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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大伯的小屋是用圆木头盖的,紧挨着“大宅子”(黑人最喜欢这样称呼东家的住屋);门前有一个整齐的小菜园。由于精心栽培,每年一到夏季,这里的杨梅。覆盆子和各种果子。菜蔬总是长得十分茂盛;花园的前沿开满了大朵鲜红的秋海棠和本地一种多花蔷薇;它们错杂地交织在一起,把那些粗糙的圆木头全给遮盖起来了。夏天,这里还盛开各种鲜艳的年生花,诸如金盏花。牵牛花。茉莉花等等,在菜园的一角争妍斗艳。这些花都是克萝大娘的喜悦和骄傲。
让我们进屋去吧。“大宅子”里已经开过晚饭。掌厨的克萝大娘一做完饭,就把收拾桌子和洗刷碗碟等事交给她的下属;因此,毫无疑问,你在炉灶边看到的准是她,正兴致勃勃地在炖锅里煮着什么吱吱出声的东西,一会儿又深思熟虑地揭开一只烘箱的盖子,里面立刻喷出一股香味来,准又是什么“好吃的玩艺儿”。克萝大娘有一张黑中透亮的圆脸,跟她自己做的茶饼子一样光滑,上面仿佛浇过一层蛋白似的。她头上包扎着一块浆得很挺刮的格子头巾,丰满的脸蛋上老挂着一丝满足的微笑;当然,我们不得不承认其中也略微含有一点自鸣得意的味儿;不过,既然克萝大娘是左近一带人所公认的第一位厨子,那末,略微有这么一点自豪感,恐怕也是人之常情吧!
克萝大娘打骨子里就是个地道的厨子。后院里的鸡。鸭和火鸡,一见她迎面走来,没有不愁眉苦脸的,显然是担心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事实上她的确是老在鸡鸭身上盘算着扎翅膀。填料。熏烤这类事,久而久之,自然会使每只敏感的家禽对她望而生畏了。她做的各种玉米饼(包括锄头饼。炭烤饼以及其他不胜枚举的名目),在经验不足的厨子看来,简直是妙不可言。她老爱告诉人家说,她的同行们拚命想赶上她的手艺,结果都白费力气。她往往一面讲,一面带着淳朴的自豪感,笑得满身的肥肉直打颤。
大宅子里一来了客人,要她办一桌“时式”筵席,她就浑身是劲;她最欢喜看见前门廊子上堆满了客人的行李,因为每逢这种时候,她知道自己又可以大显身手,取得新的成就了。
不过这时,克萝大娘两眼却在望着那口烘箱,我们暂且不要打扰她心爱的活计,先把她家的小屋描绘一番。
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床,床上整整齐齐地铺着一块雪白的床单,床前铺着一块相当大的毡毛地毯;这块地毯标志着克萝大娘的地位,说明她在庄园上身份很高。的确,这张床。床前的地毯以及整个那一角,都在屋子里占有显著的地位,并且受到特殊保护,防止小把戏们过去搅扰和糟蹋;事实上,这个角落就是他们家的客厅。对面角落里放着一张简陋得多的床,显然是为了实用而设计的。壁炉上面的墙壁上挂着几幅色彩鲜明的《圣经》插图和一幅华盛顿将军的画像;这幅肖像的画笔及色彩实在相当糟糕,要是那位英雄本人见到的话,一定会吓一大跳。
在屋角的一张粗糙的板凳上,坐着两个男孩子;他们都有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发光的胖脸和卷曲的头发,这时正在教一个小娃娃学步呢。跟一般学步的婴儿一样,小娃娃脚刚站稳,晃几下,又栽倒了。她的接二连三的失败,都被两个大孩子看作非常精彩的表演而博得他们热烈的喝彩。
壁炉前摆着一张略微有点瘸腿的桌子,上面铺了一块桌布,摆着式样精致的杯盘;另外也还有一些迹象,表明马上就要开饭了;桌子旁边坐着谢尔贝先生最得办的仆人汤姆大伯。汤姆既是本书的主人公,我们当然应该向读者描绘一番。他生得身材魁梧,胸脯宽阔,体格结实而有力,皮肤黑中透亮;他有一副地道的非洲人相貌,严肃。稳重。精明强干之中透露着忠厚善良的气质;他的神态令人见了肃然起敬,一望而知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同时又兼有坦率。谦逊和纯朴的性格。
这时,汤姆正在乔治小少爷的指导下,聚精会神地伏在一块石板上,小心翼翼。专心致志。一笔一划地在忙着练字呢。乔治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子,生得聪明伶俐,看样子充分意识到当老师的尊严。
“不是那样,汤姆大伯,不是那样,”当汤姆很吃力地把g字的尾巴,拐到另外那边去的时候,乔治急忙制止道:“那就变成q字了,知道吗?”
“啊呀,是吗?”汤姆大伯说。于是他的小先生挥起笔来,写了无数个g和q给汤姆示范。汤姆带着毕恭毕敬。万分钦佩的神态,在一旁观看着;然后,他那只粗大的手又提起铅笔耐性地临摹起来。
“白人干什么都那么不费劲!”克萝大娘插嘴道,一面得意地看着乔治少爷,这时她正用叉子叉着一块腊肉,在铁锅上抹油呢。“你瞧他多会写!还能读呢!晚上还常到这儿来,把他的功课念给我们听呢……真叫有意思!”
“克萝大娘,可是我肚子可饿坏了,”乔治道。“锅里的饼快烙得了吧?”
“差不多啦,乔治少爷,”克萝大娘掀起锅盖朝里瞧了一眼答道……“烙黄了,真美……黄得真可爱。嘿!烙饼嘛,就得看我的。那天太太叫莎丽烙几张饼试试。太太说,让她学学,得了吧,太太,,我说,眼睁睁地看着她那样糟蹋好粮食,真叫人心疼啊!烙的饼一边鼓一边塌的,没个样子;就跟我的鞋那么不中看,去她的吧!,”
对莎丽的外行劲贬了几句之后,克萝大娘把锅盖揭开,一张烙得平平整整的磅饼(一种大型烤饼,所用面粉。糖。鸡蛋等各种原料都是一磅重,故名。)立刻出现在眼前,完全可以和城里任何一家糕饼店的出品媲美。招待客人的主要项目,显然就是这张磅饼,于是克萝大娘就在饭桌边,一本正经地张罗起来了。
“嗨!你们,摩西,彼得!滚开,小鬼!让开,菠莉,宝贝……一会儿妈妈就给宝贝吃。乔治少爷,快把书挪开,跟我家老头子坐下来吧。我这就把香肠端上来,第一锅烙饼马上也可以送到你们盘子里来啦。”
“家里要我回大宅子去吃饭,”乔治说;“可是,克萝大娘,哪儿的饭好吃,我心里还不清楚吗!”
“一点儿也不错……一点儿也不错,乖孩子!”克萝大娘说,一面把热气腾腾的奶油饼往乔治盘子里装;“你知道你大娘准会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你啊。唔,你才是个明白人呢!去你的吧!”说罢,那大娘用手指轻轻戳了乔治一下,意味着这是个天大的玩笑,随后又回到烤锅边去了。
“切饼罗!”克萝大娘在锅边忙得差不多时,乔治少爷喊道。说毕,就挥起一把大刀,准备切那张磅饼。
“天哪,乔治少爷!”克萝大娘抓住他的胳臂严肃地说,“这么一把又笨又重的大刀怎么能切饼呢!饼都会被你切坏的……上面的奶油都要毁了。我这儿有一把薄薄的老刀子,就为切饼用的。喏,你看,不费吹灰之力,我就把饼切开了!快吃吧……比什么都香。”
“汤姆。林肯说,”乔治嘴里塞着满嘴的饼说,“他们家金妮的手艺比你还高明呢。”
“他们林肯家的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克萝大娘轻蔑地说。“我是说,要跟我们家的人放在一起比的话。一般说来,他们还算是体面人家;可是要讲究气派,他们连影儿都没有。就拿林肯老爷跟谢尔贝老爷比吧。哎哟,天哪!还有林肯太太……她走进人家家里的气派,有我们太太那么落落大方吗?真是派头十足啊,懂吗?去你的吧!别提林肯那一家子了!”……说罢,克萝大娘把头一甩,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可是,你自己不是也说过,”乔治说,“金妮是个出色的厨子吗?”
“不错,”克萝大娘答道,……“可以这样说,家常便饭嘛,金妮还算过得去,她的牛奶蛋糕做得还不错……土豆烧得也差不多……玉米饼可做得不算特别好,不算太好;不过,也还差不多……可是,天哪!要讲高级一点的手艺,她会做点什么呢?唔,她会做馅儿糕……不错,那她会做;可是皮儿怎么样?她会把面发得那么又酥又脆吗?那么一入口就化,摆在那里象一堆云彩吗?玛丽小姐出阁的时候,我到她们家去过,金妮带我看她做的喜糕。你是知道的,金妮跟我很要好,我一句话也没说。可是,乔治少爷,得了吧!咳,要是我做出那种喜糕来,我一个礼拜都会睡不着觉。哼,那些喜糕实在不怎么样。”
“金妮自己恐怕还满以为做得不错呢,”乔治说。
“自以为不错!……可不是吗?那天她还傻头傻脑地在我面前卖弄那些喜糕呢!……你不知道,问题就在这里,金妮不懂得啊。哼,他们那家子人算得了什么!她又怎么会懂得呢!这不能怪她。哎,乔治少爷,你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说到这里,克萝大娘不禁叹了口气,不胜感慨地翻滚着眼珠子。
“克萝大娘,我心里对自己享的福,能吃到那些馅儿饼。布丁知道得太清楚了。”乔治答道,“你去问问汤姆。林肯看,我哪一次碰到他不要大吹一通!”
小少爷这几句俏皮话逗得克萝大娘倒在椅子上,捧腹大笑起来,直笑得那张明晃晃的黑脸上直淌眼泪;她笑着笑着,一会儿逗乐地拍乔治少爷一下,一会儿用手指头戳他一下,嘴里直说,去你的吧,又说他是个小精怪……说他简直要了她的老命啦,还说他早晚会送掉她的老命的;克萝大娘在作这些血腥的预言时,每说一句就忍不住格格地笑起来,而且愈笑愈厉害,愈笑愈没有个完,以至于乔治真的有点担心起来,觉得自己的玩笑恐怕有点开得太过火了,以后恐怕应该留点神,开玩笑“得有点谱”。
“你是这样跟汤姆说的吗?老天爷啊,你们这些小把戏真不得了!你对汤姆这样吹了吗?天哪!乔治少爷,你不把人笑死才怪呢!”
“是的,”乔治说,“我跟他说,你去看看克萝大娘的馅儿饼,那才地道呢!,我说。”
“可惜汤姆看不见啊,”克萝大娘大声道。汤姆的不知真情在克萝大娘善良的心肠中激起了深切的同情。“乔治少爷,哪天你请他到这里来吃饭吧,”她又说,“我一定不会让你丢脸的。不过,乔治少爷,你有福享,可别觉得就高人一头啊。要知道我们享的福,都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我们应该永远记住这一点,”克萝大娘非常严肃地说。
“好,我打算下星期里头哪一天请汤姆到这儿来,”乔治说;“你把浑身的功夫都使出来吧,克萝大娘,让汤姆看它个目瞪口呆。我们让他饱餐一顿,叫他半个月都忘怀不了。”
“对,对……就这么办,”克萝大娘心花怒放地答道。“你瞧着吧。天哪!我们家有几次酒席真叫人难以忘记!你还记得我们请诺克斯将军来吃饭,那次我做的鸡肉大馅儿饼吗?那次为了馅儿饼的皮儿,我和太太还差点没拌起嘴来呢。有的时候我实在摸不透那些太太小姐们的心思,人家肩膀上挑着那么重的担子,可以那么说吧,一本正经地忙着干活呢,她们却在旁边晃来晃去,乱出主意!天哪,那天太太吩咐我这么做,那么做;后来我实在有点冒火了,就说,哎,太太,看看你这双又漂亮。又白净的手吧,细长的手指头上戴满了金光闪闪的戒指,娇嫩得象滴着露水的白百合花;再看看我这双又粗又黑的大手,难道你不懂得上帝的意思就是叫我做馅儿饼的皮儿,叫你在客厅里呆着吗?,嘿!乔治少爷,我那天就能放肆到那个地步。”
“后来妈妈怎么说呢?”乔治问道。
“怎么说?……唔,她眯起那双清秀的大眼睛笑着说,好吧,克萝大娘,我看还是你说得对,,说完之后,就回客厅里去了。我那么放肆,她应该砸烂我的脑瓜子才对;不过,事情的确是这样……太太小姐们在身边,我就什么都干不了!”
“嗯,你那桌酒席办得真漂亮……我记得大家都这么说来着,”乔治说。
“是吗?我那天不是藏在餐厅后面吗?我不是看见诺克斯将军接连三次把盘子递过去,请太太给他添馅儿饼吗?……他还说,谢尔贝太太,你家厨子的手艺真高明。,天哪!我乐得肚子都快炸啦。”
“诺克斯将军对吃的真在行,”克萝大娘挺起胸来,得意扬扬地说,“将军真是个好人!他家是弗吉尼亚州的大户人家。诺克斯将军的识货劲儿真能比得上我。你不知道,乔治少爷,馅儿饼各有各的特点;并不是人人都懂得其中的奥妙,可是诺克斯将军懂得;我一听他说话就知道他懂得。是的,他懂得其中的奥妙!”
这时,乔治已经撑到连多一口都吃不下的地步(在不寻常情况下,连孩子都能达到这种地步),因此,才有闲工夫注意到对面角落里,那一堆鬈发的脑袋和亮晶晶的眼睛正在饥肠辘辘地望着他们吃饼子呢。
“喏,摩西,彼得,”乔治叫道,一面掰下大块大块的饼子扔给他们。“你们也想吃,是不是?克萝大娘,给他们再烙几张吧!”
于是乔治与汤姆就到壁炉旁边,各自找张舒适的椅子坐下,一方面克萝大娘又烙了一大堆饼,把小娃娃抱在怀里,自己边吃边喂她;另外给了摩西和彼得些饼子;他们似乎喜欢一面吃,一面在桌子下面打滚,或是彼此呵痒,不时还扯扯小娃娃的脚趾头。
“哎,滚开点,好不好?”他们的母亲说;孩子们在桌子底下闹得太厉害时,她偶尔心不在焉地往下面虚晃一脚。“家里有白种客人的时候,你们放规矩点,行不行?别闹了,好不好?你们可得留点神儿,不然的话,乔治少爷走了,我可得给你们点颜色看看!”
这个可怕的警告究竟意味着什么,实在很难说;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由于它的含义太模糊,好象对那两个小顽童丝毫不起作用似的。
“天哪!”汤姆大伯说,“他们老是浑身发痒,总不肯老老实实呆着。”
这时,孩子们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满手满脸沾满了糖酱,使劲地亲起小娃娃来。
“滚你们的蛋!”妈妈一面说,一面推开他们鬈发的脑袋。“你们这样亲娃娃,待会儿全得粘成一团,扯都扯不开了。快到井边去洗洗吧!”训了一顿之后,克萝大娘“啪”地一声给了他们一个震耳欲聋的响嘴巴,打得那两个小家伙更加笑个不止,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了。一出大门,他们越发乐得尖声怪叫起来。
“你见过这种讨厌的小鬼吗?”克萝大娘一面怡然自得地说,一面掏出一块专为临时应急的旧毛巾,从破茶壶里倒了点水在上面,然后擦掉娃娃脸上和手上的糖酱;擦得娃娃满脸发光之后,就把她搁在汤姆怀里,自己赶紧去收拾桌子。那婴儿一会儿揪汤姆的鼻子,一会儿抓他的脸,一会儿又用胖小手玩弄汤姆的头发;她最喜欢的似乎还是最后这种游戏。
“你看这小家伙多乖!”汤姆一面说,一面把她放得远一点,好看看她的全貌。接着,他站起身来,把娃娃放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驮着她一蹦一蹦地跳起舞来。乔治少爷则在一旁用手绢逗她。这时摩西和彼得也都回来了,在她背后狗熊似地吼叫着,后来克萝大娘直说吵得“她的脑袋都快掉下来了”。据她自己说,这种“外科手术”在她家早已司空见惯,因此她的话丝毫也没有把他们的喧嚣声平息下去。他们嚷啊,跳啊,翻筋斗啊,直闹得自己精疲力竭,才慢慢安静下来。
“好啦,闹完了吧!”克萝大娘说,一面把一张粗糙的小四轮床(四轮床,一种有四个轮子的矮床,可以推到大床底下;一般是为仆人和孩子而设的。)从大床底下拉了出来;“来,摩西,彼得,上床吧;我们快要聚会了。”
“嗯,妈,我们不想睡,我们要看看祷告会……祷告会好玩极了,我们喜欢祷告会。”
“得了,克萝大娘,把小床推进去,让他们呆着吧!”乔治果断地说,一面给四轮床推了一把。
克萝大娘看见有人说情,乐得把四轮床推进去,嘴里说,“好吧,也许祷告会对他们有点益处的。”
屋里的人立刻开了个全体会议,商量着布置会堂和安排座位的事。
“椅子怎么办呢?我可一点办法也没有,”克萝大娘说。一个礼拜一次的祷告会一向都是在汤姆大伯家举行,椅子也向来就不够,所以这次也总会有办法可想的。
“上礼拜彼得老大爷唱诗时把那把最破的椅子的两条腿都给唱断了,”摩西提醒道。
“去你的吧!我看准是你们给拆掉的;一定是你们捣的鬼,”克萝大娘说。
“喏,这样靠墙放,还能站得住,”摩西说。
“可决不能让彼得大爷坐,因为他唱起诗来老挪动椅子。那天晚上他差不多把椅子从屋子这头,挪到那头去了,”彼得说。
“嗳呀!就让他坐这把椅子吧,”摩西说。“他一坐下就会唱的,来吧!圣徒和罪人,细听我来讲,,接着,就会扑通一下摔下去的。”……摩西一面说,一面把那场想象中的灾祸表演给大家看,先是用鼻音惟妙惟肖地模仿彼得老头子的腔调,随后便一下子摔倒在地板上。
“得啦,规矩点,行不行?”克萝大娘说。“你怎么不害臊呢?”
乔治少爷却随着那小淘气一起哄笑起来,并且口口声声说摩西真是个“怪物”,因而克萝大娘的告诫也似乎失去了效用。
“我看,老头子,”克萝大娘说,“你还是把那两只木桶搬进来吧。”
“妈妈的木桶就跟乔治少爷在圣书里念到的那个寡妇的坛子(见《旧约圣经。列王纪上》,第十七章:“上帝降灾于基列地方,嘱咐先知以利亚往撒拉法去避灾,并吩咐那里一个寡妇供养他,寡妇坛内只有一把面,瓶里只有一点油,但吃了许多日子,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样……真有灵验,“摩西轻轻对彼得说。
“上礼拜有一个木桶中间凹下去了,”彼得说,“大家正唱着诗,一下子全都陷了下去;那回可不灵了吧?”
摩西和彼得在一旁窃窃私议的当儿,汤姆大伯已经把那两只木桶滚进来,两边塞上石头,把木桶稳住了;然后在两只木桶上面,架上一块木板。另外又把几个木盆和水桶倒过来;把那几把摇摇欲坠的破椅子收拾了一下,这才算布置就绪。
“乔治少爷念《圣经》念得美极了!我知道他一定愿意留在这里给我们念的,”克萝大娘说;“这样好象更有趣一些。”
乔治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因为凡是能出风头的事,孩子们总是乐意干的。
不多一会儿,屋子里便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会众,有八十高龄。白发苍苍的长者,也有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小姑娘。人们谈论着一些毫无恶意的新闻,诸如莎丽老大娘那块新红头巾是哪儿来的啊;莉西的主母准备等她那件罗纱衣裳做好之后,就把她那件点子花的细布连衣裙给莉西啊;谢尔贝老爷想另外买一匹栗色马驹,一定又会给地方上增添一匹好马了,等等。有几个会众是邻近白人家里的仆人,得到许可前来参加祷告会,并且带来了许多精彩新闻,都是主人家里和庄园上人们说的话和做的事。大家随心所欲地传递着这些小新闻,跟上流社会中的情况毫无差别。
不多一会儿,人人喜爱的唱诗开始了。人们唱着一些热情奔放。精神振奋的圣诗,尽管不少人带有鼻音,但即使这个缺点也不能使他们天赋的好嗓子为之逊色。歌词有的是邻近教堂里流行的。脍炙人口的赞美诗,有的则是从野外布道会上学来的,更为热烈,含义则更加模糊。
有一支圣歌唱得十分热烈而有力,它的副歌是这样的。
战死在疆场,
战死在疆场,
灵魂享荣光。
另外一支他们特别爱唱的圣歌,里面老重复着这样几句话:
哦,我将归天去……君可愿与我结伴行?
君不见天使在召唤,催我快启程?
君不见那永恒世界黄金城?
另外还有好几首圣歌,里面不断提到“约旦河岸”。“迦南战场”和“新耶路撒冷”(约旦河,在基督教圣地巴勒斯坦;迦南,巴勒斯坦西部地名;耶路撒冷,巴勒斯坦首府;此处三者均指天国而言。);因为黑人生性热情奔放。想象丰富,总是喜爱生动如画的赞美诗和词句;他们唱诗时,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则欢天喜地地击掌握手,仿佛他们已经完全登上了约旦河彼岸。
接着有几个人讲道。作见证,他们的话语间或和歌声混成一片。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早已干不了活了,但大家对她都很尊敬,把她当作一本记载往事的史册那样看待。当下她站起身来拄着拐杖道:
“好啊!孩子们!好啊,我能再一次和你们见面,听到你们的歌声,真是高兴极了。因为不知道哪一天,我就会归天去;不过,孩子们,我什么都准备好了,我已经收拾好包裹,戴好帽子,只等马车来接我回去;有的时候,我夜里好象听见咕噜咕噜的车轮声,我随时都在等待着;你们也准备准备吧。我告诉你们,孩子们,”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杖重重地敲着地板,“天国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孩子们,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啊,……你们不知道……天国美极了。”说罢,那老人坐了下来,激动得泪流满面。这时会众齐声唱道:
哦,迦南,光明的迦南,
我将启程前往迦南!
乔治少爷应邀念了《启示录》(《启示录》,《新约圣经》的最后一书。)的最后几章,中间不时有人赞美道:“真了不起!”“你听他念的!”“真想不到!”“果真有那一天吗?”
乔治是个聪明孩子,从母亲那里受到良好的宗教教育。他看见听众对他大为赞赏,就不时插入一些自己的解说;乔治念《圣经》时态度严肃,因此年轻人对他都非常羡慕,老年人都为他祈祷祝福;大家一致认为:就是“一个牧师也不见得讲解得有他那么好”;都说,“这孩子真了不起!”
汤姆大伯是左近一带掌管宗教事务的长者。他生性重视灵性修养,加以胸襟宽广,道德高尚,远非他的同类可与比拟;因此附近的黑人都把他当作他们的牧师那样敬重他。他讲道时措词简洁。恳切而诚挚,就是对那些比他受过更好教育的人,也会大有裨益的。可是他特别擅长的还是祈祷。他的祷告淳朴感人,单纯诚恳,真是无与伦比;而且由于他经常引用《圣经》的语言,内容就更为丰富。《圣经》的语言仿佛渗透了他的灵魂,融化在他的生命之中,因而随时可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诚如一个虔诚的老黑人所说,“他祷告起来,直上天庭。”他的祈祷往往激起会众虔敬的感情,因而常有被四面八方响起的应答声(礼拜堂中牧师作祈祷时,会众往往根据祈祷文对答响应。)淹没的危险。
这场戏在汤姆大伯的木屋里演出的同时,东家的客厅里演的却是迥然不同的另一场戏。
那黑奴贩子和谢尔贝先生一起坐在前面说过的那间客厅里,桌子上摆着文房四宝和几张单据。
谢尔贝先生正在点几卷钞票;点完之后,就推过去给海利,海利又照样点了一遍。
“一点也不错,”黑奴贩子说。“现在,请在这些契纸上签字吧。”
谢尔贝先生急匆匆地接过卖契,签了字,就象要赶快结束一桩不愉快的事似的;然后把契纸和钞票一起推给海利。海利当即从一只破旧的小提箱里取出一张羊皮借据,瞟了一眼之后,把它交给谢尔贝先生。谢尔贝先生怀着抑制住的急切神情,把借据接了过去。
“好啦,完事啦!”黑奴贩子一面说,一面起身。
“海利,”谢尔贝先生说,“我希望你不要失信,你对我保证过:不弄清买主的来历,你决不把汤姆卖给他。”
“可是,你不是已经那样做了吗?”黑奴贩子说。
“你明明知道我是出于迫不得已,”谢尔贝先生倨傲地答道。
“不错,可是我也会有迫不得已的时候啊,”黑奴贩子说。“不过,我一定尽量给汤姆找个好差使就是了。我决不会亏待他的,这点你可以完全放心。我向来不是个狠心的人。”
尽管海利前次已经阐明过他的人道主义原则,谢尔贝先生还是对这些话不太放心;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别的什么指望;因此,只得让那黑奴贩子默默无言地离去,自己一个人吸起雪茄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