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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一片漆黑,我恍恍忽忽地不知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慢慢地我听到一阵微弱而富有节奏的声音,这是只有轮子才能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丧失意识的人在黑暗中是听不到这么细微的声响的。因此我判断自己已经恢复了知觉,而且我从头到脚都能感受到外界的存在。我还闻到了一种气味——不是橡胶就是塑料薄膜。这一定不是处于昏迷状态,那么这又过于……过于什么哪?刚才的感觉太清晰了,不像是在做梦。
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呢?
我是谁?
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轮子不再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了,这种声音刚才真让我受不了。我现在一动不动,周围又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就是从那散发着橡胶气味的玩意儿发出的。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他们说的是哪一个?”
接下来一阵沉默。
另一个人说:“我想,嗯,是四。”
我们又朝另一个方向移动了,但这次速度有所放慢。我现在能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他们可能穿的是软底鞋,也可能是运动鞋。这就是刚才那几个说话的人,他们又在推着我往前走。
耳朵里又传来什么东西重重的撞击声,紧接着又听到“吱呀”一声,声音很轻,我想这大概是装有充气铰链的门被打开时发出的声响。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大声喊叫,当然这只是我的内心活动,我的嘴唇僵硬。虽然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却无法让它动起来;我还能感觉到舌头像一只昏迷的鼹鼠那样躺在我的嘴巴里。
我身子下面的东西又滚动起来了。这是一张活动床吗?肯定是,就是医院用的推床。我曾经在约翰逊总统发动的那场可耻而卑鄙的在亚洲的冒险中(指越南战争——译注)用过这东西。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是在一家医院里,一定是碰到了什么倒霉事,就像二十三年前那颗炸弹爆炸,差点使我失去了性功能。我马上就要接受手术治疗——这基本上可以解释发生在我身上的许多事情,而且符合逻辑。但我哪儿都没有受伤!只是因为感到恐惧而不知所措,其他倒是一切正常。如果这些人是推我到手术室的护士,为什么我既看不见,又不能说话呢?
有人说话了,声音不是来自我前面听到的那两个人。“伙计们,到这儿来。”
我的床被推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到底遇到了什么倒霉事?这个问题不停地敲打着我的大脑。
要搞清楚这个问题,难道不得首先弄清楚自己是谁吗?我问自己,我发现这个问题自己可以解答。我是霍华德·考特耐尔,一个股票经纪人,一些同事称我为“征服者霍华德”。
第二个人的说话声音,不是前面那三个(女声,语调冷酷)。“拉斯蒂,你的评价总是让人愉快。能加紧点吗?我孩子的保姆要我七点钟赶回去,因为他答应了和她父母一起吃晚饭。”
因为这是周六。从远处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你是,是……
我突然听到哗的一声,这是我喜欢的声音,我可能就是为了能听到这种声音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是一种什么声音?对了,是高尔夫球棒把高尔夫球从树上打下来的声音。我站了起来,看着高尔夫球飞向蓝色的……
有人过来抓住我的肩膀和小腿,把我拎了起来。我惊恐万状,拼命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也有可能自己发出的吱吱声太小了,比我身下轮子发出的响声小得多。也许,连比这小得多的声音都没有,兴许这声音只是我的想像。
我被人在漆黑的空中晃来晃去——嘿,别把我扔下来,我的背部有伤!我大声喊叫着,嘴唇和牙齿又动不了。我的舌头还静静地躺在嘴巴里。这只鼹鼠不仅仅被打昏了,而且是彻底死亡了。我突然产生一种可怕的想法:万一他们把我错放了地方,再加上我的舌头堵住了下面的气管,说不出话来,那该怎么办?想到这儿,我惊恐万状,而不是仅仅感到害怕。我气都喘不上来,别人说“张口结舌”,大概讲的就是这种情况。
我听见有第二个人说话的声音(是拉斯蒂):“医生,您会喜欢这家伙的,他长得像迈克尔·波顿。”
女医生问:“迈克尔·波顿是谁?”
第三个人开口说话,听声音像一个小男孩,年龄不过十几岁。他说:“迈克尔·波顿是一个白人流浪歌手,他一心想成为一个黑人。躺在床上的家伙可不是他。”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哄笑,女医生的声音也掺和进来。有人把我放在一张桌子上,感觉上面垫了块垫子。这时候拉斯蒂开始工作了。我不知道他在搞啥名堂,又弄得噼啪噼啪直响,好像要告诉别人,所有的日常工作都是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干的。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让我不再感到好笑了。因为,我想到如果舌头堵住我的气管,喘不上气来该怎么办?如果我现在已经不喘气了,该怎么办?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死亡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千真万确。我躺在这儿很舒服,感觉就像戴了避孕套一样,但是,这儿真令人恐怖,外面一片漆黑,还能闻到橡胶的气味,这些都证明我已经死了。今天,我是征服者霍华德,我是事业有成的股票经纪人。我让德里市政乡村俱乐部的其他成员感到头疼,我还是举世闻名的“十九洞”高尔夫球场的常客。在1971年曾参加过被派往湄公河三角洲的医疗服务队,那时我还是个胆小的男孩,夜里经常梦见家犬都会哭醒。现在我一下子又体会到这种感觉,这种气味。
亲爱的上帝啊!我竟然躺在陈尸袋里。
又听见第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医生,在这儿签字吧。请写重一点,一共有三页。”
听见钢笔在纸上沙沙的声音。我怀疑刚才说话的那个人给女医生的是块写字板。
我的上帝啊!千万别让我死啊!我竭力想大声喊叫,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我是在喘气吗?我是说我感觉不到自己在喘气,但我的肺好像没有问题。如果你游泳潜到太深的水里,然后拼命呼气,一定会感到非常困难和痛苦,但我现在呼吸起来却一点没有这种感觉,所以我一定会没事的,不是吗?
一个声音在内心深处喃喃地说:“除非你死了,否则,你的肺不会如此迫切地需要空气——不会的,因为死人的肺是不需要呼吸的,死人的肺只是……别担心。”
拉斯蒂说:“医生,您下周六有什么活动?”
如果我死了,我怎么会有感觉呢,我怎么能闻到裹着我的陈尸袋的味道呢?我怎么能听到这些人说话的声音呢?那个医生说下周六晚上,要给她那条叫拉斯蒂的狗洗头。真是巧合。他们都笑了吗?如果我死了的话,为什么不把我送走,他们在白色的灯光下为什么老是在谈奥普拉(美国黑人,著名的电视主持人。——译注)。
我听到了什么东西因被撕碎而发出的尖厉的声音。突然间,我被置于白色的灯光下。光线太刺眼了,就像冬天穿过薄薄云层的太阳光。我尽量想眯着眼睛,不让光线射进来,但无济于事,两个眼皮就像滚轴断裂的百叶窗一样,动也动不了。
有一张脸凑到我跟前,挡住了部分光线。这部分光线不是来源于有些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的桌子表面,而是来自头顶上的一排荧光灯。这张脸看上去很年轻,属于传统的英俊型面孔。这个男的大概二十五岁左右,就像在贝沃基或梅洛斯艺术馆陈列的那些以沙滩为背景的健美男子图片里的人物,当然比他们更精明一些。他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头顶上胡乱戴着一顶绿色外科手术帽。他还穿着一件紧身上衣。那双钴蓝色的眼睛能迷倒一大片女孩。几颗脏兮兮的圆形小雀斑高高地挂在他的颧骨上。
我听到第三个人说话的声音:“天啊,他看起来确实像迈克尔·波顿。只是他小时候患过丘疹性荨麻疹,留下的疤痕有点多。也许……”他又凑近了一点,系在医生绿色制服领口上的平整光滑的领带碰到了我的前额。“……但是,我明白了。嘿,迈克尔,给我们唱些什么!”
救命!这就是我拼命想唱的歌,但是我能做到的只是用呆滞的目光盯着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我只是奇怪: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死了,是怎么死的?是不是每个人在心跳停止以后,都要经历死亡?如果我还活着?他怎么看不见我的瞳孔在灯光下收缩?但我知道答案,或者说我认为我知道。我的两只瞳孔没有收缩,所以荧光灯的光线才那么刺眼。
那条领带像根羽毛一样把我前额弄得痒痒的。
救命!我朝那位“贝沃基美男”大声喊叫。他大概还是个实习医生,要么就是还在上医学院的毛头小伙子。救命啊!求求您了!
我的嘴唇动都动不起来了。
那张脸转了过去,领带不再碰着我的额头了。所有的白色灯光都穿过我那双无助而迷茫的眼睛,直刺我的大脑,这种感觉就和在地狱里被强奸没什么两样。如果我要再长时间地盯着这灯光的话,我就会变成瞎子。不过我想,也许双目失明不失为一种解脱。
“咝……”好像听到球棒打在高尔夫球上的声音,但这次不像上次那么尖厉了。我双手的感觉糟透了,这个球在向上飞,不,是在旋转……在转离……在转向……
他妈的。
我浑身难过极了。
现在我看到另一张脸凑到了我跟前,那张脸下面穿着一件白色的医生制服,而不是我以前看到的绿色衣服,头上则是一团乱七八糟的橙色杂毛。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个低智商的家伙。他肯定就是拉斯蒂了。他咧着嘴大笑,笑容有些木讷,笑得就像一个高中生,又像一个臂膀上刺着“解开胸罩的天才”文身的小男孩。
“迈克尔!”拉斯蒂大叫,“唱爵士乐的家伙,你看上去。您真是太荣幸了,给我们唱首歌吧!你他妈的倒是唱啊!”
我身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医生的声音,她倒是非常冷静,不再像刚才那样装着被那些哗众取宠的人逗乐了。“住口,拉斯蒂。”然后声音又稍微转了一下方向:“迈克,到底怎么回事?”
迈克的声音就是我听到的第一个人的说话的声音,他是拉斯蒂的搭档。他的声音对于一个长大后想成为安德鲁·蒂斯·克雷那样人物的男孩来说,真有点令人沮丧。“他是在德里市政乡村高尔夫球俱乐部第十四球洞旁被发现的。其实不在球场上。他们的情况太糟了。如果那对双打选手不是在他后面比赛的话,如果不是他们看见他的一条腿卡在一片被弄乱的灌木丛里的话,他现在可能已经是蚂蚁口中的美餐了。”
我头脑里又听到了咝的声音。只是这次一声接一声,难听死了:这是我用高尔夫球棒的头打在矮树丛上发出的沙沙声。这应该是十四洞地区,这儿有著名的有毒常青藤,有毒常青藤和……
拉斯蒂还在眯着眼睛低头看着我,样子既愚蠢又贪婪。吸引他的不是我的死亡,而是我长得酷似迈克尔·波顿。是的,我懂,我要从现在起充分利用这一点和那些女客户打交道,否则,这张脸会很快变老的。如果这样的话……天啊!
“主治医生?”女医生问道,“是卡扎莲吗?”
“不,”迈克说道,低头看了我一会儿。他比拉斯蒂起码大十岁。他的黑发里夹杂着一些白发,还戴着一副眼镜。怎么没人发现我还活着?“事实是那对双打中有个医生发现了他。第一页有他的签名。看见了吗?”
听到翻纸的声音。接着,“是克里斯特·詹宁斯,我认识他。诺亚方舟撞到阿拉塔山上后,就是他给诺亚看的病。”
拉斯蒂看起来好像没有听懂这个笑话,但他冲着我的脸发出了刺耳的笑声。我从他的呼吸中能闻到洋葱味,还有一股剩菜的味道。如果我能闻到洋葱味,就一定还活着。一定是的,假如……
我还在考虑这个问题,拉斯蒂朝我凑得更近了,我看到了一线希望。他已经看见什么东西,他一定看见了什么,想对我做嘴对嘴的人工呼吸。拉斯蒂,上帝保佑你,还有你的洋葱味。
但他愚蠢的笑容还挂在脸上,而且他并没有给我做人工呼吸,而是双手滑向我的颚骨。现在他用大拇指抓住颚骨的一边,用其他几个指头抓住另一边。
“他还活着!”拉斯蒂大叫,“他还活着,他马上要为四号解剖室这个迈克尔·波顿的歌迷俱乐部唱歌。”
他的手指越捏越紧,我疼得就好像麻醉药力刚过去一样。他的手指在我的颚骨上下乱摸,把我的牙齿弄得喀喀直响。“假如她是个坏女人,他也不知道。”拉斯蒂歌唱得一点都不成调,真让人讨厌。这样的歌声要把帕西·斯莱奇的头都要弄炸了。“她不会犯错……”我的牙齿在他粗糙的手指压迫下,一张一合,我的舌头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就像一个胆小的家伙正在横渡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
“别唱了!”女医生厉声说。她好像真的受到了惊吓。拉斯蒂也好像感觉到了,却没有停下来,继续兴高采烈地往下唱。他的手指现在捏住了我的面颊。我那双呆滞的眼睛向上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如果她把他放在……就让他躺在最亲密的伙伴身上。”
她已经来了,这位女士穿着一件绿色制服,帽带缠绕在脖子上,帽子在她的背后晃来晃去,有点像西赛罗·基德的宽边帽。她那头棕色短发一直留到眉毛那儿,模样看上去既漂亮又严厉。与其说是漂亮不如说是潇洒。她一只手抓住拉斯蒂,把他从我这儿拽了回来。她那只手的指甲剪得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