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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叶妮只顾望着卢瓦河优美的风景,没有注意父亲的计算,可是,听到克吕旭开口,她不禁侧耳倾听:“哎,好啊,您从巴黎招来了女婿,眼下索缪城里人人都在谈论令侄。我又得草拟一个协议了吧,格朗台老爹?”
“您……您……您一大……大早出门,就就就为了跟我说这个?”格朗台一面说,一面扭动着肉瘤。“唉!那好,我的老伙伙计,不瞒您说,我把您您您想知道的都告诉您吧,我宁可把女……女……女儿……扔……扔进卢瓦河,您明明明白吗?也不……不想把她……嫁……嫁给她的堂堂堂弟。您可以……把……把这话……说出去。先不说吧,让他们……嚼……嚼舌头去。”
这一席话使欧叶妮感到昏晕。在她心中刚开始冒头的遥远的希望,曾忽然间像鲜花般怒放,由朦胧而具体,可现在眼看被湮成一团的鲜花统统给割断了,散落在地。从昨晚起,促使两心相通的种种幸福的丝丝缕缕,把她的心拴到夏尔的身上;那么说,今后将要由痛苦来支撑他们了。难道妇女的命运,受尽苦难比享尽荣华更显得崇高吗?父爱的火焰怎么会在父亲的心头熄灭了呢?夏尔犯了什么大罪?百思不解!她初生的爱情本来就是深不可测的神秘,如今又包上了重重疑团。她回家时两腿不住地哆嗦,走到那条幽暗的老街,她刚才还觉得充满喜气的,现在却只觉得如此凄凉,她呼吸到了岁月和人事留下的悲怆。爱情的教训她一课都逃不了。快到家时,她抢先几步去敲门,站在门前等父亲。但是,格朗台看到公证人手里拿着一份还没有拆卦的报纸,问道:“公债行情如何?”
“您不肯听我的话,格朗台,”克吕旭回答道,“赶紧买些吧,两年之内还有两成可赚,再加上高利率,八万法郎的年息是五千。行市是七十法郎一股。”
“再说吧,”格朗台搓搓下巴颏。
“天哪!”公证人说。
“什么事?”格朗台问;克吕旭这时已把报纸送到他的眼前,说:“您自己看看这篇文章。”
巴黎商界最受尊敬的巨头之一格朗台氏,昨天照例前往交易所之后,在寓所以手枪击中脑部,自杀身亡。此前,他已致函众议院议长,辞去议员职务,同时辞去商务裁判法院裁判之职。经纪人洛甘及公证人苏歇的破产,使他资不抵债。以格朗台氏享有的威望及其信用而论,应不难于在巴黎获得资助。不料这位场面上的人物,竟屈从于一时的绝望,出此下策,令人扼腕……
“我已经知道了,”老葡萄园主对公证人说。
这话让克吕旭顿时感到浑身冰凉。虽然当公证人的都有不动声色的本事。但是他想到巴黎的格朗台或许央求过索缪的格朗台支援几百万而遭拒绝,仿佛有一股凉气透过他的脊梁。
“他儿子昨天那么高兴……”
“他还一无所知,”格朗台依旧镇静地答道。
“再见,格朗台先生,”克吕旭全明白了,要紧去给蓬丰庭长吃定心丸。
格朗台回到家里,看到早饭已经摆好。欧叶妮扑到母亲的怀里,情绪激动地吻了吻母亲,她的心情跟我们极其苦恼但又无法渲说时一样。格朗台太太正坐在窗边那张四脚垫高的椅子上编织冬天用的毛线套袖。
“你们先吃吧,”娜农从楼梯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下楼来,说道,“那孩子睡得像个小娃娃,正香着呢。他闭着眼睛的那模样多可爱!刚才我进去叫他。嗨!就像没有人似的,一声不应。”
“让他睡吧,”格朗台说,“今天他什么时候醒都赶得上听到坏消息。”
“怎么啦?”欧叶妮在咖啡里放了两块糖。天晓得一块重几公分,那是老头儿闲着没事儿把大块切成的小块。格朗台太太不敢问,只望着丈夫。
“他父亲开枪打碎了自己的脑壳。”
“我叔叔?……”欧叶妮问。
“可怜的年轻人!”格朗台太太失声叫道。
“是可怜,”格朗台说,“如今他分文没有了。”
“唉!可他现在睡得那么香,好似天下都是他的呢。”娜农说,那语调分外柔和。
欧叶妮吃不下早饭。她的心给揪得紧紧的,她生平第一次,为自己所爱的人遭受的不幸,感到切肤之痛,同情的激流泻遍她全身心。可怜的姑娘哭了。
“你又不认识你的叔叔,哭什么?”她的父亲像饿虎一样瞪她一眼,说道。他瞪眼看黄金时的目光想必也是这样的。
“可是,老爷,”女佣人插嘴道,“这可怜的小伙子睡得那么香,还不知道横祸临头。谁见了能不同情啊?”
“我没有跟你说,娜农!别多嘴多舌。”
欧叶妮这时才知道,动了情的女人应该隐瞒自己的心迹,她不吭声了。
“等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许给他漏半点口风。这是我的希望,格朗台太太,”老头儿接着说道,“我现在不得不去叫人把草地挨着大路那边的水沟挖齐。中午回来吃饭的时候,我跟侄儿谈谈与他有关的事情。至于你,格朗台小姐,要是你为这公子哥儿哭鼻子抹泪,就到此为止吧。他很快就要动身去印度。你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父亲从帽子边拿起手套,像往常一样镇静地戴上,一个手指接一个手指地捋妥贴之后,出门去了。
“啊!妈妈,我透不过气来,”欧叶妮等房里只剩下她和母亲两人时,失声叫道。“我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格朗台太太见女儿面色发白,赶紧打开窗户,让她大口吸气。“我好一些了,”欧叶妮过了一会儿说。
平时外表那样冷静和稳重的女儿竟激动到这种地步,格朗台太太不禁一怔,她凭慈母对娇儿心心相通的直觉,看着欧叶妮,同时猜透了一切。确实,她们母女之间关系密切的程度,超过了那一对遐迩闻名的匈牙利孪生姐妹;匈牙利孪生姐妹由于造物主一时的错误身体连在一起,欧叶妮和她母亲坐在窗前做女红,到教堂望弥撒,总形影相随,连晚上睡觉都呼吸一样的空气。
“可怜的孩子!”格朗台太太把女儿的头搂在怀里。
听母亲这声低吟,女儿抬头望母亲,揣摩她没有明说的意思,然后,她问:“为什么要送他去印度?他遭受不幸,难道不该留下吗?他不是咱们的亲骨肉吗?”
“是的,孩子,按理说他应该留下;可是你父亲自有道理,咱们应该尊重他的主张。”
母女俩一声不响地坐着,母亲坐在垫高的椅子上,女儿坐在小靠椅里;接着,两人重新拿起活计。欧叶妮对母亲如此通情达理,十分感激,憋不住吻了吻母亲的手,说道:“你多善良啊,好妈妈!”这话使母亲常年受苦而憔悴不堪、老气横秋的脸上绽出了光彩。欧叶妮接着问了一句:“你觉得他好吗?”
格朗台太太没有回答,只微微一笑;沉默了半晌之后,她低声问道:“你已经爱上他了,是吗?这可不好。”
“不好?”欧叶妮反问,“为什么?你喜欢他,娜农喜欢他,为什么我就不该喜欢他?来,妈妈,摆好桌子,等他来吃早饭。”她放下活计,母亲也跟着放下活计,嘴里却说:“你疯了!”但是她乐于证明女儿疯得有理,她跟她一起疯。欧叶妮叫娜农。
“你还要什么,小姐?”
“娜农,鲜奶油到中午总能搅和出来吧?”
“啊!中午吗?可以了,”老妈子答道。
“哎!那好,给他煮一杯浓咖啡。听德·格拉珊先生说,巴黎人喝的咖啡都很浓的。给他多放些。”
“哪来那么多咖啡啊?”
“上街买去。”
“要是碰到老爷呢?”
“他去看草地了。”
“那我快去,不过,我买白蜡烛的时候,费萨尔老板就问了,是不是要招待远道来朝拜耶稣的三王。这样大手大脚花钱,城里马上就会传遍的。”
“要是你的父亲看出破绽,”格朗台太太说,“说不定会动手打人呢。”
“打就打吧,咱们就跪着挨打。”
格朗台太太没有答话,只抬眼望望苍天。娜农戴上头巾上街去了。欧叶妮铺上雪白的桌布,又到顶楼上摘几串她先前出于好玩有意吊在绳子上的葡萄;在过道里她蹑手蹑脚,生怕惊醒堂弟,又不禁在他的卧室门口偷听一下他均匀的呼吸。“他睡得那么甜,哪知祸已临头,”她心里想道。她又从藤上挑绿得鲜灵的叶子,摘了几片,像摆筵席的老手那样把葡萄装扮得格外诱人,然后得意洋洋地把它放上餐桌。她又到厨房把他父亲点过数的梨搜刮一空,把它们堆成金字塔,下面铺垫绿叶。她来来去去,连蹦带跳。她恨不能把父亲家里的东西全都掏尽;可惜什么东西父亲都上了锁。娜农拿了两只新鲜鸡蛋回来,看到鸡蛋,欧叶妮想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
“朗德的佃户篮子里有新鲜鸡蛋,我问他要,他为了讨好我就给了,那孩子真机灵。”
费了两小时的心血,欧叶妮放下活计二十来次,看看咖啡煮开了没有,听听堂弟起床的动静,她总算张罗出一顿很简单又不费钱的午餐,只是家里根深蒂固的老规矩受到了极度的冒犯。照例午餐是站着吃的。每人吃一点面包、水果或黄油,喝一杯葡萄酒。看看壁炉前摆上餐桌,堂弟的刀叉前放上一把椅子,餐桌上水果两盘,蛋盅一个,白葡萄酒一瓶,又是面包,又是一小碟堆尖的糖块,欧叶妮想到万一父亲赶巧这时进门,会怎样跟她瞪眼,不由得四肢哆嗦起来,所以她不时地望望座钟,暗自计算堂弟在父亲回来之前能不能吃罢这一餐。
“放心吧,欧叶妮,要是你父亲回来,一切由我担当,”格朗台太太说。
欧叶妮不禁流下眼泪。
“啊!好妈妈,”她失声叫道,“我对你没有尽孝道呀!”
夏尔哼着歌曲,在房里转着圈儿地绕个没完,终于下楼了。幸亏那时才十一点钟。巴黎人哪!他打扮得那样花哨,好像他是上那位去苏格兰旅游未归的贵妇人的爵府里作客似的。他进客厅时那笑容可掬的潇洒的神情,同他焕发的青春何等般配,让欧叶妮看了又喜又悲。安茹的宫堡梦虽已破灭,他满不在乎;他高高兴兴地同伯母打招呼:
“您晚上睡得好吗,伯母?您呢,堂姐?”
“很好,侄少爷,您呢?”格朗台太太说。
“我睡得好极了。”
“您饿了吧,堂弟,”欧叶妮说,“坐下吃饭吧。”
“可是中午以前我从来不吃东西,我中午才起床。不过,我一路上吃饭睡觉都太差了,只好随遇而安。再说……”他掏出名表匠布雷盖制造的精致绝伦的扁平怀表看了看。“嗨!现在才十一点钟,我起早了。”
“早?……”格朗台太太问。
“是啊,我本来想整理一下东西。好吧,先吃点也好,家养的鸡鸭或者野味竹鸡,随便吃点。”
“圣母啊!”娜农听到这话叫了起来。
“竹鸡,”欧叶妮心中盘算着,她甘愿掏尽自己的私房钱为他买只竹鸡。
“过来坐吧,”伯母对他说。
时髦的少爷像靠在长榻上摆姿势的俏女子,懒洋洋地往椅子上一倒。欧叶妮和她母亲也端了两把椅子,坐到壁炉跟前离他不远的地方。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夏尔问道。他觉得客厅比昨天烛光下的模样更难看了。
“是的,”欧叶妮望着他答道,“除了收葡萄的时候,我们去帮娜农干活,都住在诺瓦叶修道院。”
“你们从来不出去走走吗?”
“有时候星期天做完晚祷,又赶上是晴天。”格朗台太太说。“我们就到桥上走走,或者遇到割草的季节,就去看割草。”
“这儿有戏院子吗?”
“去看戏?”格朗台太太惊呼道,“看戏子演戏?我的侄少爷哎,您不知道这是该死的罪孽吗?”
“您哪,我的好少爷,”娜农端来鸡蛋,说,“请您尝尝带壳的小鸡。”
“哦!鲜鸡蛋。”跟习惯干奢华的人那样,夏尔早已把竹鸡抛到脑后。“这可是鲜美的东西,有黄油吗?啊,宝贝儿?”
“啊!黄油?给您黄油,我就做不成薄饼了。”老妈子说。
“拿黄油去,娜农!”欧叶妮叫起来。
姑娘细细端详堂弟切面包的动作,看得津津有味,正如巴黎多情的女工看到一出好人伸冤的情节剧,有说不出的痛快。确实,他从小得到有风度的母亲的调教,后来又经过时髦女子的精心磨练,那一举一动的娇媚、文雅和细腻,简直跟小情妇不相上下。少女的同情和温馨具有一种磁力般的影响。所以,当夏尔发觉自己成了堂姐和伯母关注的对象,他就无法从感情的影响中抽身,只感到她们关切的情意朝他滚滚涌来,简直把他淹没在情意的大海中。他望望欧叶妮,那目光因充满善意和温柔而显得十分亮堂,而且笑容可掬。在凝望中他发现欧叶妮纯情的脸上五官和谐而优雅,举止清纯率真,明亮而有魅力的眼明闪烁出青春洋溢的爱意,却无丝毫肉欲追求的痕迹。
“说实话,堂姐,您要是穿上盛装坐在歌剧院的包厢里,我敢担保,伯母的话准没错,您会让男人个个动心,女人个个嫉妒,全都非冒犯戒条不成。”
这句恭维话抓住了欧叶妮的心,虽然她一点没有听懂,她却快活得心直跳。
“哦!堂弟,您挖苦没见过世面的内地姑娘哪?”
“堂姐,您要是了解我的话,就会知道我顶讨厌挖苦人了,这让人寒心,还伤害感情……”说着,他讨人喜欢地咽下一块涂上黄油的面包。“不,我多半没有取笑人家的那份聪明,所以吃了不少亏。在巴黎,要教谁没脸见人,就说这人心地善良。这话的意思是:可怜这小子笨得像头犀牛。但是由于我有钱,谁都知道我用什么手枪都能在三十步开外一枪打中目标,而且是在野外,所以谁都不敢取笑我。”
“您说这话,侄儿,证明您心地善良。”
“您的戒指真漂亮,”欧叶妮说,“求您给我看看,不碍事吧?”
夏尔伸手摘下戒指,欧叶妮的指尖碰到堂弟的粉红色的指甲,羞得脸都红了。
“您看,妈妈,做工多讲究。”
“哦!含金量很高吧,”娜农端咖啡进来,说道。
“这是什么?”夏尔笑问道。
他指着一只椭圆形的褐色陶壶问道。那壶外面涂釉,里面涂珐琅,四周有一圈灰,壶内咖啡沉底,泡沫翻上水面。
“这是烧得滚开的咖啡,”娜农说。
“啊!亲爱的伯母,我既然来这儿住几天,总得做些好事,留个纪念。你们太落后了!我来教你们用夏塔尔咖啡壶煮咖啡。”
他力图说清夏塔尔咖啡壶的用法。
“啊!有那么多手续,”娜农说,“那得花一辈子的功夫。我才不费这个劲儿呢。啊!是不是?我要是这么煮咖啡,谁替我去给母牛弄草料啊?”
“我替你,”欧叶妮说。
“孩子!”格朗台太太望着女儿。
这一声“孩子”,让三位妇女想起了苦命的年轻人临头的灾祸,她们都不说话了,只不胜怜悯地望着夏尔。夏尔大吃一惊。
“怎么啦,堂姐?”
“嘘!”格朗台太太见欧叶妮正要开口,连忙喝住,“你知道的,女儿,你父亲说过由他亲口告诉先生……”
“叫我夏尔,”年轻的格朗台说。
“啊!您叫夏尔?这名字好听,”欧叶妮叫道。
预感到的祸事几乎总会来临。担心老箍桶匠可能不期而归的娜农、格朗台太太和欧叶妮偏偏这时听到了门锤声:敲得这么响,他们都知道是谁。
“爸爸回来了,”欧叶妮说。
她端走了糖碟子,只留几块糖在桌布上。娜农撤掉那盘鸡蛋。格朗台太太像受惊的小鹿一蹦而起。夏尔看到她们如此惊慌,感到莫明其妙。
“哎!你们怎么啦?”他问。
“我父亲回来了,”欧叶妮说。
“那又怎么样?”
格朗台先生走进客厅,目光锐利地看看桌子,看看夏尔,都看清了。
“啊!啊!你们在给侄儿接风呢,好,很好,好极了!”他说,不打一点磕巴。“猫一上房,耗子就跳舞。”
“接风?”夏尔心中纳闷,难以想象这一家人的规矩和风尚。
“给我一杯酒,娜农,”老头儿说。
欧叶妮端来一杯酒。格朗台从腰包里掏出一把厚刃牛角刀,切了一片面包,挑上一点黄油,仔仔细细地把黄油涂抹开,然后站着吃起来。这时夏尔正在给咖啡加糖。格朗台看到那么多糖块,瞪了一眼脸色已经发白的妻子,朝前走了几步,俯身凑到可怜的老太太的耳边,问道:“你从哪儿拿的糖?”
“娜农到费萨尔的铺子去买来的,家里没有糖了。”
简直无法想象这一场哑剧给三位妇女造成多么惶恐的紧张气氛。娜农从厨房里赶来,看看客厅里事情怎么样。夏尔喝了口咖啡,觉得太苦,伸手要去拿格朗台早已收起来的糖,“你要什么,侄儿?”
“糖。”
“加些牛奶,”家长说,“可以减轻些苦味。”
欧叶妮把格朗台收起来的糖碟重新拿出来放到桌上,镇静自若地望着父亲。真的,巴黎女人为了帮情人逃跑,用纤纤玉手抓住丝绸结成的绳梯,那种勇气未必胜过欧叶妮重新把糖碟放到桌上去时的胆量。巴黎女子嗣后会骄傲地给情人看玉臂上的伤痕,那上面的每一道受损的血管都会得到眼泪和亲吻的洗礼,由快乐来治愈,这是情人给她的报答。可是夏尔永远也不会得知堂姐在老箍桶匠雷电般的目光的逼视下痛苦得五内俱焚的秘密。
“你不吃吗,太太?”
可怜的老女奴走上前来恭敬从命地切了一块面包,拿了一只梨。欧叶妮大胆地请父亲吃葡萄:“爸爸,尝尝我保存的葡萄吧!堂弟,您也吃点儿好吗?我特地为您摘的,瞧这几串多美。”
“哦!要是不制止的话,她们会为你把索缪城掳掠一空的,侄儿。等你吃完饭,咱们去花园里走走。我有话要说,那可不是什么甜蜜的事儿。”
欧叶妮和她母亲瞅了夏尔一眼,那表情夏尔不可能弄错。
“伯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自从家母死后……(说到家母他声音软下来)我不可能再有什么不幸了……”
“侄儿,谁能知道上帝要让咱们经受什么痛苦啊?”伯母说。
“得,得,得,得!”格朗台说,“又胡说八道了。我看到你这双标致白净的手,侄儿,我心里就难受。”他给侄儿看老天爷在他小臂的尽头安上的那双像羊肩一样宽大而肥硕的手又说,“瞧,这才是生来捞金攒银的手!你从小学会把脚放进本来应该做钱包的羊皮里去,而我们呢,把票据放进羊皮公事包。这可糟得很,糟得很哪!”
“您想说什么,伯父,我若听懂一句,就不得好死。”
“跟我来,”格朗台说。
守财奴把刀子咔嚓一声折好,喝掉杯底的剩酒,开门往外走。
“堂弟,勇敢些!”
姑娘的口气直让夏尔心寒。他跟在怪吓人的伯父的身后,心头忐忑不安到极点。欧叶妮,她母亲和娜农按捺不住好奇心。走进厨房,偷看即将在潮湿的小花园里演出的那场戏的两位主角,伯父先是一声不吭地跟侄儿一起走着。格朗台要把夏尔父亲的死讯告诉他,本来并不感到为难,但是想到夏尔已落到不名分文的地步,他动了恻隐之心,所以他字斟句酌,力求把惨酷的实情说得缓和些。“你已经失去父亲了!”这话等于不说。父亲总比孩子先死。但是,“你已经没有任何财产了!”这句话集中了人世间的一切苦难。老头儿在花园中间那条小径上来回走了三圈,踩得细沙嘎嘎作响。在人生的重大关头,我们的心灵总是紧紧地贴在欢情和惨祸降临的地方。所以夏尔以特别的关注,审视小花园里的黄杨树,飘落的枯叶,剥蚀的墙垣,奇形怪状的果树,种种如画的细节将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中,将因激情所特有的记忆功能而同这至高无上时刻天长地久地混合在一起。
“天真热,多么晴朗,”格朗台吸了一大口气,说道。
“是啊,伯伯,可为什么……”
“这样,我的孩子,”伯父接口道,“我有坏消息告诉你。
你的父亲很糟糕……”
“那我还在这儿干吗?”夏尔说。“娜农!”他大声叫道,“叫驿站备马。我一定找得到车的。”他补充了这句话之后,回头看看伯父,伯父却一动不动。
“车马都用不上,”格朗台望着夏尔答道;夏尔眼睛呆滞,一声不吭。“是的,可怜的孩子,你猜到了。他已不在人世。
这也罢了,更严重的是他用手枪射穿了自己的脑袋……”
“我的父亲?……”
“是的,但这还不算。报纸上更指名道姓地评论这件事。
给你,自己看吧。”
格朗台把从克吕旭那里借来的报纸,塞到夏尔眼前,让他读那篇要命的文章。这时,还是孩子的可怜的青年,正处于感情动辄不加掩饰地外露的年龄,忍不住泪如泉涌。
“哭吧,哭吧,”格朗台想道,“刚才他直眉瞪眼的,真教我害怕。现在哭出来,就不要紧了。”他提高声音,继续对夏尔说:“可怜的侄儿,这还不要紧,不要紧,”他不知道夏尔是不是在听,“你早晚会从悲伤中恢复过来的。可是……”
“不会!永远不会!我的父亲!父亲呀!”
“他把家产全败光了,你已经没有一分钱了。”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的父亲在哪里,我的父亲呢?”
哭声和抽噎声在院墙内响成一片,不仅凄惨,而且嗡嗡地回荡不绝。三个女人都感动得哭了:哭和笑一样是会传染的。夏尔不再听伯父继续说下去,他奔到院子里,摸上楼梯,冲进他的卧室,扑倒在床,把头埋进被窝,以便躲开亲人痛快地大哭一场。
“让这第一阵暴雨过去了再说,”格朗台说着,回到客厅。欧叶妮和她母亲早已匆匆坐回原位,用擦过眼泪的、还止不住颤抖的手重新做起活计来。“可惜他年纪轻轻却没有出息,只惦记死人不惦记钱!”
欧叶妮听到父亲竟用这样的话来谈论最神圣的痛苦,不禁打了个寒颤。从此她开始评审父亲的言行了。夏尔的抽噎声虽然逐渐低沉,但余音仍在屋内回荡;他的深痛的哀号像来自地下,到傍晚才经过逐渐减弱而完全停歇。
“可怜的年轻人!”格朗台太太说。
这一声感叹却惹出大祸!格朗台老爹瞪着妻子,欧叶妮和糖碟;他想起了为倒霉的至亲准备的那顿不寻常的午餐,便走到客厅中央站停。
“啊!对了,”他照例不动声色地说道,“希望您不要再大手大脚花钱,格朗台太太。我的钱不是给您去买糖喂这小混蛋的。”
“不能怪妈妈,”欧叶妮说。“是我……”
“你算是翅膀硬了,是不是?”格朗台打断女儿的话,说,“居然想跟我作对?欧叶妮,你做梦……”
“父亲,您亲弟弟的儿子到您家里总不能连……”
“得,得,得,得!”箍桶匠连用了四个半音阶,“我弟弟的儿子呀,我的亲侄儿呀。夏尔跟咱们不相干,他没有一个铜板,没有一分钱;他父亲破产了;等这花花公子痛快地哭够之后,他就得滚蛋;我才不想让他把我的家弄得天翻地覆呢。”
“父亲,什么叫破产?”欧叶妮问。
“破产嘛,”父亲接言道,“就是犯下丢人的错事中最脸面扫地的错事。”
“那一定是大罪呀,”格朗台太太说,“咱们的弟弟会给打入地狱吧?”
“得了,收起你这套老虔婆的胡说吧!”他耸耸肩膀,对妻子说道,“破产嘛,欧叶妮,就是偷盗,很不幸,是一种受到法律包庇的偷窃。有一些人由于纪尧姆·格朗台守信用和清白的名声,把一批货交给他,他却统统独吞了,只留给人家一双流泪的眼睛。劫道的强盗还比破产的人祸害浅些呢。强盗要抢你的东西,你还可以防卫,他有丢脑袋的风险;可是破产的人……总之,夏尔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这些话在可怜的姑娘心中轰鸣,字字千钧压在她的心头。她天真清白,犹如密林深处的一朵娇嫩的鲜花,她既不熟悉处世之道,也不明白社会上似是而非的推理和拐来拐去的诡辩,所以她接受了父亲对破产有意作出的残忍的解释,其实格朗台没有告诉欧叶妮被迫破产和有计划破产是有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