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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道:“这世上有很多人虽然很可恶,很可耻,但他们做的事,有的也是被逼不得己的,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从来没有替他们想过。”
陆小凤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道:“有时我的确不喜欢跟你在一起。”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我总觉得我这人还不错,可是跟你一比,我简直就好像是个混蛋了。”
花满楼微笑道:“一个人若知道自己是混蛋,那么他总算还有救药。”
“我是个混蛋,一等一的大混蛋,空前绝后的大混蛋,像我这样的混蛋一百万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他们一走进潇汀院,就听见有人在楼上大叫大喊。
花满楼道:“孙老爷?”
陆小凤笑道:“一点也不错,自己知道自己是混蛋的人并不多。”
花满楼笑道:“所以他还有救药。”
陆小凤道:“现在我只希望他还不太醉,还能站得起来。”
孙老爷虽然己站不起来,幸好还能坐起来。
现在他就直挺挺的坐在陆小凤刚雇来的马车里,两眼发直,瞪着陆小凤,道:“你就算急着要去找那两个老怪物,至少也该先陪我喝杯酒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那些人,明明知道你已囊空如洗,为什么还要给你酒喝!”
孙老爷咧开嘴一笑,道:“因为他们知道迟早总有你这种冤大头会去救我。”
其实他自己的头绝不比任何人的小,没有看见过他的人,几乎很难想像他这么样一个又瘦又小的人,会长着这么样一个大脑袋。
陆小凤道:“像你现在这样子,是不是还能马上找得到他们!”
孙老爷傲然道:“当然,无论那两个怪物多古怪,我却偏偏正好是他们的克星——可是我们先得先约法三章。”
陆小凤道:“你说。”
孙老爷道:“一个问题五十两,要十足十的银元宝,我进去找时,你们只能等在外面,有话要问时,也只能在外面问。”
陆小凤苦笑道:“我实在不懂,他们为什么从来也不愿见人!”
孙老爷又笑了,道:“因为他们觉得世上的人除了我之外,全都是面目可憎的大混蛋,却不知天下最大的一个混蛋就是我。”
山窟里阴森而黑暗,洞口很小,无论谁都只有爬着才能进去。孙老爷就是爬进去。
陆小凤和花满楼在外面已等了很久,陆小凤已等得很不耐烦。
花满楼却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已等得着急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这里的风景多美,连风吹在身上都是舒服的,一个人能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岂非是福气。”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的风景好?”
花满楼道:“我虽然看不见,却能领略得到,所以我总觉得只有那些虽然有眼睛,却不肯看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
就在这时,山窟里已传出孙老爷的声音,道:“可以开始问了。”
第一块五十两重的银子抛进去,第一个问题是:“五十年前,世上是不是有个金鹏王朝?”
过了片刻,山窟里就传出一个人低沉而苍老的声音:“金鹏王朝本在极南一个很小的国度里,他们的风俗奇特,同姓为婚,朝中当权的人,大多复姓上官,这王朝虽然古老而富庶,但五十年前已覆没,王族的后代,据说已流亡到中土来。
陆小凤吐出口气,仿佛对这答复很满意,于是又抛了锭银子进去,开始问第二个问题:“除了王族的后代外,当时朝中的大臣,还有没有别人逃出来的?”
“据说还有四个人,受命保护他们的王子东来,其中一人也是王族,叫上官谨,还有三个人是大奖军平独鹤,司空上官木,和内库总管严立本。”
这问题还有点补充:“这王朝所行的官制,和我们汉唐时相差无几。”
第三个问题是:“他们后来的下落如何?”
“到了中土后,他们想必就已隐姓埋名,因为新的王朝成立后,曾经派遣过刺客到中土来追杀,却无结果,当时的王子如今若还活着,也已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陆小凤沉吟了很久,才问出第四个问题:“若有件极困难的事定要西门吹雪出手,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他?”
这次山窟里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了四个字的回答:“没有法子。”
城里“上林春”的竹叶青和硝牛肉,五梅鸽子,鱼羊双鲜,都是远近驰名的,所以他们现在正在上林春。
陆小凤是个很讲究吃,也很懂得吃的人。
“没有法子,这算是什么回答?”陆小凤喝了杯竹叶青,苦笑道:“这一桌子酒菜最多也只有五两银子,这见鬼的回答却要五十两。”
花满楼淡淡的微笑着,道:“他说没有法子,难道就真的没有法子?”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既有钱,又有名,而且还是个彻底的自了汉,从来也不管别人的闲事,再加上六亲不认,眼高于顶,你对这个人能有什么法子?”
花满楼道:“但有时他却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奔波三千里去复仇。”
陆小凤道:“那是他自己高兴,他若不高兴,天王老子也说不动他的。”
花满楼微笑道:“无论如何,我们这次总算没有空跑一趟,我们总算已知道,大金鹏王说的那些事,并不是空中楼阁。”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说的不假,所以这件事我们更非管不可,就因为我们要管这件事,所以更少不了西门吹雪。”
花满楼道:“他的剑法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陆小凤道:“也许比传说中还可怕,从他十五岁时第一次出手,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能在他剑下全身而退的。”
花满楼道:“这件事为什么一定非他不可?”
陆小凤道:“因为我们要对付的既不是普通人,也不是一个人。”
他又倒了杯酒下去,接着道:“独孤一鹤若真是青衣楼的大老板,他手下就至少有五六个很难对付的人,何况,峨嵋派本身就已高手如云!”
花满楼道:“我也听说峨嵋七剑,三英四秀,都是当今武林中,后起一代剑客中的佼佼者。”
陆小凤道:“阎铁珊‘珠光宝气阁’的总管霍天青,却比他们七个人加起来还难对付,这个人年纪不大,辈份却极高,据说连关中大侠山西雁,都得叫他一声师叔的。”
花满楼道:“这种人怎么肯在阎立本手下做事?”
陆小凤道:“因为他昔年在祁连山被人暗算重伤,阎立本曾经救过他的命。”
花满楼道:“霍休常年踪影不见,他那庞大的财产,当然也有极可靠的人照顾,那些人当然也不是好对付的。”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花满楼道:“所以我们非把西门吹雪找出来不可。”
陆小凤道:“完全说对了。”
花满楼沉吟着,道:“我们能不能用激将法,激他出来和这些高手一较高低?”
陆小凤道:“不能。”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这个人非但软硬不吃,而且聪明绝顶,就跟我一样。”
他笑了笑,接着道:若有人对我用激将法,也是连半点用处都没有的。”
花满楼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有个法子,倒也许可以去试一试。”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这个法子花满楼还没有说出来,就忽然听见门口发生一阵骚动,一阵惊呼。
一个人踉踉跄跄的从门外冲进来,一个血人。
四月的春阳过了正午已偏西,斜阳从门外照进来,照在这个人身上,照得他满身的鲜血都发出了红光,红得令人连骨髓都已冷透。
血是从十七八个地方同时流出来,头顶上,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嘴里,咽喉上,胸膛上,手腕上,膝盖上,双肩上,都流着血。
就连陆小凤都从未看见过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伤口,这简直令人连想都不敢想像。
这人也看见了他,突然冲过来,冲到他面前,用一双已被鲜血染红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肩,喉咙里“格格”的响,像是想说什么。
可是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他的咽喉已被割断了一半。但他却还活着。
这是奇迹,还是因为他在临死前还想见陆小凤一面,还想告诉陆小凤一句话。
陆小凤看着他狰狞扭曲的脸,突然失声而呼:“萧秋雨!”
萧秋雨喉咙里仍在不停的“格格”直响,流着血的眼睛里,充满了焦急,恐惧,愤怒,仇恨。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萧秋雨点了点头,突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呼,就像是一匹孤独,饥饿,受了伤的狼,垂死前在冰天雪地中所发出的那种惨呼一样。
然后他的人突然一阵抽搐,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鞭子,重重的抽在他身上。
他想告诉陆小凤的,显然是件极可怕的秘密,可是他已永远说不出来了。
他倒下去时,四肢已因痛苦绞成了一团,鲜红的血,已渐渐变成紫黑色。
陆小凤跺了跺脚,振起双臂,高大的身子就像是飞鹏一样,掠过了四五张桌子,从人们的头顶上飞出来,掠到门外。
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也留着一串鲜血,从街心到门口。
“刚才有辆马车急驰而过,那个人就是从马车上被推下来的。”
“是辆什么样的马车?”
“黑马车,赶车的好像是条青衣汉子。”
“往哪边去的?”
“西边。”
陆小凤什么也不说,逐着斜阳追出去,奔过长街,突然又听见左边的那条街上传来一阵惊呼,一阵骚动。
一辆漆黑的马车,刚闯入一家药铺,撞倒了四五个人,撞翻了两张桌子。
现在马已倒了下去,嘴角还在喷着浓浓的白沫子。
赶车的人也已倒了下去,嘴角流的都是血,紫黑色的血,一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青布衣裳,他的脸也已扭曲变形,忽然间,淡黄的脸已变成死黑色。
陆小凤一把拉开了车门,车厢里的座位上竟赫然摆着一副银钩。
银钩上悬着条黄麻布,就像是死人的招魂幡,上面的字也是用鲜血写出来的:“以血还血!”
“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
银钩在闪闪的发着光。
花满楼轻抚着钩的锋,缓缓道:“你说这就是勾魂手用的钩?”
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道:“勾魂手就是死在萧秋雨手上的?”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以血还血!”
花满楼道:“但另外一句话,却显然是警告我们不要多管闲事的。”
陆小凤冷笑道:“青衣楼的消息倒真快,但却看错人了。”
花满楼也叹了口气,道:“他们的确看错人,青衣楼本不该做出这种笨事的,难道他们真的认为这样子就能吓倒你?”
陆小凤道:“这样做只对一个人有好处。”
花满楼道:“对谁?”
陆小凤道:“大金鹏王!”
这世上有种人天生就是宁折不弯的牛脾气,你越是吓唬他,要他不要管一件事,他越是非管不可,陆小凤就是这种现在你就算用一百八十把大刀架在他脖子上,这件事他也管定了。
他紧握着银钩,忽然道:“走,我们就去找西门吹雪去,现在我也想出了一种法子对付他。”
花满楼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这次他若一定不肯出手,我就放火烧了他的万梅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