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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农民(5)


教区的教堂在六俄里外的科索戈罗沃村。农民们只在需要时,如给婴儿 施洗礼、举行婚礼、举行 葬仪时才去那里。平时做祈祷到过河的教堂就行了。到了节日,遇上好天气,姑娘们打扮一番,成群结队去做弥撒。她们穿着红的、黄的、绿的连衣裙,穿过草场, 叫人看了心里就高兴。不过遇上坏天气,她们只好待在家里。持斋的日子里,他们去教区的教堂作忏悔、领圣餐。在复活节后的一周内,神父举着十字架走遍所有的 农舍,向大斋日没有去教堂作忏悔的教徒每人收取十五戈比。

老头子不信上帝,因此他几乎从来不想他。他承认有神奇的事,但他认为这种事只跟女人有关。有人在他面前谈起宗教或者奇迹这类事,向他提个什么问题,他总是搔搔头皮,不乐意地回答:

“谁知道这个呀!”

老奶奶信上帝,不过有点糊涂。她的脑子里所有的事都混在一起,她刚想起罪孽、死亡、灵魂得救,忽地贫穷啦,种种操心的事啦,又都插进来,她立即忘了刚才在想什么。祷告词她记不住,通常在晚上睡觉前,她站在圣像面前小声念道:

“喀山圣母娘娘,斯摩棱斯克圣母娘娘,三臂圣母娘娘……”

玛 丽亚和菲奥克拉经常在身上画十字,每年都持斋,可是什么也不懂。孩子们没有学过祷告,大 人们也不对他们讲上帝,传授什么教规,只是禁止他们在斋期吃荤。其余的家庭几乎一样:相信的人少,懂教规的人更少。同时大家又都喜欢《圣经》,温存地、虔 敬地喜欢它,可是他们没有书,没人念《圣经》,讲《圣经》。奥莉加有时念《福音书》,为此大家都敬重她,对她和萨莎都恭敬地称呼“您”。

奥莉加经常去邻村和县城参加教堂命名节活动和感恩祈祷,在县城里有两个修道院和二十六座教堂。她去朝圣的路上总是神不守舍,完全忘了家人,直到回村来,才突然惊喜地发现自己有丈夫,有女儿,于是喜气洋洋地笑着说:

“上帝赐福给我了!”

村 子里发生的事使她厌恶、痛苦。农民们在伊利亚节①喝酒,在圣母升天节喝酒,在十字架节又 喝酒。圣母庇护节②是教区的节日,茹科沃村的农民为此一连喝三天酒。他们不但喝光了五十卢布的公款,过后还挨家挨户收取酒钱。头一天,奇基利杰耶夫家就宰 了一头公羊,早中晚一连吃了三顿羊肉。他们吃得很多,到了夜里孩子们爬起来再吃一点。这三天里基里亚克喝得酪叮大醉,他喝光了所有的家当,把帽子和靴子也 换酒喝了。他死命殴打玛丽亚,打得她晕过去,家里人只好往她头上泼水。事后大家都感到羞愧、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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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东正教节日,在俄旧历七月二日。

②在俄旧历十月一日。

不 过,即使在茹科沃这样的“奴才村”,一年一度也有一次真正的宗教盛典。那是在八月份,在 全县,从一个村子到一个村子,人们迎送着赋予生命的圣母像。到了茹科沃村盼望的这一天,正好无风,天色阴沉。一大清早,姑娘们就穿上鲜艳漂亮的衣裙去迎圣 像,到了傍晚时人们才抬着圣像,举着十字架和神幡、唱着圣诗,进了村子,这时河对面的教堂里钟声齐鸣。一群群本村人和外村人挤满了大街,吵吵嚷嚷,尘土飞 扬,挤得水泄不通……老头子也好,老奶奶也好,基里亚克也好,大家都向圣像伸出手去,渴望地瞧着它,哭着说:

“保护神啊,圣母娘娘!保护神啊!”

大家好像突然明白了,天地之间并不虚空,有钱有势的人还没有夺走一切,尽管他们遭受着欺凌和奴役,遭受着难以忍受的贫穷,遭受着可怕的伏特加的祸害,却有神灵在保佑着他们。

“保护神啊,圣母娘娘!”玛丽亚嚎吻大哭,“圣母娘娘啊!”

可是感恩析祷做完,圣像又抬走了。一切都恢复原样,酒馆里又不时传出醉汉粗鲁的喊声。

只 有富裕农民才怕死,他们越有钱,就越不信上帝,不信灵魂得救的话。他们只是出于对死亡的 恐惧,才点起蜡烛,做做祷告,以防万一。穷苦的农民不怕死。人们当着老头子和老奶奶的面说他们活得太久,早该死了,他们听了也没什么。他们也当着尼古拉的 面毫无顾忌地对菲奥克拉说,等尼古拉死了,她的丈夫丹尼斯就可以得到照顾--退役回家了。至于玛丽亚,她不但不怕死,甚至还巴不得早点死才好。她的几个孩 子死了,她反倒高兴呢。

他们不怕死,可是对各种各样的病却估计得过于可怕。本来是一些小毛病,如肠胃失调 啦,着了 点凉啦,老奶奶立即躺到炉台上,捂得严严实实,开始大声地不停地呻吟:“我要一死一啦!”老头子赶紧去请神父,老奶奶就领圣餐,接受临终前的涂圣油仪式。 他们经常谈到感冒,蛔虫和硬结,说蛔虫在肚子里闹腾,结成团能堵到心口。他们最怕感冒,所以哪怕夏天也穿得很厚,在炉台上取暖。老奶奶喜欢看病,经常坐车 跑医院,在那里说她五十八岁,不说七十岁。照她想,要是医生知道她的实际年龄,就不会给她治病,只会说:她该死了,用不着治了。她通常一清早就动身去医 院,再带上两三个小孙女,到了晚上才能回来,又饿又气,给自己带回了药水,给小孙女带回了药膏。有一次她把尼古拉也带去了,后来他一连喝了两周的药水,老 说他感觉好些了。

老奶奶认识方圆三十俄里内所有的医师、医士和巫医,可是却没有一个让她满意。在圣母庇护 节 那一天,神父举着十字架走遍所有的农舍,教堂执事对她说,城里监狱附近住着一个小老头子,做过军队上的医士,医道高明,劝她找他去看病。老奶奶听了他的劝 告。等下了头一场雪,她就坐车进城,带回一个小老头子。这人留着大胡子,脸上布满了青筋,穿着长袍,是个皈依正教的犹太人。当时家里正请了几个雇工做事: 一个老裁缝戴一副吓人的眼镜用碎布头拼成坎肩,两个年轻小伙子用羊毛搏毡靴。基里亚克因为酗酒丢了差事,现在只好住在家里。他坐在裁缝旁边修理马脖子上的 套具。屋子里又挤又闷,有一股臭味。犹太人给尼古拉做完检查,说需要拔罐子放血。

他放上许多罐子。老裁缝、基里亚克和小姑娘们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好像觉得,他们看到疾病从尼古拉身上流出来了。尼古拉自己也瞧着,那些附在胸口的罐子慢慢地充满了浓黑的血,感到当真有什么东西从他身子里跑出去了,于是他高兴得笑了。

“这样行,”裁缝说,“谢天谢地,能见效就好。”

犹 太人拔完十二个罐子,随后又放上十二个。他喝足了茶,就坐车走了。尼古拉开始打颤,他的 脸瘦下去,用女人们的话说,缩成拳头那么大小了,他的手指发青。他盖上一条被子,再压上一件羊皮袄,但还是觉得越来越冷。傍晚时他难受得叫起来,要他们把 他放到地板上,要裁缝别抽烟,随后静静地躺在羊皮袄下面,天不亮就死了。

唉,多么严酷、多么漫长的冬季啊!

圣 诞节过后,自家的粮食已经吃完,只得去买面粉。基里亚克现在住在家里,每天晚上都要大吵 大闹,弄得大家心惊胆战,一到早晨又因头痛和羞愧而痛苦不堪,看他那副模样真叫人可怜。在畜栏里,那头饥饿的母牛日日夜夜不停地眸阵哀叫,叫得老奶奶和玛 丽亚的心都碎了。好像是故意为难,一直是冻得树木喀喀响的严寒天气,到处是厚厚的积雪和高高的雪堆,冬天拖得很长。到了报喜节①,还刮了一场真正的冬天的 暴风雪,在复活节还下了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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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东正教节日,在俄旧历三月二十五日,据说天使于此日告知圣母:耶稣将诞生。

但 是不管怎么样,冬天总算过去了。四月初,白天变得暖和起来,夜里依然寒冷。冬天不肯退 让,但暖和的春日终于战而胜之,最后,冰雪消融,河水奔流,百鸟齐鸣。河边的整个草场和灌木丛淹没在泛滥的春水中,从茹科沃村直到河对岸成了一片泽国,水 面上不时有一群群野鸭振翅飞起飞落。春天的落日如火如茶,映红了满天的彩霞,每天晚上都变出一幅不同往常的新的图景,那样美妙绝伦,日后当你在画面上看到 同样的色彩、同样的云朵时,简直就难以置信。

仙鹤飞得很快很快,发出声声哀鸣,似乎在召唤同伴。奥莉加站 在斜坡的边上,久久地望着这片 泛滥的春水,望着太阳,望着那明亮的、仿佛变年轻了的教堂,她不禁流下了眼泪,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她急切地想离开这里,随便去什么地方,哪怕天涯海角。家 里已经决定,让她还回到莫斯科去当女仆,让基里亚克跟她同行,去那里找个看门人或者其他的差事。好啊,快点走吧!

等 路变千一些,天气暖和了,她们就动身上路。奥莉加和萨莎每人背着行翼,穿着树皮鞋,天不 亮就出发了。玛丽亚出来送她们一程。基里亚克因为身体不好,还得在家再待上一个星期。奥莉加最后一次面对着教堂画十字、默默祷告。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但 没有哭,只是她的脸皱起来,像老太婆那样难看了。这一冬,她变瘦了,变丑了,头发有点灰白,脸上再没有昔日那种可爱的模样和愉快的微笑,在经受了丧夫之痛 以后,只有一种悲哀的听天由命的神情。她的目光有点迟钝、呆板,好像她耳背似的。她舍不得离开这个村子和这些农民。她回想起抬走尼古拉的情景,在一座座农 舍旁边都有人做安魂祈祷,大家同情她的悲痛,陪着她哭,在夏天和冬天,经常有一些时日,这些人过得好像比牲口还糟,同他们生活在一起是可怕的。他们粗鲁, 不诚实,肮脏,酗酒;他们不和睦,老是吵架,因为他们彼此不是尊重,而是互相害怕、互相猜疑。是谁开小酒馆,把老乡灌醉?农民。是谁挥霍掉村社、学校和教 堂的公款,把钱换酒喝了?农民。是谁偷邻居家的东西,纵火,为了一瓶伏特加在法庭上作伪证?是谁在地方自治会和其他会议上头一个出来反对农民?还是农民。 确实,同他们生活在一起是可怕的,可是他们毕竟是人,他们跟常人一样也感到痛苦,也哭泣,而且在他们的生活里没有哪件事是不能找到使人谅解的缘由的。沉重 的劳动使他们到了夜里就浑身酸痛,严寒的冬天,粮食歉收,住房拥挤,可是没有人帮助他们,哪儿也等不到帮助。那些比他们有钱有势的人是不可能帮助他们的, 因为他们自己就粗鲁,不诚实,酗酒,骂起人来照样难听得很。那些小官和地主管家对待农民如同对待流浪汉一样,他们甚至对村长和教堂主持都用“你”相称,自 以为有权这样做。至于那些贪财的、吝啬的、放荡的、懒惰的人,他们到农村里来只是为了欺压、掠夺、吓唬农民,哪里还谈得上帮助农民或者树立良好的榜样呢? 奥莉加回想起,去年冬天,当基里亚克被拉去用树条体罚时,两位老人的模样是多么可怜而屈辱啊!现在她很可怜所有这些人,为他们难过,所以她一边走,一边频 频回头再看看那些小木屋。

送出三俄里,玛丽亚开始告别,随后她跪下来,不住地磕头,大声哭诉起来:

“又剩下我孤零零一人了,我这苦命人啊,多么可怜、多么不幸啊……”

她就这样哭诉了很长时间,奥莉加和萨莎每一回头总能看到她跪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向着旁边的什么人不住地磕头。在她上空有几只白嘴鸦在盘旋。

太 阳高高地升起,天气热起来。茹科沃村远远地落在后头了。走路让人舒畅,奥莉加和萨莎很快 就忘了村子,忘了玛丽亚。她们高兴起来,四周的一切都引起她们的兴趣。有时出现一个土岗;有时出现一排电线杆,一根接一根不知伸向何方,最后消失在地平线 上,那上面的电线发出神秘的嗡嗡声;有时看到远处绿树丛中有个小村子,从那边飘来一股潮气和大麻的香味,不知怎么让人觉得,那里住着幸福的人们;有时在野 地里孤零零地躺着一具马的白骨。云雀不停地婉转啼唱,鹌鹑的叫声此起彼伏,互相呼应,一只秧鸡断断续续发出急促的叫声,仿佛真有人在拉扯旧的铁门环一样。

中 午时分,奥莉加和萨莎来到一个大村子。在一条宽阔的街上,她们遇见一个小老头,茹科夫将 军的厨子。他感到热,他那汗淋淋的红秃顶在阳光下发亮。他同奥莉加都没有立即认出对方,随后都回过头来对视了一会儿,认出来后一句话没说,又各走各的路 了。她们停在一座显得更阔气、更新的木屋前,奥莉加对着敞开的窗子深深地一鞠躬,用委婉的唱歌般的声调响亮地说:

“正教徒啊,看在基督份上,给点施舍吧,求上帝保佑你们,保佑你们的双亲在天国安息。”

“正教徒啊,”萨莎也唱起来,“看在基督份上,给点施舍吧,求上帝保佑你们,保佑你们的双亲在天国……”

一八九七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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