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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跳来跳去的女人(3)


 六

大约直到冬季过了一半的时候,戴莫夫开始怀疑他受骗了。他好像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遇见她 时已经不能正视她的眼睛,脸上再也没有愉快的笑容了。为了减少跟她相处的时间,他常常把他的同事科罗斯捷列夫带回家吃午饭。这个身材矮小的人留着短发,面 容惟淬,为人腼腆,每当他跟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谈话的时候,总是尴尬地把自己坎肩上的全部纽扣先解开再扣上,然后用右手去捻左侧的唇髭。吃饭的时候,两位 医生谈的都是医学问题,如横隔膜一旦升高有可能导致心律不齐,如最近一个时期经常遇到许多神经炎患者。有一次戴莫夫谈到,他昨天解剖了一具尸体,诊断书上 写着“恶性贫血”,他却在胰腺上发现了癌变。两人所以这样做,似乎只是为了让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可以沉默,也就是可以不必撤谎。饭后,科罗斯捷列夫坐到钢 琴旁,戴莫夫叹口气,对他说:

“唉,老兄!算了吧,这有什么!你给弹个忧伤的曲子吧。”

耸起肩膀,伸开十指,科罗斯捷列夫在钢琴上奏出几个和音,然后用男高音唱起来:“请你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俄罗斯的农民不呻吟?”①戴莫夫又长叹一声,一手支着下颊,沉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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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歌词引自涅克拉索夫的诗《大门前的沉思》。

近来,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行为举止并不检点。每天早晨她醒来后心绪总是很坏。她想到,她 已经不爱里亚博夫斯基,谢天谢地,这事已经结束了。可是喝完咖啡,她又想到,里亚博夫斯基夺走了她的丈夫,现在她既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里亚博夫斯基。后 来她回想起一些熟人的谈话,说里亚博夫斯基正准备在画展上展出一幅惊人之作,是风景画和风俗画的混合体,带有波列诺夫①的风格。据说,凡是去过他的画室的 人,都为此感到欣喜若狂。不过她又想,他是在她的影响下才创作出这幅画的,总之,多亏她的影响他才发生很大变化,达到艺术的高峰。她的影响十分有益,十分 重要,一旦她丢下他不管,那么看来他就要毁了前程。她又回想起,上次他来看她的时候,穿一件带小花点的灰上衣,系着新领带,懒洋洋地问她:“我漂亮吗?” 是的,凭他那翩翩的风度,长长的鬓发和蓝蓝的眼睛,他的确很漂亮(也许,这是最初的印象),而且他对她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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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波列诺夫(一八四四--一九二六),俄国风景画家。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迟迟才穿上衣服,随后万分激动地去画室找里亚博夫斯 基。她来到那儿时,他心情很好,正自我陶醉于那幅真正出色的画。他跳跳蹦蹦,嘻嘻哈哈,对严肃的问题总是开个玩笑了事。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嫉妒里亚博夫斯 基,痛恨他的那幅画,不过出于礼貌,还是在画前默默站了五分钟,最后,她像人们在圣物前叹息那样,叹了一口气,小声说:

“是的,你还从来没有画过这样的画。你知道,简直大惊人了!”

后来她开始苦苦哀求,要他爱她,不要抛弃她,要他怜悯她这个可怜而不幸的人。她哭泣,吻他 的手,要求他对她起誓,说他爱她,而且一再向他表明,离开她良好的影响,他将走上歧途,毁了前程。她败坏了画家的好兴致,心里感到深深的屈辱,最后只好去 找女裁缝,或者找熟悉的女演员弄几张戏票。

如果她在画室里找不到他,她就给他留下一封信,信上赌咒说:要是今天不来看她,她一定服毒 自尽。他害怕了,就来找她,还留下来吃饭。他并不顾忌她的丈夫在场,对她说话粗鲁无礼,她也照样回敬他。两人都感到对方束缚了自己,都觉得对方是暴君是仇 敌。他们大发脾气,在气愤中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举动不成体统,连科罗斯捷列夫也全看明白了。饭后,里亚博夫斯基匆匆告辞,走了。

“您去哪儿?”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在前室问他,那目光是仇恨的。

他皱起眉头,眯着眼,随口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这人她也认识。显然他这是嘲笑她的嫉妒,故意惹她生气。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由于嫉妒,懊丧,屈辱和羞耻,她咬着枕头,放声大哭起来。戴莫夫撇下客厅里的科罗斯捷列夫,来到卧室,局促不安地、心慌意乱地小声说:

“别哭得这么响,亲爱的,……何苦呢?这种事不可外扬……要不露声色……你知道,已经发生的事就无法挽回了。”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平息心中的妒火,猜忌折磨着她,她甚至感到太阳穴疼痛起来。她转而又想, 事情还可以挽回,于是她洗过脸,朝哭肿的脸上扑点粉,飞一般去找那个熟悉的女人。她在那个女人家没有找到里亚博夫斯基,就坐上车找第二家,然后找第三 家……起先她还觉得这样乱找一起有点难为情,可是后来她也习惯了,常常是,一个晚上她跑遍了她认得的所有女人的家,为的是找到里亚博夫斯基。大家也都明白 是怎么回事了。

有一天,她对里亚博夫斯基说到她的丈夫:

“这个人拿他的宽宏大量来压我。”

她很喜欢这句话,所以遇到别的画家时,只要对方知道她和里亚博夫斯基的风流韵事,每一回她总是把手用力一挥,这样说她的丈夫:

“这个人拿他的宽宏大量来压我。”

他们的生活方式倒还跟去年一样。每逢星期三总要举行晚会。演员朗诵,画家作画,大提琴手演奏,歌唱家唱歌,而且一到十一点半,通往餐室的门打开了,戴莫夫面带微笑说:

“请吧,先生们,请吃点东西。”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照旧寻找伟人,找到了不满意,又重找。跟从前一样,她每天深夜才回家,这时候戴莫夫却不像去年那样已经睡觉,而是坐在他的书房里,在写什么东西。他要到三点才躺下,八点钟就起床了。

一天傍晚,她正准备去剧院,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这时戴莫夫穿着礼服、系着白领带走了进来。他温和地微笑着,而且像过去一样,高高兴兴地瞧着妻子的眼睛。他的脸上喜气洋洋。

“我刚才通过了学位论文答辩,”他说着,坐下来揉他的膝盖。

“通过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问。

“啊哈!”他笑起来,伸长脖子想看看镜子里妻子的脸,她却始终背对着他,站在那里梳理头发,“啊哈!”他又说了一遍,“你知道,他们很可能给我一个病理学概论方面的编外副教授职称。有这方面的迹象。”

从他那张容光焕发、无比幸福的脸上可以看出,此刻只要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能分享他的喜悦和成功,那他会原谅她的一切,包括现在的和将来的,他会把一切都忘掉,可是她不懂什么叫编外副教授,什么叫病理学概论,再说她担心看戏迟到了,所以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坐了两分钟,抱歉地微微一笑,走了出去。

这是最不安宁的一天。

戴莫夫头痛得厉害。早上,他没有喝茶,也没去医院,一直躺在书房里的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 上。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像平时一样十二点多钟又去找里亚博夫斯基,想让他看看自己的静物写生①,再问问他昨天为什么不来找她。她觉得这幅画毫无意思,她之 所以画它只是为了找个无谓的借口可以去找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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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法文,下同。

她没拉门铃就走了进去。当她在前室脱套鞋时,听到好像画室里有人轻轻地跑过去,还有女人衣 裙的蟋蟋声。她赶紧往画室里张望,只看到棕色的裙角一闪而过,消失在一幅大画后面。这幅画连同画架,从顶端一直到地板,都蒙着黑布。毫无疑问,有个女人躲 起来了。想当初,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也常常在这幅画后面避难呢!里亚博夫斯基显然很窘,他对她的到来似乎感到吃惊,向她伸出两只手,不自然地笑着说:

“哎呀哎呀!见到您真高兴。有什么好消息吗?”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她感到羞辱,感到伤心。哪怕给她一百万,她也不愿在这个不相干的女人,情敌,虚伪的人在场的情况下说上一句话。那女人现在站在画布后面,大概正在幸灾乐祸地窃笑呢。

“我给您带来一幅画稿……”她用极细的声音怯生生地说,她的嘴唇颤抖起来,“一幅静物写生。”

“啊?……画稿?”

画家接过画稿,边走边看,似乎是不经意地进了另一个房间。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顺从地跟着他。

“静物写生……一流的,”他嘟哝着,随后信口押起韵来,“库罗尔特,乔尔特,波尔特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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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分别为“疗养院”、“鬼”、“港口”的音译,与“一流的”尾音“索尔特”同韵。此处为无聊的戏言。

从画室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衣裙的蟋蟋声。这就是说,她走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真想大喝 一声,抓起什么重东西朝画家头上砸去,然后转身跑掉。但是她泪眼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沉重的羞辱感压在心头,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不 是女画家,而是一条小爬虫了。

“我累了……”画家懒洋洋地说,望着画稿,不住地甩着头驱赶瞌睡,“当然啦,画得不错,不 过今天一幅画稿,去年一幅画稿,下个月还是一幅画稿……您怎么不厌烦呢?我要是您的话,早就把画笔扔了,不如认真槁点音乐什么的。要知道,您算不得画家, 您是音乐家。不过,您可知道,我多累啊!我这就去叫他们送茶来……好吗?”

他走出房间,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听到,他在吩咐听差什么。为了避免告辞,避免解释,最主要 是为了免得放声痛哭,她没等他回来,赶紧跑到前室,穿上套鞋,走了出来。她这才轻快地嘘了一口气,感到自己跟里亚博夫斯基、跟绘画、跟刚才在画室里压在她 心头的那种沉重的羞辱感,从此一刀两断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先去找了一趟女裁缝,随后去拜访昨天刚到的巴尔奈①,从巴尔奈那儿出来又去了一家乐谱店。一路上她都在琢磨着,她怎样给里亚博夫斯基写一封冷酷无情的充满个人尊严的信,怎样在春天或夏天她和戴莫夫一道去克里米亚度假,从此跟过去的生活彻底决裂,开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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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尔奈(一八四二--一九二四),德国名演员,戏剧活动家。

这天夜里,她很晚才回家,她没有换衣服就在客厅里坐下写信。里亚博夫斯基说她算不得画家, 她为了报复,现在写信告诉他:他每年画的都是老一套,他每天说的也是老一套,他停滞不前了,除了已有成绩外,他将来不会有任何进展。她还想告诉他:他在许 多方面得益于她的良好影响,如果说他现在行为恶劣,那只是因为形形色色的轻薄女子取代了她的影响,今天躲在画布后面的那个女人就是其中之一。

“亲爱的,”戴莫夫在书房里叫她,并没有开门,“亲爱的!”

“你有什么事?”

“亲爱的,你别进我的房间,站在门口就行了。是这么回事……前天我在医院里传染了白喉,现在……我不舒服。你快去请科罗斯捷列夫。”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对丈夫,就像对她所有熟悉的男人一样,只叫姓,不叫名字。她不喜欢他的名字奥西普,因为它让人联想到果戈里的奥西普①和一句俏皮话:“奥西普,哑嗓子;阿尔希普,爱媳妇。”现在她却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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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果戈里的剧本《钦差大臣》中的仆人。

“奥西普,这不可能!”

“去吧!我不舒服……”戴莫夫在门后说。可以听到他走回沙发那里,又躺下了。“去吧!”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想道,她吓得手脚发凉,“这病可危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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