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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3)


贾玲陪我到科里找了部电话,我甚至不知道她姨妈家的电话号码,还是贾玲告诉了我。

我拨通电话,杜梅的表妹告诉我她在早晨刚进门。我让她叫杜梅接电话,表妹去了会儿回来说她不接。“我马上去。”说完放下电话。

“你说这叫什么?”我冲贾玲发牢骚。“招谁惹谁了我?她过去跟别人也这样么?”

“她除了跟你还跟过谁?”贾玲笑着推了我一把,“快去磕头请罪吧。要不要搓板?我那儿有块可以借你。”

“不必了,想必她嫁家有暖气管子。”我走了几步又掉头回来对贾玲说:“保密呵。”

“放心。”贾玲笑着离去。“我怎么那么爱传你们这些破事?”我去杜梅姨家的路上,顺道拐到单位请了个假,说家里有点事,硬着头皮听上司一通通诲:“年轻轻的可别叫家务缠住。要计划生育。别像处里的那些女同志,本来很有前途的,生了孩子就全完了,变得婆婆妈妈。”

杜梅的表妹给我开的门,把我堵在门廊里嘀咕半天,说她表姐正在哭呢,让我过去别对她发火,表现好点。我唯唯诺诺答应着,堆出一脸笑进了屋。

杜梅的姨妈正在劝她,一见我进来便让开站到一边。杜梅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倒叫我动了些怜香惜玉之心。偏她穿得一身齐整,又叫我奇怪。

“走 吧,回家吧。”我三步两步赶上去,涎着脸软语柔声地半蹲着手按膝叫她。“不回去!”她脸一扭,丧声丧气地说。“有本事你一辈子别理我。”“走 吧。”我动手拉,背对着她姨妈什么的,瞪眼小声道:“别来劲呵!”“你还跟我厉害?我就不回去。”她一甩手打在我脸上,打得我脸颊生痛,并吼:“少碰 我!”

我笑着直起腰,心里感觉受了刺伤:“还生气呐,别生了。”

她姨妈在一边说:“小俩口闹了矛盾,就应该互相体谅,互相多让着点。”“是是。”

我答应着,抬眼瞧杜梅。

“男同志就应该心胸开阔。”

“是。”我又过去叫杜梅。“有什么事咱们回家说不行么?”

“女同志也不要得理不让人,往后还得一起过日子嘛。”

“你怎么我表姐了?”她表妹问。

“我……,咳。不说了,都我错了。”我把杜梅拉起来,暗暗使劲表面上还作搀扶状:“走吧,别拧啦,何必呢?”

“就不走,就不走。”杜梅半推半就,嘴始终硬着。

“回去别吵了,哪说哪了。”她姨妈在后面说。

“哎哎。”我不住嘴地应着。

她表妹给我们开了门,我拖着杜梅马不停足地出了她姨妈家。“你咋晚跑哪去了?”街上阳光充沛,人群闲适。

“你管呢。?”“好好,我不管,冷不冷呵昨晚我出去一会儿就冻得够呛,干嘛这么跟自个儿过不去呀?”

“你瞧,你又说这种话。我不走了,回去。”

“别别,”我拉住她,一脸谄笑,“我不说了。”

无轨电车来了,我拉着她上了车。

“你管我上哪儿呢?反正我死我活你也不心疼。”“哪里,心疼。”我去售票台买了两张票,又回来站在她身边。“心疼什么?还不照样睡你的觉。”

“你昨晚是不是回来过?衣服都换了么?”

“我不回来你想冻死我呀?我根本没走远,就看你出来找不找我。”“找了。”“你那叫找呵?兜了一圈,连十分钟都没有就回去了。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真气,回来一看你,居然睡着了,亏你睡得着!”她说着又来了气,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那是愁得睡着了。”

“呸,还不知梦里和什么人鬼混去了呢。早把我忘到一边,巴不得我这一走就别回来呢。”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替自个可怜,泪也越发制不住了,低下头让泪从鼻尖滴到地上。

我表情沉痛,昂首严肃地看车窗外,主要也是不想让同车乘客有什么下流的想像。

我不说话,她就一路抽泣。

下了车,我对她说:“快到院门了,你可别这副样子进院,好像我怎么你了似的——身上有手绢么?”

她掏手绢擦泪,理理妆道:“你就是欺负我了。”

“是非问题以后再谈。”

“唉——”她把手绢放回包里,长叹一声:“有时真想永远不理你了。”“你算了吧,别弄得自己多愁善感的。你可以了,还觉得没占够上风?我都叫你弄成什么了?我干什么了究竟?多说了一句没有?我的冤情还没处诉呢!”

“你怎么又说这话?”她惊叫,“原来你心里根本没认错。”

“我认什么错?我有什么错?我千古奇冤应该昭雪的。”

她不吭了,闭着眼使劲挤泪。

“你 们政委来了呵。”我侧身挡住杜梅,跟老头点头哈腰打招呼,顺势带着她走。她盲人般地任我领着走,进院门时,贾玲正手里拿了一封信,往门口挂着的 邮箱里投,看见我们,便张嘴指着杜梅掩口用眼睛问:接回来了?我摇手叫她别吭声,这边一分钟,那边她闭着眼走路一头撞在传达室旁机动车限速标志牌上。门口 所有的人,包括哨兵都不禁一笑,我也笑了,她哇地一声哭出声来。然后是掉头往外冲,口口声声去买菜刀抹脖子,我奋力阻挡,把她连抱带拖地往院内的小花园 弄。很多人都站住看热闹,笑嘻嘻的。贾玲站在一边面有忧色,又不便上前协力。

我好容易把她弄到小花园的白色廊架下,按坐在前廊凳上,她还一次次起身欲冲,被我豪不客气地一次次推坐在原处,她力气用尽,开始哀恸地哭。

四周茂盛的柏丛挡住了好奇者的目光,我也在一边坐下,喘出一口气,感到名誉扫地,威信扫地。

花坛里的月季花枝叶扶疏地婀娜开放,一些蜜蜂嗡嗡地在阳光中盘旋;蚂蚁沿廊柱往上爬,爬到光滑的地方把持不住掉了下去;一辆轿车若隐若现地从树丛外驶过。

杜 梅还在哭,无声地泪流满面地哭,我吸着烟耐心地等她哭完。两个老年病号背着手从小径走来,看到我们怔了一下,原路退了回去。我们就那么坐到吹中午 下班号,她哭了一上午,大概自己也哭得没趣了,肿着个眼睛茫然地坐在那儿,想起来又抽噎几下,干哼几声,鼻子像伤了风似的不停吸溜。

“哭完了?”我问她。“这就痛快了?过瘾了?”

“滚,你滚!”她用手使劲推我。

我屁股纹丝不动,只是上身摇摆:“不滚,就不滚,干吗要滚?”我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哭完回家。”

“回屁家!”“屁家也得回,哪怕回去接着哭呢。家里哭多舒服呵,哭累了还能躺着,饿了能吃渴了能喝,毛巾现成嫌自己哭单调还可找音乐伴奏……”“你故意气我是不是?”

“没有,我是气我自己。我怎么就那么不会来事儿?就一个媳妇,眼睁睁地看着哭死,束手无策——平时挺机灵的,也算个拍马高手,关键时刻就不灵了。”

她扑哧一笑,旋即又声声俱厉:“行,回家,回就回,回去就离婚。”“前边还像句话,后面就不是话了。”

“你还别以为我不敢。”她站起来蹬蹬走了。

“你敢,你胆大。”我跟在她后面走。“你怕谁呀?”

我打开门,贾玲和另一个姑娘站在走廊里,每人双手端着一个盛满饭菜的饭盒,反扣的饭盒盖上还放着一切切成片的酱肘花。“你们还没吃午饭吧?”

“一点都不饿。”我没精打采地说。

“都打来了,接着。”她把手里的饭盒递给我。

“谢谢呵。”我朝那姑娘笑一下,把两个饭盒摞在一起抱着。“她好点么?”贾玲小声问,踮脚从门缝往里望。

“躺着呢。进来坐吧。”我用腿后跟磕开门。

贾玲明显犹豫了一下,抬腿进门:“我看看她。”

我把饭盒放在桌上,让那姑娘坐,问她:“喝水么?”

那姑娘抿嘴笑着摇手:“不。”乖乖地坐在一边。

贾玲在床头搬过杜梅身子:“哟,哭成这样,怎么啦?”

杜梅翻身坐起:“你问他。”

然后她絮絮叨叨向贾玲诉苦:“外面累了一天了,回来他都不知道心疼人,还气我,理都不理我。”

“累了一天,谁知道你干嘛去了。”

“你说我干嘛去了,你说我干嘛去了。”

“我不知道你干嘛去了,也许是干革命去了吧。”

“你就少说两句吧。”贾玲说我。

“他就这样,一点都不让我。人家心情本来就不好,从他那儿一句好话也听不着。”

“我为什么要让你?谁让我呀?”

“你是男的。”贾玲说。

“噢,男的就该让女的?宪法上有这一条么?”“她还比你小好几岁呢。”

“小,不懂事,更应该听大人的。”

贾玲笑着对那姑娘说:“这人是有点无理呵。”

那姑娘眨眨眼,点头笑说:“没错。”

“本来就是么。”我也笑。“凭什么让?我只知道服从真理。”

“那为什么真理总在你那一面?”杜梅道,转而又对贾玲说:“你还不知道呢,昨晚上我一气之下跑了出去,你猜怎么着?人家老先生一点没着急,自个就睡了。有这样的人么?

自己老婆半夜跑了居然没事儿似的。“

“是太不像话了。”贾玲谴责地瞪我一眼。

“那你为什么跑呀?”“你甭管我为什么跑,就冲你对我这态度,我还得跑。”

“是你不对呵,”贾玲批评我,“你得检讨。”

“我找了,没找着。”“我说你这人怎么跟女的似的?她说一句你非得跟一句,什么大不了的原则问题?认个错又不会杀你头,跟自个老婆逞那份强干嘛?”贾玲板着脸训我。

“没见过你这样当丈夫的。”

“他 也就会跟自个老婆厉害,在外边见谁都跟三孙子似的。”杜梅说。“怎么样,能不能认个错?不能认错我们可动手了,这屋里我们可有三个人。”贾玲笑 着望着我,眼睛里却流露出焦灼和敦促。“要不我们走吧。”那姑娘坐不住了,笑对贾玲说,“他当着我们不好意思。”“那好我们走,不逼你,有个认错态度就 行。”贾玲下地往外走,走到我身边用右肘使劲顶了一下我后腰,使我一个卟啮扑到床边,和杜梅近在咫尺。她和那姑娘大笑着离去。

“你瞧你,非得把这事弄得满城风雨,全院都知道。”

“你 呢,非得别人下令才认错,我说什么跪着求你都白搭。”“你脾气也太大了,一点小事就能闹成这样,哭出的眼泪够洗一次澡的吧?”“那你要早对我好 点呢?一开始我也没哭呀,不过是耍点小性子,你就应该哄哄我,那我就早好了。人家闹不也就是希望你哄哄我温柔点?”“光够温柔的了,一直在哄你。”

“有你那么哄的么?说出话来跟刀子似的。好几回我都自己好了,又让你招起来。”

“那你也不该跑呀,这不是自绝于人民么?”

“谁让你不理我的?”“谁先不理谁的?一回来你就先不理我,跟你说话没听见一样,我能没气么?我怎么那么贱呀?”

“你也气了?”“当然,我气坏了。特别是你这么撒腿一跑,这是他妈电影里的路子,怎么发生在我头上了?你怎么那么傻呀?吵架归吵架,跑什么?不知道城里的坏人天一黑就都出来了,专门收容你这种离家出走的妇女?真出了事你找谁哭去?”

“我没跑远,本来想去我姨妈家的,走了一段路,心里害怕又回来了,加了衣服一直在小花园坐到天亮。”

“这点还算聪明,说明你没傻到家。”“下回我不跑了。”“别跑了。真堵得慌不跑难受,也别出院门,就在院里黑处藏会儿。”“以后咱们别老闹了,好好过日子。”

“我根本就不想闹。每回不都是你挑的头儿?哪次我不是忍气吞声委屈求全?”“说到最后又是我错了,我就没对过一回。”

“你是错了,你应该正视这一点,以后才能彻底地改。”

“……我老这么闹,你不烦我吧?”

“不。吵的时候有点烦,但吵完就完了,不是真烦。”

“那你还爱我么?”“当然,不至于那么严重。”

“以后我不犯了。”“我喜欢你这种痛改前非的态度。”

说 是不再犯了,但好了没两天,又犯了。这次是为什么吵起来的我也忘了,不是为一道菜的咸淡就是为了一根烟。克发现她这人像孩子一样情绪不稳,事后我 也严正地向她指出“你这人一点控制能力都没有。”她也承认,但就是改不了。一点小事就能欢天喜地要么痛哭流涕。像开滦煤矿工人有特别能战斗的光荣传统一 样,她也特别能哭。一哭起来十分骇人,常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短暂地晕厥,使你看着可气但不哄又恐怕哭出毛病来。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那么全力以赴不顾死 活地去哭,我相信如果我置之不理她就有本事把自己哭死。在一个正在痛哭的人面前,你是无法申辩的,只有像个坏蛋一样忏悔。杜梅使我掌握的词汇量激增,很多 诸如“认贼作父”、‘不稂不莠“等成语我都是那时学会准确运用的,并对”闻风丧胆“、”不打自招“之类的成语有了切身体会。我在那些天说过的肉麻话比历史 上任何一个最著名的佞臣一生说得都多,妓女听见都要脸红,我吃惊地发现,一旦需要,我胁肩陷笑的本领不比任何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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