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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黑暗之处,都满了强暴的居所。(见《旧约圣经。诗篇》第七十四篇第二十节。)
汤姆和他的同伴们跟在一辆笨重的马车后面,在一条崎岖不平的路上向前躜行。
赛门。雷格里在车上坐着;那两个女人依旧拴在一起,同行李一起被安置在车厢后部;一行人朝雷格里庄园那个方向行去,路程还相当遥远。
这条路既荒凉而又偏僻,时而迂回曲折地穿过荒漠。贫瘠。悲风萧萧的松林;时而越过漫长的沼地中的栈道,海绵般的泥沼里矗立着一棵棵阴森森的丝柏,上面垂挂着一串串修长。阴郁的黑苔藓;沼地里到处是断桩残枝,不时还可以看到狰狞可怕的摩卡辛蛇(摩卡辛蛇,产于南美洲的一种毒蛇。)出没其间。
对于一个行囊饱满。坐骑整齐。出门做生意的异乡人说来,在这样荒僻的道路上行路,已是够寂寞的了;而对于一个被人买去当奴隶的人说来,这种旅程就更为凄凉。更为沉闷了;因为他已疲惫不堪,每向前多走一步,离开一切人类所爱慕的东西就更远了。
谁要是亲眼看见那些黑人脸上垂头丧气的神情。看见那些凄凉的眼睛瞅着一样样景物从他们身旁掠过时,心里一定会产生上面这种感想的。
然而,赛门还是赶着马车向前行去,看上去十分得意,不时从口袋里取出随身带的一瓶酒来呷上一口。
“你们怎么啦!”当他回头瞥见后面那些沮丧的脸时,喊道。“唱支曲儿吧,伙计们……来一个!”
黑奴们听了不由得面面相觑。雷格里又嚷了一声“来一个吧”,一面啪地抽了一下手里的马鞭。汤姆带头唱起一首美以美会的赞美诗来:
耶路撒冷,我幸福的家乡,
你的圣名对我永远这样亲切!
我的痛苦哪天才能了结,
你的欢乐我哪天才能……
“闭嘴,你这个黑混蛋!”雷格里咆哮道。“谁要听你们那些倒楣的美以美会破玩艺儿!我说,唱点儿真正热闹的东西……快!”
另外一个黑人唱起一支在黑奴中流行的无聊歌曲:
老爷见我把狐狸抓,
咳,伙计们,咳!
他把肚子都笑炸了……那不是月亮吗?
呵!呵!呵!伙计们,呵!
呵!唷!咳……噫!哦!
唱歌的人好象是在随口编词儿,一般都很顺口,不大管它有没有意思。他每唱完一段,其余的人就给他帮腔……
呵!呵!呵!伙计们!呵!
咳……噫……哦!咳……噫,哦!
大家强作欢笑,唱得非常热闹;然而任何绝望的哭号。感人肺腑的祷告,也不象这种狂放的帮腔声蕴藏的悲哀如此深切。仿佛他们那受尽威胁。囚禁的可怜而愚昧的心灵,在无言的音乐圣殿中找到了避难所;在那里找到了向上帝祷告的语言!他们的歌声里蕴藏着一种赛门听不出来的祷告。他只听见黑奴们唱得热闹,心里十分得意。他不是把他们“逗得正欢”吗?
“喏,我的小宝贝,”他回过头去对爱弥琳说,一面用手搭在她肩膀上。“咱们快到家啦!”
雷格里发脾气骂人的时候,爱弥琳总是吓得心惊胆战;可是,当他用手摸她。象现在这样对她说话时,她觉得比打她还难受。雷格里眼睛里的那种表情实在叫她作呕,叫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情不自禁地靠紧她身旁那混血女人,仿佛她是她的母亲似的。
“你从来没有戴过耳环吧?”雷格里用粗糙的手指头摸着她的小耳朵问道。
“没有,老爷!”爱弥琳低下头去,全身哆嗦地答道。
“那么,咱们到家之后,只要你肯听话,我就给你一副。你甭这么害怕;我不打算叫你干什么重活。你跟我有的是好日子过,我要让你象个阔太太那么享福……不过你可得听话。”
雷格里已经喝得有几分醉意,态度变得十分亲热。这当儿,庄园的篱笆已经遥遥在望了。这庄园以前的主人是一位富裕。高雅的绅士,在环境的修饰上颇费过一番心血。他去世之后,由于无法抵偿债务,这份产业就被雷格里廉价买了下来。他只是把它当作赚钱的工具使用,就象他对待其他东西一样。庄园上呈现出一片破旧。荒凉的景象,显然是前人的心血完全遭到荒疏的结果。
住宅前面的草坪本来修剪得很整齐,到处都有灌木丛作点缀;现在却落得遍地腐草芜杂,马桩四立;马桩周围的青草已被马踏得精光,地下扔着破木桶。玉米核和其他残屑,零乱不堪。各处作为装饰用的花柱子,都被当作马桩用了,弄得一根根东歪西斜,上面还狼藉地垂挂着一两朵霉烂了的茉莉花或忍冬花。昔日的大花园,如今已经野草丛生,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两支寂寞的名花,在杂草丛中凄凉地探着脑袋。往时的花房,现在连窗户都不见了;起霉的花架子上还有几只干涸而无人过问的花盆,里面竖着好些残败的花梗,只有上面的枯叶说明这一度曾经是花卉。
马车拐进一条长满野草的石子路,路旁栽着两排高大的楝树,姿态挺秀,欣欣向荣,好象是庄园上唯一在冷遇面前不屈不挠。坚贞不移的东西……就象是品德高尚的人们,由于对上帝的信仰根深蒂固,即使是在挫折和落魄之际,还是精神愈来愈旺盛,意志愈来愈坚强。
住宅原来宽敞而漂亮。当年是按南方流行的款式建造的;上下两层楼,都有宽阔的回廊,所有房间的房门都是朝回廊开的,下层用砖柱子支撑着上层的回廊。
可是现在,这房子却显得又荒凉。又难看。有的窗子用木板钉上了,有的则用破玻璃抵着,有的百叶窗只有一个合叶吊着……一切都说明这房子完全无人过问,而且极不舒服。
房子周围遍地都是零乱的碎木板。稻草屑。破旧的木桶和木箱;三四只相貌凶恶的狗被车轮声惊动,一阵风似地猛窜出来。幸亏后面紧跟上两个衣衫褴褛的黑奴使劲拽住它们,汤姆和他的同伴们才算没有挨咬。
“你们看见了没有?”雷格里一面阴郁而得意地抚弄着那几条狗,一面回过头来对汤姆和他的伙伴们说。“你们看,谁要是想逃跑,就会尝到这个滋味。这些狗专门是训练来追捕黑奴的,它们一口就可以把你当晚饭吃掉。哼,你们可得小心点!嗨,山宝!”他对一个衣衫褴褛。头戴无边帽子。低三下四的黑奴说。“家里这几天怎么样?”
“好极了,老爷。”
“昆宝,”雷格里对另外那个黑奴说,他一直在指手划脚,拚命想引起主人的注意。“你记得我吩咐你的事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
这两个黑人是雷格里庄园上两个为头的农奴,都是雷格里亲自把他们一步步训练成这样野蛮和残暴的,就象训练他的叭儿狗一样。经过长期锻炼之后,他们的本性已经达到了叭儿狗那样凶狠和残忍的程度。我们常听到,黑人监工比白人监工更残暴;我们认为这种说法完全歪曲了黑人的本性。其实,这只是说明,黑人的心灵比白人的心灵受到更大的摧残和压抑而已。这种现象不仅在黑人中如此,在世界上一切受压迫民族中都是如此。如果给他机会的话,一个奴隶常常会变成暴君。
雷格里就象我们在历史上读到的某些君主一样,用一种分散权力的手段统治着他的庄园。山宝和昆宝两人彼此之间恨之入骨,而庄园上所有的黑奴又对他们两人恨之入骨。雷格里在中间挑拨离间,使三方面互相倾轧,这样,他便可以通过他们对庄园上的事了如指掌。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不能完全没有交往;所以雷格里便纵容他的两个黑人帮手跟自己发生一种庸俗。亲密的关系。但是,这种关系随时都有使他们二人中这一个或那一个倒楣的可能。因为,只要他们之中哪个人对雷格里稍有冒犯,只消他一点头,另外一个立刻就会替他去施行报复。
这时,他们站在雷格里身旁,那副样子充分地说明:没有人性的人简直比禽兽还下贱。他们那粗俗。黝黑而愚蠢的面貌,怀着妒恨互相敌视的大眼睛。粗野的喉音和蛮狠的语调。随风飘扬的破烂衣裳,跟整个庄园上那种邪恶。污秽的环境实在非常相称。
“喂,山宝,你来,”雷格里说。“把这几个家伙带到他们住的地方去。这是我替你找的婆娘,”他一面说,一面解开那一代混血女人和爱弥琳的锁链,并把她推向山宝。“我答应过给你找一个,记得吗?”
那妇人家吓了一大跳,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说:
“啊,老爷,我在新奥尔良有丈夫啊。”
“那又怎么样,你这个……难道你在这里不需要一个吗?少说废话,去你的吧!”雷格里扬起手里的鞭子说。
“来吧,相好的,”雷格里对爱弥琳说。“你跟我到屋子里去。”
有一张阴郁。狂野的面孔在窗子边张望了一会儿;当雷格里推门的时候,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了句什么,语气急促而严峻。爱弥琳进去时,汤姆以忧虑的目光望着她的背影,注意到这一点;接着,只听见雷格里怒气冲冲地答道,“住嘴!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不着!”
汤姆只听见这点,随后就跟山宝到村子里去了。黑奴住的小村子是一排简陋的破房子,象一条小街似的,在庄园另外一个地方,离大宅子很远。那地方有一种荒僻。旷野和凄凉的气象。汤姆一看这样子,心里就凉了半截。他一直指望有一间尽管简陋。却可以收拾干净。保持安静的农舍,里面有个可以放《圣经》的壁架,一个在劳作之余。可以一个人休息休息的地方。他往几间农舍里看了一眼,里面都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只有一堆脏得发臭的稻草狼藉地铺在地板上(其实只是光秃秃的泥地,经过无数双脚的践踏,已经变得非常坚硬了)。
“住哪一间?”他驯服地问山宝道。
“不知道;我看就住这间吧,”山宝说。“里面好象还挤得下一个人;现在每间房都住得满满的了;再来人我可没有办法了。”
暮色苍茫时分,住在这些破房子里的人才精疲力竭地结队归来……男男女女,一个个脸色阴沉,无精打采,衣服又破又脏,谁也没有心情对刚到的这些人赔个笑脸。小村子里顿时人声鼎沸,嘈杂不堪。在几个磨子边,有好些人的嘶哑。刺耳的声音在争吵着,因为他们那一点点玉米粒儿还得磨成棒子面后,才能烙成饼子当晚饭。每天天刚一亮,他们就下地。在监工的鞭子下,被迫劳动着。目前正是农忙季节,东家采取了种种措施强迫每个黑奴使出全身的劲儿来。“说实话,”潇洒。悠闲的人们这样说,“采棉花并不是什么苦活。”是这样吗?一滴水滴在你头上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然而,一滴一滴。连续不断。没完没了。单调乏味地老滴下去,而且老是滴在同一个地方,那就会变成宗教裁判所式的毒刑,劳动本身并不是苦事,可是被人强迫着去干千篇一律。枯燥无味的生活,连想都不敢想一下怎样减轻一点它的腻烦劲儿;这样,劳动就变成了一件苦事。当那伙人蜂拥而归的时候,汤姆想在他们中间找到一些友善的面孔,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看到的只有阴郁。愠怒。恶狠狠的男人和虚弱。沮丧的女人,或者说,不象女人的女人。强者推开弱者,作为人类赤裸裸的动物本能的自私心暴露无遗;在他们身上别指望找到丝毫善意。人家把他们完全当作禽兽对待,他们也已经堕落到和禽兽差不多完全相等的地步。磨面声一直延续到深夜,因为磨子少人多。疲乏和衰弱的人被孔武有力的人挤走了,最后才能轮到他们磨。
“呵唷!”山宝走到那混血女人面前,把一袋玉米扔在地下说;“你叫什么鬼名字?”
“露茜,”那妇人答道。
“好吧,露茜,现在你是我的老婆了。你去把棒子磨了,给我把饼烙好,听见吗?”
“我不是你的老婆,我也不愿做你的老婆。”那妇人家突然不顾死活地说,“去你的吧!”
“我可要踢你啦!”山宝提起腿来威胁道。
“你要杀我都可以;随你的便。要杀就快!我还巴不得死了才好呢!”她说。
“好哇,山宝,我去告老爷,你把干活的人打坏了,”昆宝说。他刚才恶狠狠地赶走了两三个等着磨面的女人,这时自己正磨着呢。
“你这个老黑炭,我也去告老爷,你不让那些女人磨面!”山宝说。“你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汤姆走了一天的路,饿得有点发晕了。
“喂,给你!”昆宝说,一面扔下一个粗麻袋,里面装着一配克(配克:英美干量名,等于两加仑。)玉米。“喏,黑炭,接着。小心点吃……这个礼拜就这点粮食。”
一直到很晚汤姆才等到一个空磨子;磨完之后,看见两个精疲力竭的女人在那里磨面,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就过去替她们磨。然后在刚才好多人烙过饼的一堆火里,把几块快要熄灭的炭火拨拢来,动手给自己做晚饭。这种行为在那个地方是件新鲜事,虽然微不足道,仍不失为一桩好事。它打动了那两个女人的心,她们阴沉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女性的柔情。她们替他和好面。做成饼子之后,又替他烙。汤姆坐在火旁边,从口袋里取出《圣经》来,因为他需要寻找安慰。
“那是什么?”一个女人问道。
“《圣经》,”汤姆答道。
“天哪!我自从离开坎特克以后,连一本《圣经》都没有看见过。”
“你是在坎特克长大的吗?”汤姆颇感兴趣地问道。
“是的,还受过很好的教养呢。没想到会落到这步田地!”那女人叹道。
“那究竟是本什么书啊?”另外那个女人问道。
“《圣经》啊!”
“我的天哪,《圣经》是什么呀?”那女人又问道。
“看你说的,难道你从来没有听见过吗?”另外那个女人说。“我在坎特克的时候,常常听见太太念;可是在这里,天哪,只听见打人。骂人的声音。”
“念一段听听!”前面那个女人见汤姆看得那么专心和仔细,不由好奇地央求道。
汤姆念道,“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八节。)
“这几句话说得真好,”那女人道。“是谁说的啊?”
“上帝,”汤姆答道。
“要是知道到哪儿去找他就好了,”那女人道。“我真想去;看样子我这一辈子也得不到安息。我每天浑身酸痛,打哆嗦;山宝还老是骂个不休,说我老是摘得慢。有时我差不多要到半夜才能吃上晚饭。还没有来得及躺下。合上眼呢,就响了起床号,早上的活又开始了。要是我知道上帝在哪儿,我可得去对他说说。”
“他就在这里,他是无所不在的,”汤姆说。
“啊呀,你别骗我了!我知道这里没有上帝,”那女人道。“唉,说也没有用,还是回去躺下,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
两个女人家回去了,汤姆独自在那堆冒烟的柴火边坐着。闪烁的火光把他的面孔照得通红。
皎洁。明媚的月亮在紫色的天空升了起来,宁静。默默无言地俯视着地面;同时上帝也在俯视着这个悲惨。人压迫人的场景,宁静地俯视着那孤寂的黑人一个人抱着双臂坐在那里,膝头上摊着他的《圣经》。
“这里有上帝吗?”啊,一个未受教化的人,怎么可能在可怕的暴政面前,在昭著而无人谴责的不义行为面前,不屈不挠地坚持他的信仰呢?汤姆淳朴的心灵中在剧烈地斗争着。
满肚子摧肝裂肺的委屈,终身苦难生涯的兆头,往时一切希望的破灭,这些心思在他心灵中凄凉地颠簸着,就象是一个行将没顶的水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妻子。儿女和亲友的尸体,在黑压压的海涛上升沉漂浮一样。啊,在这种境遇下,要信仰和忠实于基督教的这一伟大口号:“信有上帝,且信他赏赐那寻求他的人。”(见《新约圣经。希伯来书》第十一章第六节。)真是谈何容易啊!
汤姆闷闷不乐地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双脚走进了他们指定他去住的那间小屋子。地下已经睡满了疲乏的人们;屋子里臭气扑鼻,几乎使他倒退了出来。可是夜间外面露重天寒,他又疲惫不堪;因此,就盖上他仅有的破毯子,倒在稻草上睡着了。
睡梦中,他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他坐在邦夏脱朗湖边花园里那张长满青苔的凳子上,伊娃低垂着严肃的眼睛,正在念《圣经》给他听。只见她念道:
“你从水中经过,我必与你同在;你过江河,水必不漫过你;你从火中行过,必不被烧,火焰也不着在你身上;因为我是耶和华你的上帝,是以色列的圣者你的救主。”(见《旧约圣经。以赛亚书》第四十三章第二节。)
那话音好象仙乐一般,愈来愈轻,终于逐渐消失。那小姑娘抬起两只深嵌的眼睛,亲切地凝视着他,仿佛放射着温暖和安慰的光芒,一直射进了他的心灵。后来,她仿佛展开了明亮的翅膀,随着仙乐声在空中飞翔。一颗颗象星星一般金光闪闪的东西从她翅膀下面飘下来,接着她就不见了。
汤姆惊醒过来了。这是个梦吗?就算是吧。然而,那可爱的小仙女生前都那么急于安慰受苦受难的人,谁说归天之后,上帝不会派她担负这个使命呢?
这是一种美妙的信仰:
认为死者的灵魂
长着天使的翅膀,
永远在我们头顶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