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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 于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二日,在旧金山斯坦福大学历史系的讲稿。
主席、各位先生、各位女士:真是非常的荣幸,能够在加州最高学府之一──斯坦福大学,和各位见面。我是这么样的兴奋,在从凤凰城到旧金山的飞机上,我就想像今天和各位见面的情况。我那时的心情,和现在的心情印证起来,完全一样。在我来讲,这是一个很荣誉而传奇性的遭遇。今天主席给我出的题目太大了,我觉得很不敢当。在纽约时,接到李玲瑶女士的电话,告诉我这个题目,我非常感谢,但是我感觉到我不能胜任。前天,我在凤凰城,翟孟斌先生在电话中再提醒我,这样一来,我不但感觉到不能胜任,而且非常惶恐,因为我没有资格讲这么大的题目。我之所以接受,是因为我有这样一份勇气,我愿意就这个题目,提出我自己的感想,就是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她给我们什么样的启示?在没有开始正题之前,我愿意报告另一个感想,那就是印第安人──美国的主人,真正美洲的原居民──他们给我的印象。我参观过印第安人的废墟,也参观过印第安人的保留地,也曾经和印第安人碰过面。虽然时间这么短,交谈那么少,但是印像却十分深刻。尤其是有一次在Carefree时,我去附近四十分钟车程的一个印第安人废墟,看到了印第安人的手工艺,他们现在的手工艺和六百年前的手工艺比较,无论是形式或者花纹,编织的手法和所有的材料,简直完全一样。由这件小的手工艺品上,使我想到和了解到,他们目前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我们不能想像这么一个伟大的、历史悠久的民族,会在美国政府给他们的保留区内,苟延残喘。印第安人本身的遭遇,和他们悲痛的历史,他们被欺骗、被屠杀、被羞辱之后,有什么样的反应?我自己有一个印象:那就是他们的反应令人沮丧。我认为,印第安人目前面对的,不是经济或道德问题,而是灭种的威胁。我不是一个预言家,不是一个算命先生,我只是用我自己的印象,和一般朋友告诉我的种种事迹作为根据。各位,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猜想,再过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或许长,或许短,印第安人总有一天要灭种。因为他们对现代文明拒绝吸收。固然他们目前有他们的保留地,他们不侵犯别人,别人也不侵犯他们,但是这个保留地是美国政府的,也可以说是白人赏赐给他们的。当然,在理论上,在感情上,我们可以说,那不是赏赐的,那是印第安人自己争取来的,是印第安人自己的故土。但是如果我们的感情不是文学的,不是诗的,而是理性的话,就知道这点保留地出自美国白人的恩典,也可以说出自于美国白人的赎罪态度。所以,假如有一天,美国人口增加,需要那些保留地,我想印第安人的下场将非常凄凉。我们是不是应该有这样的看法:一个民族的覆亡,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但不是不可能。每当我看到印第安人废墟,和他们文化的停滞,就感到心如刀割,不由得想到,会不会有一天,中华民族也像印第安人一样?有一个朋友说,这不可能,因为中华民族历史悠久,人口又这么多。我想这仅是一种情绪上的慰藉,假如说五千年历史就可以保证一个民族不灭,不晓得根据什么理论基础?宇宙苍茫,五千年只是刹那之间的事,人类还要生存五千亿年呢,和五千亿年相比,五千年所占的是个很短的比例。还有人口的多寡,也不足以决定一个民族的兴亡;当初欧洲人第一次登陆美洲的时候,印第安人口也非常的多,远超过白人。
这种情绪上的懵懂,使我非常难过,觉得我们中国人是不是遇到一些问题了。一个很突出的困惑是,为什么到目前为止,中国不能强大?我们具备了各种强大的条件。那么,一定是促使我们不强大的条件,远超过促使我们强大的条件。虽然我研究历史没有师承,是用土法炼钢的那种方式(笑声),不过我却是很认真地炼。现在我把土法炼钢的心得,向各位报告一下,提供各位一些参考,并且请各位指教。
这里我想起了一个故事,美国有家公司,派他公司里面的一个职员,到欧洲考察,考察了几个月回来之后,向他的公司当局提出一份报告。报告上说,欧洲无论在技术方面、管理方面,都非常的落后,比不上美国。这份报告大概写了一两百页,呈送到董事会,董事会立刻通过一项议案,把这个职员开除。董事长说,我们教你去考察的目的,是教你发掘欧洲的长处,不是教你发掘他们的短处,我们的长处用不着你发掘,不需要你提醒,我们需要的是了解他们比我们强的地方,需要发掘我们自己的缺点,然后才可以改进,我们不听自我歌颂的声音,这种声音听多了,会使我们麻木陶醉,会使我们的产品品质降低,会使我们的公司倒闭。
这个故事,我们说它是个寓言也可以。不过,无论如何,这故事给我们很大的启示。所以我今天所要报告的,不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长处,而是探索妨碍我们中华民族进步,使我们中国到现在还不能强大起来的原因何在。刚才午餐时候,几个朋友谈起求学的事情,大家都在忧愁,孩子都要上大学了,要缴很多钱。我们有一个这样的发现:中国人无论自己怎么苦,怎么困难,总要让孩子上学。有些民族就不见得是这样子,各位的眼界要比我开阔得多,这是我发现的中华民族的一个长处。我想这一类中国人的优点,不必再提了,因为人们提得太多,而且我们不提它,它还是存在。所以今天的报告,只谈我们中国人的缺点。专门谈优点是救不了自己的,只有认清缺点,才可以自救。
第一,中国虽然有五千年的历史,但五千年来,对人性尊严摧残的封建力量,不是一天天减少,而是一天天增加。春秋战国时候,君臣之间是平起平坐的,帝王和大臣平起平坐在一个榻榻米上。一直到纪元前二世纪,西汉王朝的叔孙通制定了朝仪,就是在刘彻当皇帝的时候,也就是儒家学派当权的时候,叔孙通制定这个朝仪,使帝王成为一种很庄严、很肃穆,甚至很恐怖的权威。大臣朝见皇帝时,有卫士在旁边监督,任何人态度不合乎规格,像偶尔抬一下头之类,就要受到处罚。这样的改变,使得君王远离人民,跟人民保持一段距离。但是,在皇帝手下,大臣们总还有一个座位。到了十世纪宋王朝,连这个座位也开始消失。皇帝和宰相坐而论道的日子,一去不返。这是一个很小的变革,但它象征的意义很大,那就是说,君和臣、官和民,距离愈拉愈远。到了十四世纪明王朝,人性的尊严更受到彻底的伤害,谁也没办法想像,一个君王会对自己国家的人民,这么仇视。明王朝建立了一种“君父”观念,君就是父,也就是说,皇帝就等于你的父亲。这种观念一经建立,所产生的流弊,无穷无尽。其中最可怕的征候,就是廷杖。上自宰相,下至小民,只要管辖你的家伙认为你犯了法,他就可以把你的四肢抓起来,就在金銮殿上或公堂上,也就是在政府的所在地,加以拷打,把你打得皮破血流。这种廷杖制度,这种君父思想的结合,使中国人的自尊,几乎泯灭,使中国人的人格,几乎摧残殆尽。中国人惟一保持自尊的方法,只有在受廷杖的时候,不喊出声音(笑声)。常常有坚强的官员,当他被打的时候,痛苦得在地上摆动头部,把自己的胡子都擦掉了,却拒绝喊叫。这是那时代人们惟一可以办得到的,可是,却不能提升到反抗的层面。
我们常常说汉民族是一个同化力非常强的民族,到目前为止,的确如此;我们可以看到,历史上有好几次,凡是侵略中土的民族,最后都被同化。好比说最早的北魏,孝文帝拓拔宏的时候,他变法革新,采取汉民族的方法治理国事。又好比满清,走的是拓拔宏同一的路。这两次外族最大的侵略,最后都是汉民族得到胜利。不过我们应该注意到,他们最后固然都吸收了汉文化,继承了汉文化,但是吸收的却是汉文化中最糟的部分,所以结局也只好最糟。吸收汉文化的结局,并没有使他们的民族更强大,反而使他们的民族和我们汉民族,共同堕落。例如北魏皇帝拓拔宏宣布鲜卑人不能讲鲜卑话,一律都要讲汉话,而且要改成汉姓氏,然后更采用了汉民族的封建制度和宫廷制度,更采用了其士大夫门第和门阀制度,这些是北魏以前没有的。他们原来是荒原上的游牧民族,心胸开阔,尊卑之间的距离,也非常微弱,而现在却用人力加以破坏。
听众:请问什么叫廷杖?
:廷杖就是打屁股(笑声),四个宦官把趴在地上官员的四肢伸展开,拴起来,然后用麻袋把头套住,由两个宦官按住大腿。当皇帝宣布廷杖一百时,那么就打一百。通常廷杖不能超过一百,假如超过一百,就会死于杖下。那些执行廷杖的帮凶,会察言观色,假如皇帝只是恨你,并没有杀你的意思,那么打一两百下也不会致命。假如皇帝一定要置你于死地的话,那么三四十下也可以把你打死。普通情形下,官员或小民在接受廷杖时,往往用行贿的方法,施刑时听起来声音很大,看起来很痛,但不至于死,即使血肉横飞,也不至于伤到筋骨,也就是说光是痛,不会毙命。他们这些人都受过训练,他可以用一张纸包满稻草,一直打到稻草都碎了,纸却不破。这是一种残忍的刑罚,可以把你打得表皮看不出伤痕,而事实上里面的筋骨都已经断了。在廷杖制度下,人性尊严完全被摧残。十四、十五世纪,欧洲已是文艺复兴时代,中国却在实行廷杖,使人叹息。
我们再回来讲刚才的主题,蒙古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民族,侵入中土之后,对汉文化,采取抗拒态度。九十年之前,他们怎样来到中土,九十年之后,也怎样地离开中土。对汉文化,没有受到一点感染。满清政府建立之后,继承的是中国大黑暗时代明王朝政治制度和社会结构,对新的政权,有一种腐蚀作用。以致清王朝虽有那么强大的武力,但经过一百年的政治腐蚀,到了最后,一发不可收拾。人权观念被这种悠久的封建制度、封建社会、封建势力,一天天地摧残,简直几乎泯灭,对中国人的影响太大了。中国人的自尊心没有办法保留完整,假如说有保留的话,也只有如鲁迅先生说的阿Q精神,那就是只好在情绪上满足自己,而不能在真正内心上获得充实。我想情绪上的满足和内心上的充实,是不一样的。举个例子来说,我到你家里拜访,看到你的房子这么漂亮,主人学问这么高,我佩服你,羡慕你,回去之后我会想,我要努力工作,有一天我要像你一样,有那么好的学问,住那么好的房子。假如我走出房子就说,住那么好的房子,谁知道他的钱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希望他明天就一场大火,烧个精光(笑声)。我们民族心理上长期受到压制,只好用这种情绪,使自己平衡。
第二点要报告的是,中国五千年历史,只有三个黄金时代。第一个黄金时代是春秋战国,那时候各式各样的思想、各式各样生活方式,同时并行。第二个黄金时代应该在唐王朝,唐太宗李世民大帝的贞观之治,到唐明皇李隆基在位中期,不过一百年左右。第三个黄金时代,应是十七世纪六十年代到十八世纪六十年代清王朝中叶。中国五千年历史里,只有这三个黄金时代。其他的四千余年呢,几乎每一年,甚至每一天,都有战争。西方有位学者,曾经做过一个统计,证实人类自有历史以来,每年都有战争。这种现象在中国历史上,更是一样,我自己也曾做过这种统计,而且写了一部《中国历代战乱编年史》初稿,发现中国历史上也每年都有战争。但以中国为单位统计和以世界为单位统计,意义完全不一样,因为世界地方太大,中国和世界比较,中国就太小了。尤其是中国版图到明王朝的时候,跟纪元前二世纪秦王朝大小一样,比现在的版图,要小一半。
在这么小的版图里,如果每年都有战争,而且还只是有记载的战争,没有记载的战争,还不在我们统计的范围,可看出中国的动乱非常可怕。一个王朝取代另外一个王朝过渡期间的大混乱,总有三五十年,由政权的夺取到政权的安定,又要二十年左右。然后政权再腐败,反抗力量再起,大混战重新到来,陷入治乱相迭的恶性循环。中国人可以说是长期地,甚至永远地生长在贪污、混乱、战争、杀戮、贫穷里面,因之中国人始终没有安全感,总是觉得惶惶不安。我们有这么悠久的历史,又有这么大的国土,中国人的心胸应该磅礴四海,非常开朗才对,只因为长期的贫穷、杀戮、忌猜,使得我们心胸,反而十分狭窄。只求今天能过得去就可以了,明天的事情怎么发生,我不知道,战争要绵延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战争影响水利,水利工程被破坏之后,接着来的是大旱灾,旱灾之后,又是大蝗灾,这样的旱灾、水灾、蝗灾,赤地千里。在历史上,“人相食”三个字,不知道出现过几十次几百次。我们认为我们是高级文明的民族,怎么会发生这种人吃人的野蛮行为呢,实在是我们的灾难太多了,而且患难也太久了。不必说国家民族,就个人来说,一个人如果贫穷太久,苦难受得太多,他对任何事情都会发生一种不信任的心理反应。我坐牢要出来的前几天,一个官员叫我,告诉我说:“报告一个好消息,你要出去了。”我说:“吃什么豆腐!”(笑声)那官员说:“你为什么不相信呢?我能骗你吗?”我要求他拿证明给我看,因为我相信得太多了,受到的欺骗也太多了,每一次都失望。一个在患难中太久的人,他就有不相信好消息的权利(笑声)。一个民族也是一样,太久的折磨,人们认为,一个新王朝来了之后,就可以怎么样怎么样,结果几乎没有一次不落空。有人问,中国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建筑,而外国有呢?那是因为中国的建筑是用木料做的,它会腐烂掉。我认为这不是原因,原因是,一个新的王朝兴起之后,就会用一把火把它烧掉(笑声)。秦王朝留下来那么好的阿房宫,可是项羽认为那是民脂民膏,那是暴政,所以放了一把火。等过几天呢,他自己也盖了一个(笑声)。再过几天呢,又来了另外一批人,又说你这是民脂民膏,是暴政,又把它烧掉。这种不成熟的情绪,就足以造成长期的贫穷,使中国人的自尊心没有办法建立,中国人的心胸没有办法开阔。有一句格言说,多难兴邦(笑声),我们先要了解,格言都是情绪的,在某一种特定的条件之下,它才是真理,它不是科学的。“难”如果太多,就没办法兴邦(笑声)。对格言一定要有认识,譬如说,“哀兵必胜”,那可不见得,哀兵失败的很多。一支大军最后被消灭,哪一个不是哀兵(笑声)。像迦太基对抗罗马,到最后几乎全国皆兵,可以说是一面哭一面打,最后还是被罗马消灭了。哀兵不见得获胜,多难也不见得兴邦,而是说,多难必须恰到好处的时候,才能兴邦(笑声)。而中国呢,就是太多难了,所幸多难还未多到把我们消灭的程度,但是已经多到使我们失去灵性。
第三,我们从历史上发现,中国社会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是其他国家所没有的,就是所谓的“官场”,官场来自科举制度。有一点我不知道各位是不是同意,日本吸收了中国全部文化,他把中国所有的东西都吸收过去,小自榻榻米、木屐(笑声),大至政府组织、政治制度等,却只有一点没有吸收,使得日本后来明治维新时,能够一下子强大起来,而未造成阻力,这一点就是科举制度。中国的科举制度有它的功能和贡献,但也造成了中国的官场。官场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蛛网,看也看不见,摸也摸不着,但是你可以感觉到你已进入了盘丝洞。中国“官僚”这个字,不能用Bureaucrats来翻译。中国官僚有他的特征,效忠的对象绝对不是国家,也绝对不是领袖,他只效忠于给他官做的人。王朝政府可变,官场不变。所以满洲人统治藏人、蒙古人、汉人,都分别针对那个民族的弱点。对藏人呢,用喇嘛教,把喇嘛请到北京来,当成大爷,极尽恭敬之能事。对蒙古人呢,用婚姻手段,把所有的皇女公主,都嫁给蒙古王子,她们生的儿子,就是我的外甥(笑声),把那些小王子从小养在宫廷里,叫我舅舅啦,叫我公公啦,等你长大以后,怎么可以反对你的舅舅、公公呢。满洲人的皇女公主,绝对不嫁给汉人。他们统治汉人的方法,就是科举,他们知道汉人有个毛病,就是好做官(笑声)。我有给你做官的希望,你就会服服帖帖的,把你的民族意识和人性尊严,全部交出来。所以官场是一个神秘的社会层面,官场有特殊的行为标准和价值观念。他不效忠皇帝,皇帝换了,他还是做他的官(笑声)。他也不怕国亡,亡了国,只要你给他官做,他还是做他的官。于是花花世界,只不过是官的发威场所,自然形成了官官相护,非常复杂的关系。不晓得各位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官场现形记》,这是一本分析中国官场结构的书,你不要用文学的眼光去看这本书,而要用研究社会问题的眼光看这本书。因为官场这种关系建立,使得我们中国的人际之间的关系,更趋微妙。我想各位在美国这么久,是不是发现,美国的人际关系,比中国的人际关系要单纯得多?中国有句话说,做事容易,做人难。做人是什么呢?就是人际关系处得好不好。有出京戏《审头刺汤》,有一个法官,另有一个陪审官,另外还有一个美丽的年轻寡妇,她的丈夫被谋杀了。在审判中,她抱着一个人头在哭,如果这个人头是真的话,那么这个案子就可以了结,如果是假的话,这个案子发作起来,会牵连很大,要死很多人。陪审老爷喜欢这个美丽年轻寡妇,这个女子也向他暗示,她可以嫁给他,于是这位陪审老爷就坚持这个人头是真的(笑声)。那位女子一看可以结案了,表示不愿嫁给他了,这位汤老爷马上坚持人头是假(笑声)。我们中国人永远就在这种官场关系里,是非不明地反反复复,一会人头是真,一会人头是假,到底人头是真还是假,谁都搞不清楚(笑声)。官场带给我们这么多的困扰,我想在座的各位专家学人,很多曾经回国做过事,或是将来可能回国做事,我想你遭遇的困难,不是工作的本身。比如说你要造一个原子炉,如果你根本不会,那么这是属于工作上的问题;可是你要造原子炉缺个螺丝钉,管理螺丝钉的这个人呢,他请假出去了。他感冒了,当然要请假,总不能说不准感冒吧,可是事实上,他不是感冒,而是打麻将去了(笑声)。他为什么去打麻将呢?那是因为你跟他的关系搞得不好,你的原子炉造成造不成,跟我有什么关系?原子炉造不成或者是爆炸了,我一点也不在乎(笑声)。如果你说国家受了伤害,受伤害就受伤害,我还是照样做我的官。这就是官场景观,这种几千年累积下来的病态,一直维持到国民革命军北伐,也就是一九二八年。可是,军事北伐,政治南侵,事实上是官场的毒素南侵。本来革命同志之间的感情是非常纯洁的,不过一旦卷在官场里面,就变得非常复杂,复杂到一个健康的人不能承担的程度。于是社会上的人际关系,就变得跟强力胶、糨糊一样,一旦沾上,想脱也脱不掉,想甩也甩不掉。我不晓得各位回国之后有没有这样的发现,举个例子来说,假如你回国,朋友请你吃饭,如果你胆敢回绝的话,那友谊从此就一笔勾销。这就是官场的习性,人际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的扭曲。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他需要这种官场的关系呢?因为这样才能使他的官位,更加稳固。我有个朋友回到台湾去,一些不相干的人请他吃饭,吃饭之后就托他带些东西到美国来(笑声)。这并不是他有意跟你做交换条件,而是一种很自然的反应,因为吃过一餐饭之后,就变成朋友了,朋友就要互相帮忙(笑声)。官场的现象就是这个样子,如像你造原子炉,这原子炉很危险,是不能碰的东西,可是他会认为,我们都是朋友,碰一下有什么关系(笑声)。往往一个人在当官之前,跟当官之后,变成了两种人。这句话本身是不合逻辑的,只能说一个人的官性太兴旺的时候,人性就消灭了。他没有人性,而只有做官的官性,必须等到有一天他退休了,人性才能回复(笑声)。因为官场的存在,使得中国对于做事的方法,有特别一套,使我们文化发展的轨道,经常脱离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