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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看电话的老牛,1968年和严守一他爹一块卖过葱。

卖葱之前,严守一他爹不爱说话。村里老阳高,日子显得长,一天下来,老严说不了十句话。十句话中,不得不说的占六句,大到家里盖一座房子,小到家里添一只尿盆,老严赞成,是“弄”,不赞成,是“弄个球”;另四句是感叹词,不管是高兴或是愤怒,都是“我靠”。卖葱之后,老严开始说话了。卖了半年葱,老严能完整说下一个故事。严守一记得,那时他爹常讲的故事有两个,一个是吃丸子,一个是吃粘糕。

一个人,腊月,到集上卖门神,旁边是一卖炸绿豆面丸子的。他买了四斤,人熟,给了他六斤。他一个一个捡着吃,不知不觉吃完了。一站起来,“咕咚”,倒了。

一个人,收麦时节,家里的牛丢了,出门找了两天没找着,饿着肚子回到村头,碰到一卖粘糕的,认识,“大哥,先赊我五斤。”吃完回到家,“娘,我要喝水。”“咕咚”,倒了。

当时严守一觉得不好笑,四十岁再想起来,每次都笑了。一开始严守一觉得他爹卖葱,见的人多,话是跟人学的;后来才知道,教会老严说话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老牛。晚间全家蹲在灶间吃饭,吃着吃着,他爹“噗嗤”笑了,摇着头说:

“这个老牛。”

严守一就知道他爹人在吃饭,心又随老牛卖葱去了。那时严守一觉得,世上最有趣的事情,好不过卖葱。

1968年冬至那天,老牛和老严从二百里外的长治煤矿卖葱回来,路过严家庄,老牛到严守一家坐了坐。没见老牛之前,严守一想着老牛一定是个大个儿,大嘴,声如洪钟;见到才知道,个头比桌子高不了多少,雷公嘴,说起话来娘娘腔。过去老听说老牛,一下见到,本该严守一发怵,没想到老牛倒对十一岁的严守一羞涩地一笑,摘下火车头棉帽,用帽耳朵去擦头上冒的热气。老严招呼老牛进屋喝水,严守一也跟了进去,倒是老严朝严守一肚子上踹了一脚:

“身上腥,滚!”

接着两人在屋里喝水,也没听老牛说什么。偶尔说话,也是说路上打尖吃了几顿饭,毛驴喂了多少料。接着全是“呼噜”“呼噜”的喝水声。老牛赶着毛驴车走后,老严对全家说:

“能说,今天没说。”

年关之前,腊月二十三,严守一他爹提着一根猪腿到牛家庄看老牛,顺便结一年的葱帐。上午去时一脸笑,黄昏回来,一脸铁青,蹲在门框上“吧嗒”“吧嗒”抽旱烟。一直抽到三星偏西,站起身,用烟锅“梆梆”地敲自己的头:

“我要再卖葱,我就不是人!”

严守一他娘死得早,1960年被饿死了。第二天严守一听他奶说,老严和老牛在分葱帐时,起了纠纷。从此严守一他爹与葱和老牛告别,又开始闷着头不说话。严守一有一个姨夫叫老黄,在黄家庄开了一个染坊。第二年春天,老黄找老严去各村收布,老严摇头:

“布好收,我不会吆喝呀。”

老黄:

“就一句:黄家庄的染坊来了!”

老严摇摇头,没去。

1989年春天,严守一他爹得了脑血栓。人开始痴呆,身子左半边不会动弹。与别人不同的是,别人得了脑血栓不会说话,老严得了脑血栓,倒结结巴巴能连成句子;别人得了脑血栓失去记忆,老严一辈子经过的事比当时记得都清楚。年底,严守一从北京回山西老家过年,围着一个火盆,半瘫的老严西向坐,严守一北向坐,不知怎么,说起老牛,1968年共同卖葱,因为分帐翻了脸。老严抬起没瘫的右胳膊,抖着上边的右手,断断续续吃力地表达:

“他记花帐!”

“哪哪儿都有缝,缝里都掉渣!”

严守一:

“是好朋友,就不该合伙做生意。”

老严:

“花帐我能忍。腊月二十三,算了一天帐,到了黄昏,我拿钱往外走,出了门,突然想起过了年啥时去发葱,又回到院里,听到老牛在屋里对他老婆说,老严是个傻逼。”

“不为钱,就为这一句话。”

接着潸然泪下:

“一辈子没说得来的,就一个说得来的,还说我是傻逼!”

指指自己胸口:

“爹这一辈子,这儿有些发闷。”

1995年夏天,严守一他爹又中了一次风,嘴开始向右歪,倾斜着流涎水。一直到死,再没说过一句话。

与老严分手之后,老牛也不再卖葱。1969年,镇上装了第一部摇把电话,老牛便去镇上邮政所看电话。当时想看电话的有二十多人。邮政所长叫尚学文,理着分头,把二十多人叫到一起:

“看电话,就得嗓门大,你们每人吆喝一声我听听。”

二十多个人一个一个吆喝,最后数老牛吆喝的声大。别看娘娘腔,邮政所对面百货楼窗户上的玻璃都让他喊炸了。不但声大,而且喊的时间长,尚学文点燃一支烟,烟抽完,老牛的一声喊还没倒气呢。尚学文止住老牛:

“行了,比驴叫都长!”

1996年,严守一成了电视台清谈节目《有一说一》的主持人。当他在电视镜头前成为名人后,全国人民都理解,惟独严家庄的人不理解:

“我靠,他爹一天说不了十句话,他倒天天把说话当饭吃了。”

1968年,严守一的好朋友叫张小柱。严守一属鸡,那年十一岁,张小柱属猴,那年十二岁。张小柱的头长得像个歪把南瓜,胳膊腿细,像麻杆;由于头重,每天像碾盘一样偏压在肩膀上;右眼玻璃花,看东西要先揉左眼。张小柱他娘有些傻,张小柱他爹在二百里外的长治煤矿挖煤,张小柱在严家庄算住姥娘家。严守一没娘,张小柱娘傻,两人常一起背书包上学。1968年,张小柱他爹从二百里外的三矿给张小柱带来一盏废矿灯,夜里装上废电池,明亮的矿灯能照二里远。村里的天空黑得浓,黑得厚,两人常端着矿灯,站在村后的山坡上往天上写字。张小柱爱写的字是:

娘,你不傻

严守一爱写的字是:

娘,你在哪儿

两行字,能在漆黑的天幕上停留五分钟。

严家庄的学校设在村里过去的牛屋。老师叫孟庆瑞。阴历八月十五那天,孟庆瑞要去镇上赶集,反锁上教室门,让学生在牛屋背书。严守一、张小柱、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几个人从牛屋后墙掏粪的窟窿里爬出来,脱下鞋,掖到腰里,蹚过河到山后的坡地里偷西瓜。村里看瓜的叫老刘,耳朵有些背。严守一等人一开始想偷瓜,等爬到看瓜的窝棚后往里看,老刘包了一锅盖饺子,正往铁锅的滚水里下,又决定偷饺子。严守一、蒋长根到地里做偷瓜状,老刘从窝棚里冲出来追赶,这边张小柱、陆国庆、杜铁环把一锅饺子用笊篱捞出,空空水,倾到褂子里兜起,跑到山坡后,等待严守一和蒋长根到来,一块吃饺子。饺子别人吃上了,严守一没吃上。老刘没追上蒋长根,追上了严守一。下午孟庆瑞审案,没等孟庆瑞用裁衣服的竹尺打严守一的手心,严守一就把张小柱、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四人招了出来。黄昏别人放学了,严守一几个人还贴着牛屋墙跟站着。阴历八月十五,月亮爬上来很圆。孟庆瑞吃着一块从集上买来的月饼说:

“吃过饺子,能扛,站到明天早上吧,接着上学。”

从此严守一在学校抬不起头。抬不起头不是因为偷饺子,而是因为他把同伴招了。最恨严守一的是张小柱:

“他把别人招了没啥,我是他好朋友,他怎么能招我呢?”

从此两人不说话。

半年之后,张小柱被他爹接到了二百里外的三矿。因为他的傻娘被他爹接走了,让他去照看他娘。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张小柱来找严守一,把过去两人照天的矿灯送给了他。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去送张小柱,张小柱正扒着姥娘家的门褡在哭。他姥娘也哭了。他爹提着包袱,在旁边站着。最后还是他姥娘将张小柱扒门褡的手掰开,让他随他爹上了路。

三个月之后,严守一在世界上收到了第一封来信。信是张小柱从长治三矿写来的。镇上的邮递员在村里转了三圈,没找到“严守一”。最后还是看瓜的老刘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什么鸡巴严守一,就是偷瓜的白石头!”

信封上红字印着“长治三矿”。里边的信瓤的顶头上也印着“长治三矿”。信的内容很短,就是问一问,送给严守一的矿灯还亮不亮了。

严守一给张小柱写了一封回信。信写好,找他爹要八分邮票钱。他爹刚与卖葱的老牛翻脸,正在气头上,兜头给了严守一一巴掌:

“说句话还要钱,我靠!”

这封信没有发出去。

1969年,二十岁的吕桂花嫁到了严家庄。严守一马上嗅出她身上的味道和别人不一样。别的新媳妇身上的味道她也有,但另外又多出一种。这种味道类似熟透的麦杏,有些腻,又有些发甜,离她一近眼就发粘,想困。1969年,因为吕桂花的到来,严守一的鼻子提前成熟了。

1969年,吕桂花在方圆几十里是个名人。出名是因为她在出嫁之前,跟镇上管广播的小郑睡过觉,小郑已经有了老婆。1969年,村里家家户户都安着小喇叭,每天早上六点,开始播《东方红》,接着播毛主席语录。小郑管着全镇千家万户的小喇叭,夜里就睡在广播站。小郑除了会管广播,还会唱戏。是唱戏,把吕桂花引到了广播室。这天早上六点,小郑一时疏忽,将扩大器的开关扳错了,小喇叭里没有唱《东方红》,也没让毛主席说什么,小喇叭里传出男女在床上的喘息和尖叫声。千家万户,都听得比过去有趣。但第二天管广播的就不再是小郑,换成了小岳。小喇叭里又开始播《东方红》和毛主席语录。他俩,小郑和吕桂花,从此再没见过面。

三个月后,吕桂花嫁给了严家庄的牛三斤。牛三斤和张小柱的爹一起,在二百里外的长治三矿挖煤。听说吕桂花要嫁过来,全村人都反对。连不大说话的严守一他爹,都气得涨红了脸,朝门框上啐了一口浓痰:

“我靠,那是破鞋!”

但牛三斤自见了吕桂花一面,死活要娶,对自己爹说:

“还是新鞋。”

“就当是自行车,被人借走骑了一遭,又还回来了。”

娶亲那天,严守一没见着吕桂花,跟他爹到镇上卖猪去了。第二天清早去上学,在村头碰到牛三斤用自行车载着吕桂花,到镇上买灯罩。远远望去,吕桂花穿一件红灯芯绒上衣,并无出奇之处,等到走近,严守一马上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味道;接着又发现她的眼睛也与人不同,眼是细眼,像小羊,半睁半闭,老蒙着,但偶尔睁开,无意中看了严守一一眼,十二岁的严守一,魂儿就被她勾了去。二十多年后,严守一在庐山碰到另外一个女人,长的也是这种眼。这时他发现,凡是长这种眼的女人,魅力还不光在眼;白天在眼,夜里还有别的。这时他体味出一个词叫“尤物”,万人之中也遇不到几个。令严守一不解的是,这样一个尤物,当年怎么会降生到偏僻的晋南山村呢?

结婚十天之后,牛三斤又去二百里外的三矿挖煤。晚上,严守一、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一干人便到吕桂花的新房去玩。过去在打谷场玩的卖葱的游戏,马上像剩饭一样变馊了。一开始双方不熟,严守一等人便趴在牛三斤家的墙头上,偷偷看窗户上的灯光。油灯加上灯罩,窗户纸比别人家亮多了。牛三斤家的房后,是一个芦苇坑。众人又在芦苇塘里搭起人梯,开始舔破窗户纸往屋里看。明亮的油灯下,吕桂花天天转着身子,在学过去广播站的小郑唱戏。最爱唱的一出是《白毛女》。这天,她唱着唱着,停下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大家以为她咽下了肚,谁知她猛地一转头,将水喷向了后窗户。外面两架人梯便滚翻在芦苇坑里。孩子们跳过院墙,涌到屋里,将吕桂花摁到床上胳肢。吕桂花两腿蹬向天,笑得岔了腰。大家熟了。但严守一的脸上,被芦苇划出两道血口子。因为自偷饺子招供,严守一一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搭人梯时,他总被陆国庆摁到屁股底下。

“哟,都出血了!”

正是因为脸被划破,吕桂花将严守一拉到怀里,就着油灯,往他脸上搽紫药水。吕桂花一起一伏的胸,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将严守一熏得差点晕了过去。严守一被熏晕的样子,引起了众人的不满。陆国庆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姥姥!”

吕桂花嫁过来是阴历九月二十六,牛三斤十月初六返回三矿。十一月初七那天,吕桂花突然想给牛三斤打一个电话。这时镇上装电话已有一个月。严守一等人,也和吕桂花熟到可以看乳罩的程度。灯下人影里,吕桂花与众人商议:

“你们谁到镇上打过电话?跟我到镇上邮局去一趟。”

众人纷纷跳着脚:

“我去,我去!”

陆国庆用手止住众人:

“还是我去,这里就我打过电话。”

吕桂花当时正在洗脸,她从脸盆上仰起脸,脸上的水珠一道道往下淌:

“电话怎么打?”

陆国庆脱下一只鞋捂到自己脸上:

“三斤哥吗?我是陆国庆。吃饭了吗?吃的是糊糊还是面条?”

众人笑了。蒋长根却不服气:

“话谁不会说,你会摇电话吗?”

陆国庆做出摇辘轳的样子:

“就这么摇,跟摇水车一样,越摇劲越大。”

关键时候,严守一站了出来。上次严守一脸上受伤,吕桂花给他搽紫药水,使他在众人面前的地位有所提高,虽然还不能完全抹平偷饺子招供的痕迹,但可以偶尔抬一下头。这个偶尔,现在就用到了关键时候:

“陆国庆没打过电话,前天他还问我电话长得什么样。”

陆国庆一鞋底摔到严守一头上:

“我没打过电话,你打过电话?”

严守一被鞋底摔得头冒金星,也不由火了,一头将陆国庆顶倒在门框上:

“我也没打过电话,但我认识看电话的老牛。”

陆国庆在门框上擦着嘴角的血,陌生地看着严守一:

“认识老牛有什么了不起?”

严守一:

“我不会摇电话,老牛会帮我摇。”

杜铁环这时站到了陆国庆一边,指着严守一:

“你话都说不利索,要是打不通,不是误了大事?”

严守一摘下自己的帽子,摔到杜铁环面前:

“要是打不通,我就一个人跑到三矿!”

又拉开架势要与杜铁环打架。这时吕桂花脸已洗完,在用双手编辫子。她环视众人一圈,最后看定严守一:

“白石头,明儿早上吧。”

因为吕桂花,严守一1969年打上了电话。三十年后严守一计算,如果没有吕桂花,他在世界上打电话起码要推迟十年。如果是一个民族,早十年和晚十年用上电话,国民经济的发展速度会非常不一样啊。

1969年,严守一的嗓子开始变声。过去嗓子像小公鸡,现在突然有些老年的沙哑。严守一是用这种沙哑的嗓子,争取到了打电话的机会。但像上次偷饺子招供一样,他又把所有的同伙都得罪了。而且得罪得有些苦衷。陆国庆他们以为严守一用羊角把自行车载着吕桂花到镇上打电话,是为了单独跟吕桂花呆在一起,其实严守一并不全是为了这个。两个月前张小柱来过信,他没钱寄回信,也想借吕桂花给牛三斤打电话,让牛三斤给张小柱捎个话儿,他留给严守一的废矿灯不亮了,废电池没电了,无法往天上写字了,他想告诉张小柱,能不能等牛三斤回来的时候,再给他捎回来一块废电池。但这话既不能告诉吕桂花,也不能告诉陆国庆他们。陆国庆他们,一举一得他们都急了,一举两得他们还不疯了?

比这更困难的是,这一切还不能让严守一他爹知道。上次因为给张小柱寄回信,严守一就挨了他爹一巴掌,现在让牛三斤给张小柱带口信,等于旧事重提;同时,连陆国庆他们知道的去镇上邮局打电话,也不能让他爹知道。因为打电话的是吕桂花,镇上看电话的是老牛,这两个人他爹在世界上都反对。三件事知道一件事,三个人知道一个人,严守一都得挨打。

感谢上帝,这几天安排老严得了伤寒,躺在家里打摆子。前晌盖三床被子还冷,后晌浑身出汗,湿透了三床被子。从吕桂花家回来,严守一站在爹的床头,先是皱着眉嘬牙花子,后是哑着嗓子说:

“爹,冷吗?我给你去烧块砖。”

“爹,热吗?我给你舀瓢凉水喝。”

说着说着动了真情:

“我有点想俺娘了。”

最后看着奶:

“不能让俺爹这么干挺着。”

爹和奶都抬起眼睛看严守一。严守一:

“我明儿一早到镇上给俺爹抓药去!”

爹哆嗦着闭上眼睛不说话。奶:

“俺石头长大了。”

不容易。

镇上看电话的老牛,和卖葱的老牛成了两个人。老牛卖葱时,严守一记得他很和蔼,现在架子很大。1968年是娘们腔,1969年成了爷们。职业的转换,原来也能变嗓。从严家庄到五里镇,有四十里山路。走到半路,天上飘起了碎雪。路上羊角把自行车老掉链子。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五里镇,又逢大集。严守一扛着自行车,吕桂花抱着小包袱,挤到邮电局小楼前,严守一发现自己挤掉一只鞋。这时雪停了,回头在烂泥中找回鞋,再赶到邮局,正赶上老牛下班。

“下班了,下班了,下午再打!”

电话室的墙上,拴着两捆碱性电池。老牛正在把摇把电话,往一个木头匣子里装。接着又在木头匣子上加了一把大锁。因为逢集,屋里挤满打电话的人。严守一满头大汗,从人缝里钻到老牛面前:

“牛大爷,俺骑车跑了四十里。”

老牛:

“你跑四百里,也得等到下午。就是我不歇,电话累了一上午,也该歇歇了。”

严守一:

“大爷,俺爹是严家庄的老严,过去和你一块卖过葱。”

老牛定睛看严守一。严守一沙哑着嗓子:

“去年冬至,你到俺家喝过水。”

老牛看严守一,从屁股蛋上摘下一串钥匙,欲开电话匣子上的大锁。突然又停住:

“那也不成,我得听尚所长的。一到下班,亲爹也不能打电话!”

这时吕桂花抱着小包袱挤上前:

“大爷,下午啥时候呀?”

老牛又定睛看吕桂花,看着看着笑了:

“回家吃个馍,喝碗汤,也就一袋烟工夫。”

吕桂花这句问话,把严守一害苦了。她使严守一对于1969年阴历十一月初八这一天的时间不好安排。要么电话马上打,要么老牛吃饭的时间索性长一些,他好去药铺给他爹抓药。吕桂花来镇上只有一件事,严守一有三件事。现在老牛说一袋烟工夫,不上不下,严守一就不好离开。路上严守一就有些犹豫,给他爹抓药的事告不告诉吕桂花。但一告诉,上路就成了一举两得,会破坏两人共赴打电话的气氛。最后没告诉,路上倒默契了,吕桂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着他的后腰,现在事到临头再告诉,自己跑去抓药,让吕桂花一个人留下等着打电话,各干各的,就不单是一举两得而成了夹带私货。原来路上你是骗人呀。官盐也变成了私盐。于是严守一就盼着老牛早点吃完饭,半袋烟工夫才好。等打完电话再去抓药,抓药就成了顺便,还能另讨吕桂花一个欢心:

“原来你一直没说呀!”

严守一和吕桂花守在邮局门口,每人吃了两个烧饼,用了半袋烟工夫。但老牛这顿饭吃得有点长。一直到太阳偏西,老牛才趿拉着鞋回来了,打着哈欠向大家解释:

“家里来客了。”

接着开电话木匣子上的大锁。一群打电话的人又在那里拥挤。严守一开始奋不顾身,挤在最前面,手里拿着吕桂花给他的两毛钱,往老牛手里递。老牛接过钱:

“往哪儿打呀?”

严守一:

“长治三矿,我打三矿!”

老牛昏沉的脑袋,似乎突然清醒了,又将钱扔回来:

“三矿?三矿可不成!”

严守一:

“为嘛?”

老牛:

“太远。二百多里,得多少电线杆呀!县里几十里都听不清,还打三矿!”

严守一都要哭了:

“大爷,俺等了一天呀,动都没动!”

老牛:

“那也得给你排到最后,先捡近的打。”

吕桂花劝严守一:

“等就等吧,只要今天能打上就成。”

严守一欲哭无泪。越是这时候,越不好提抓药了。这时严守一倒有些心疼爹。爹还在家里一阵冷一阵热地躺着呢。终于,太阳快落山时,屋里就剩下老牛、严守一和吕桂花三个人。老牛:

“我可告诉你们,你们这电话太费劲,十有八九打不通。”

严守一已经不关心电话打通打不通了,又将钱往老牛手里递:

“大爷,不管通不通,快点试一试吧。”

老牛沉着脸,开始摇电话,对着话筒喊:

“三矿,接三矿!”

但电话里“嘟嘟”一阵,断了。老牛抖着手:

“看看,我说打不通,你们还不信!”

又说:

“我管电话也一个多月了,三矿从来没有打通过!”

严守一看吕桂花:

“嫂子,打也打不通,要不咱走吧?”

吕桂花上前对老牛说:

“大爷,再试一次吧,事情很急呀!”

老牛看吕桂花:

“谁事情不急都不会打电话。我告你,这可是最后一次!”

又使劲摇:

“三矿,要三矿!”

但意外的是,这次电话里有了声音:

“哪里,你要哪里?”

老牛:

“我要的不是你,是三矿!”

对方:

“我这里就是三矿,我这里就是三矿!”

老牛有些慌张,又有些怀疑:

“怎么会是三矿呢?三矿从来没有打通过。你是谁,你是谁?”

对方:

“我是三矿的老马,看电话的老马。你是谁,你是谁?”

老牛大为惊喜:

“嘿,还真是三矿。我是五里镇的老牛,五里镇看电话的老牛。老马耶,今天我们这里是大集。我去年冬天到你们那里卖过葱,你还记得我吗?”

老马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些迟疑:

“老牛,哪个老牛?到矿上卖葱的多了。”

老牛:

“冬至前一天,戴一火车头帽子,拉葱的毛驴被铁道绊了一下,腿有些瘸。”

老马半天没说话,似在记忆中搜索,半天才含糊地说: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老牛:

“老马,说话也就天黑了,你吃饭了吗?”

老马:

“接班的还没来,还没吃呢。“

老牛:

“今天矿上吃糊糊还是吃面条?”

老马:

“昨天吃的是糊糊,今天大概是面条吧。”

这时吕桂花用胳膊捣了捣严守一。严守一上前:

“大爷,让俺嫂也说两句。”

老牛这时才想起打电话的是严守一和吕桂花,不情愿地把话筒交给吕桂花:

“说吧,快一点,别罗嗦!”

吕桂花握话筒的手有些哆嗦,嘴也有些哆嗦:

“是三矿吗?我找牛三斤。”

老马在电话那头:

“牛三斤,牛三斤是谁?”

吕桂花:

“他在矿上挖煤。”

老马:

“矿上挖煤的有好几千人,电话就一个,我到哪里给你找去?有话快说,我回头通知他。”

这时吕桂花将话筒交给严守一,小声说:

“找不着你哥,是别人,你说吧。”

严守一接过话筒,手也有些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老马在那头急了:

“怎么不说话?我把电话挂了啊!”

严守一慌忙用变声的沙哑的嗓子说:

“大爷,我叫严守一,小名叫白石头,俺嫂子叫吕桂花,嫂子就是问一问,牛三斤啥时候回来呀?”

老马:

“就这点事呀?这事儿还用打电话?”

“啪”地在那边把电话挂了。这时严守一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说,就是让牛三斤给张小柱带话儿,给他往回捎废电池的事。但老牛已经从他手里夺过电话,开始往木头匣子里锁。

从邮电局出来,严守一慌忙用自行车载着吕桂花去药铺给他爹抓药。但药铺已经关门了。使劲砸门,不开。旁边一个卖牛舌头烧饼的老头说,药铺掌柜刚刚下了门板,去十五里外的马家铺子给猪看病去了。1969年,镇上就一个药铺,药铺掌柜既看人,也看牲口。卖牛舌烧饼的老头说,早来半袋烟工夫,就赶上抓药了。

从镇上打电话回来,严守一被他爹用井绳抽得浑身乌青。井绳还沾了凉水。挨打不是因为没有抓到药。没抓到药就对了。因为严守一骑车到镇上走了不久,他爹的病就减轻了。发冷发热五天,该好了。他爹从床上起来,扶着墙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街上。头还是有些晕。天上飘着碎雪,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影有些虚。这时碰到严守一的堂哥黑砖头。黑砖头当年十四岁,属羊,比严守一大两岁。两年前腊八那天,家里煮肉,两人为争一个猪蹄打过架,严守一一碗砸下去,将黑砖头的头砸破了,从此两人成了仇人,不再说话。现在黑砖头见缝下蛆,在虚影里,把严守一骑车去镇上的真相,一五一十告诉了老严。黑砖头起到了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没有起到的作用。

严守一挨打后,十天没有说话。也没有到吕桂花的新房里去玩。他感到自己在世界上彻底完了。第十一天,牛三斤从长治三矿回来了。第十二天,蒋长根在学校告诉严守一,昨天晚上他们到吕桂花的新房里去玩,牛三斤说起十几天前严守一和吕桂花给三矿打电话的事。牛三斤告诉众人,矿上也就一个电话,凡是打电话说的事,看电话的老马都通过大喇叭广播。矿上都是山,山后还是山。那天严守一在电话里说了一串话之后,老马便打开扩音器在大喇叭里广播:

“现在广播找人,现在广播找人,牛三斤,牛三斤,你的媳妇叫吕桂花,吕桂花让问一问,最近你还回来吗?……”

牛三斤说,当时矿上正值换班,成千上万的矿工,正顶着矿灯,满脸乌黑,从不同的矿口钻出地面。还有许多人开始往地下钻。矿上正在下大雪,老马的声音在山里不断重复,山里有回音,大雪纷飞中,声音就成了千万个老马。大家听到广播,都顶着雪,愣着脑袋、露着白牙笑了。以后的十几天里,这在三矿成了一首歌。每天一到吃饭,大家就敲着饭盆唱:

牛三斤牛三斤话

你的媳妇叫吕桂花

吕桂花让问一问

最近你还回来吗?

……

严守一哭了。

三十多年后,电视台著名主持人严守一在清谈节目《有一说一》中做了一期节目叫“打电话”,这期节目不但创了《有一说一》收视率的新高,“牛三斤和吕桂花”的歌曲也开始在社会上流传。这年年底,因为这期节目,严守一获得观众投票评出的“金嘴奖”。一年以后,吕桂花的女儿牛彩云到北京报考戏剧学院表演系,住在严守一家。严守一刚见牛彩云,吃了一惊:

“像,跟你妈真像。自你妈搬到矿上,再没见过。”

牛彩云并不扭捏,操着山西话说:

“俺妈一在电视上看到你就笑。‘打电话’那一期她也看了。但她说,跟她到镇上打电话的不是你,那时你不会骑车。”

严守一吃惊地问:

“不是我,那是谁呀?”

牛彩云:

“俺妈想了一夜,第二天早起说,谁也不是,那一年她根本没到镇上打过电话。”

“我靠!”

严守一脱口而出,感叹词回到了196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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