们这伙人当中,是花花公子,嫖赌吃着,样样来,样样精。”老太爷不胜感慨地说,“哪晓得快活了一辈子,老来苦!”
“这都是叫长毛害的。”胡雪岩说,“不闹长毛,他好好在杨州、镇江,何至于此?所以俞老跟‘他们’搞在一起,我真弄不懂!”
“老弟台,你见了武成,这些话要当心。他有样坏毛病:不肯认错!不说还好,一说偏偏往错里走。除非他老娘说他,他不敢不听,不然,天王老子说他一句错,他都不服。”
“这样看起来,倒是位孝子!”裘丰言说,“可敬之至。”
“大家敬重他,也就是为此。”老太爷说,“他今年六十七,到了九十岁的老娘面前,还会撒娇。想想也真有趣。”
“喔!”胡雪岩问:“她娘还在?”
“还在!”
“在镇江?还是扬州?”
“不!那两个地方怎么还能住?”老太爷说,“搬在苏州。去年到杭州烧香,路过松江,在我这里住了几日。”
“九十岁的老太太,还能出远门烧香。倒健旺?”
“健旺得很呢!”老太爷说,“这位老太太,当年也是好角色。俞三叔——武成的老爹,是叫仇家害死的,她带了一把水果刀找上仇家的门去,见面就是一刀!出来就到衙门,县官倒是好官,说她替夫报仇,当堂开释。那时她还有四月的身孕在身,生下来就是武成。”
“原来俞老是遗腹子!怪不得孝顺。”
“他也不敢不孝顺。”老太爷又说,“武成后来管帮,也亏得我这位俞三婶。当时俞三叔一死,还没有儿子,帮中公议,由他家老五代管。遗腹子生下来,如果是女的,不必说,是男的,到二十岁,俞老五‘推位让国’。哪晓得俞老五黑心,到时候不肯让出来。又是俞三婶出面,告到僧运总督那里,官司打赢,武成才能够‘子承父业’。”
“照此说来,这位老太太对外头的事情,也很明白?”
“当然!是极明白的人。”
“也管他们帮里的事吗?”
“早先管,这几年不大管了。”老太爷又说,“早先不但管他们帮里的事,还管江湖上的闲事,提起俞三寡妇,真个是响当当的字号。”
就在这一番闲谈之中,胡雪岩已筹划好一条极妥当的计策,不过欲行此计,少不得一个人,先要跟这个人商量好了,才好跟老太爷去谈。
这个人就是七姑奶奶。回到尤家已经深夜,不便惊动。第二天一早起身,匆匆漱洗,便唤过来伺候他的小厮,进去通知,立请七姑奶奶有要紧事商量。
七姑奶奶大方得很,说是请胡雪岩、裘丰言到她屋里去谈。“小姐”的闺房,又有芙蓉在,裘丰言自然不便入内。
“不要紧!我们真正是通家之好,你一起去听听,省得回头我再说一遍。”
听得这话,裘丰言只好相陪。到七姑奶奶住的那间屋子,堂屋里已经摆好了一桌早饭,松江人早餐吃硬饭,裘丰言颇感新奇,不但有饭还有酒,这在他倒是得其所哉,欣然落座,举杯便喝了一大口。
“老裘,你少喝点,今天还有事!”
“什么事?”七姑奶奶接口说道,“裘老爷来,没有啥款待,只有酒。小爷叔,你不要拦他的高兴。”
“老裘不会不高兴,我一说出来就晓得了。七姐,我问你个人,你晓不晓得?”胡雪岩说,“俞三寡妇!”
“是不是俞师叔的老娘?”
“对。”
“现在不叫俞三寡妇了,大家都叫她三婆婆。我见过的,去年到松江来,说要收我做干女儿,后来算算辈分不对,才不提起的。”
“好极了!照此说,她很喜欢你的。七姐,你要陪我到苏州去一趟。”
说到这一句,裘丰言恍然大悟,高兴地端起一大杯烧酒:“这下我非浮一大白不可了!”
七姑奶奶和芙蓉,却是莫名其妙,于是胡雪岩约略将俞武成打那票枪械的主意,以及老太爷如何为难的情形,略略谈了些。这些七姑奶奶不等他了再讲下去,也就明了他们的用意了。
“小爷叔,你是想搬出三婆婆来,硬压俞师叔?”
“是的,意思是这个道理。不过有一套做法。”胡雪岩说,“我动到这个脑筋,主要的是不让老太爷为难。我想这样做,你看行不行?”
胡雪岩的做法是,备一笔重礼,跟裘丰言俩肃具衣冠,去拜访俞三婆婆,见面道明来意,要说老太爷因为已经答应了俞武成,不便出尔反尔。万般无奈,只有来求教俞三婆婆,应该怎么办?请她说一句。
“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子尊敬她,我再旁边敲敲边鼓,三婆婆一定肯出面干预。只要她肯说一句,俞师叔不敢不依。好的,我准定奉陪,什么时候走?”
“我先要跟老太爷谈一谈。请你先预备,我们说走就走。”
“我没有啥好预备的。”七姑奶奶说,“倒是送三婆婆的礼,小爷叔你是怎么个打算?”
这一层,胡雪岩自燃已有打算,分派裘丰言去办,请他当天赶到上海,转告刘不才,采办两支吉林老山人参,另外再配三样宜乎老年人服食使用的礼物,由裘丰言带到苏州,仍旧以阊门外的金阊客栈为联络聚集的地点。
于是,裘丰言跟着胡雪岩到了老太爷那里,开口说到“辞行”,老太爷不解所谓,深为诧异。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免得你老人家在俞老面前为难。”胡雪岩说。
“我跟老裘,好比焦赞、孟良,预备把余太君去搬请出来。不过你老要跟我们唱出双簧。”
这出双簧,在老太爷这面轻而易举,只要找了俞武成来,当面跟他说明:胡、裘二人,上门重托,他因为答应俞武成在先,已经拒绝。同时告诉他,说俞三婆婆派人来寻过,留下了话,叫他立即赶回苏州,有紧急大事要谈。
听胡雪岩讲完,老太爷兜头一揖:“老弟台,你这条计策,帮了我的大忙,保全了我们白头老弟兄的交情,感激之至。不过虽拿余太君把他压了下去,他的难处也要替他想想,这归我来办。你们不必管了。”
“这也没有叫老太爷劳神的道理。”胡雪岩说,“老实奉告,洋枪上是有一笔回扣的,我们就拿这笔钱交俞老一个朋友,在苏州见着了他,我当面跟他谈,一定可以摆平。反正你老只要假装糊涂好了。”
“装糊涂我会。”老太爷问道:“你们啥时候动身?”
“装就要装得象。我们明天就走,回头也不再到你老这里来了。怕一见俞老,反而不好。”
“既然这样说,我就不留你们了。不过,在苏州把事情说妥当了,无论如何再要到松江来往两天。”
“一定,一定!”
两人辞了出来,裘丰言当即动身到上海。胡雪岩心里在想,意料不到的,又有苏州之行。既然有此机会,阿巧姐的纠葛,应该理个清楚,巧的是有芙蓉,大可以拿她作个挡箭牌。
因此,回到尤家,他问芙蓉:“你要不要到苏州去玩一趟?”
“我懒得动,而况你们两三天就回来了,尤五嫂跟我也很谈得来,我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做女主人的,也在殷勤留客,胡雪岩当着尤五嫂的面,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向七姑奶奶使个眼色。
这个眼色用意,不易了解,七姑奶奶心直,当时就说:“小爷叔,你有话尽管说,怕啥?”
“七姐!”胡雪岩无可奈何,只好这样说:“你请过来,我有句话说。”
一说自然明白,七姑奶奶也认为芙蓉跟着到了苏州,阿巧姐一见,当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这是个极好的挡箭牌。于是悄悄劝尤五嫂,不必强留。至于芙蓉,听说有此关系,随即也改了主意,愿意跟七姑奶奶作伴到苏州。于是连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下船,一行四众,胡雪岩和两位堂客之外,另外带了个后生,名叫阿土,他曾奉了尤五的命令,到苏州去送过俞三婆婆的寿礼,所以带着他做“向导”。
到了苏州可热闹了,在金阊栈的,有原来住在那里的周一鸣,随后来的裘丰言,还有跟了来“轧闹猛”的刘不才,分住了两座院落,却都集中在胡雪岩那里,听他发号施令。
“七姐!你带着阿土是第一拨,见着三婆婆,先替我们问好,再说要去拜访她。如果她问:为什么不跟着你去?你就说怕她嫌我们冒昧不见。然后问她,明天一早去见她,行不行?她若是允了,你就派阿土回来通知。”
“我晓得了。小爷叔,”七姑奶奶问道,“三婆婆一定会问,为啥要去看她,我怎么说?”
“你只说我们寻俞老寻不着,只好来见三婆婆,她若问起寻俞老又是何事?你只说不晓得,不过决无恶意。”
“好的,我懂了。”七姑奶奶说完,立刻带着阿土离去。
“老周!你即刻上观前去一趟,替我办一身七品服色!从上到下,全套都要。”
“啊呀!”裘丰言说,“我也没有带袍褂来。”
“那容易,一共办两身。”等周一鸣一起,胡雪岩对刘不才说,“三爷,如今是你的差使了!你身上多带些钱,进城到花家柳巷去走走,挑个最好的地方‘开盘子’,要做阔客!”
“你倒好!”芙蓉先就埋怨了,“一到就不叫三叔干好事。”
“好事坏事,不去说它!”刘不才问道,“这是为了啥?你说了,我心里好有个数。”
“是为了过几天好请客。”胡雪岩说:“听说俞武成是个‘老白相’,嫖赌吃着,式式精通,等他一来,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这一说,倒是我来对了!你放心,你放心,等他一来,归我招呼,包管他服服帖帖!”说完,刘不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调兵遣将已毕,胡雪岩笑着对芙蓉和裘丰言说:“今天没有事了,我们到哪里去逛逛?”
“算了,算了!”裘丰言说,“等事情办妥了,再去逛也不迟。”
“咦!”胡雪岩问道:“你一向是天塌下来都不担心的人,这回怎么放不下心来?”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裘丰言说,“这件事,我通前彻后想过了,不全是江湖道上的事,有长毛夹在里头,只怕俞老身不由己!”
这一说,胡雪岩矍然而起,“你的话对,不可不妨!”他想了想又说,“事不宜迟,赶快给松江写封信回去。老裘,你来动笔!”
这是裘丰言责无旁贷的事,一面亲自搬出文房四宝来,一面问胡雪岩,这封信如何写法?
信中拜托老太爷,等俞武成到了松江,务必设法探明跟赖汉英那方面订下了怎样的约定,原来的计划是如何动手?还有最要紧的一层,俞武成是不是自己在赖汉英的挟制胁迫之下,有身不由主的模样?
刚把信写完,阿土已经回到客栈,跑得气喘吁吁地说:“七姑奶奶叫我赶紧回来通知,三婆婆的孙子,马上要来拜会,他是个‘总爷’。”
绿营武官中有‘千总”、“把总”的名目,是低级武官,所以老百姓见了绿营兵丁,都尊称一声“总爷”。胡雪岩觉得这不值得重视,倒是三婆婆有此礼遇的表示,自然是肯接见了,值得高兴。
“好的,我知道了。”他想了一想,认为阿土在苏州已无用处,正好派他回去送信,“阿土,我烦你立刻回松江,拿这封信送给老太爷。你跟老太爷说,信中所谈的事,一有结果,立刻给我回信。就劳驾你再辛苦一趟。”说着,又喊芙蓉,取出十两银子送他做盘缠。
就这时,只见金阊栈的伙计引进一名武官来,后面还跟着四名马弁。一看这气派,不象“总爷”、胡雪岩眼尖,赶紧向裘丰言说道:“是个水晶顶子。”
顶戴用水晶,是五品官员,裘丰言失声说道:“啊!是守备。糟了,便衣接见,似乎失礼。”
失礼也无可补救了,只见伙计已经高举名帖,拉长了声音唱道:“俞老爷拜!”
裘丰言比较熟于官场仪注,拉一拉胡雪岩,掀开门帘,踱着方步,迎到外屋,只见“俞老爷”带着马弁站在门外,便闪开了视线,从伙计手里接过名帖来看,上面写的是:“侍晚俞少武顿首拜。”不用说,是俞武成的儿子。
“不敢当,不敢当!请你替我们挡俞老爷的驾,身在客边,未带公服,不敢亵慢!”
伙计还未接话,俞少武已经跨了进来,两手一挥,将马蹄袖放了下来,接着便请了个安。虽说武职官儿品级不值钱,到底受之有愧,所以胡雪岩和裘丰言都觉得相当尴尬。
幸好,俞少武不叙官阶叙世谊,站起来口称:“两位老世叔!”他说,“家祖母特意命少武来请安。家祖母的意思,不敢劳动两位老世叔光降,有什么吩咐,告诉少武就是了。”
“是,是!”裘丰言拱手答道:“世兄,诸先坐了叙说。敝姓裘,这位是雪岩兄!”
彼此重薪又见了礼,坐定攀谈,裘丰言有一番官场中请教“功名”的话头,这才知道,俞少武是一名武进士,授职守备,派在两江“督标”当差。督标中军知道他是漕帮子弟,又见他仪容出众,言语灵便,特为报请总督,行文兵部,将他补了一名“提塘官”,专驻京城,接理两江总督衙门的奏折呈递事宜。最近是请假回籍省亲,还有个把月的勾留。
“原来世兄是科甲出身!真正失敬之至。”裘丰言翘一翘大拇指,“英雄出少年。如今亦正是英雄的时势,前程如锦,可喜可贺。”
等到寒暄告一段落,俞少武重申来意,请示有何吩咐!这是谈到了正经上头,裘丰言使个眼色,让胡雪岩回答。
“有件事,要请教令尊。只为令尊行踪不定,特意来求三婆婆。”胡雪岩说:“未尽道理,不便启齿,我想烦世兄回去禀告令诅母,我跟裘兄准定明天一早,登堂拜谒,务必请三婆婆容我们晚辈,有个申诉的机会。”
“实在不敢当。”俞少武站起身来答道:“家祖母说,现在住在苏州,亦是寄人篱下,只怕接待简慢,不敢劳驾,有话还是请这时候吩咐。”
“这是三婆婆体恤我们晚辈,做晚辈的自己要知道敬老尊贤。”胡雪岩又说,“我跟松江尤五哥如同亲弟兄一样,他不当我‘门槛’外头的人看待,说起来等于一家人,我们岂有不去给三婆婆请安的道理?准定这样,明天一早到府上。虽有话要申诉,决不会让老人家操心为难,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