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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一年(4)


阿 富 汗 难 童 的 日 记(四 首)

单 峰 驼

你像山一样大

多好

把发蓝的椰枣树

水井

整个村子

都带来

爸 爸 有 一 个 铜 壶

爸爸有一个铜壶

刻着古兰经

装着家乡的水

每天,祷告三次

把它抹在额上

我不抹它

我想家乡的小河

想把它绕在头上

陶 罐 碎 了

陶罐碎了

碎在山顶

妈妈没有哭

摘下长巾

把赭色的碎片包起

它是老家的胶土捏的

它是老家的窑火烧的

今天

在国外

再也补不好了

爷爷看着云

蓝天上的云

草坡上的云

银白的云

像爷爷的胡子

它也老了

我也祷告

下雨吧,真主

云飘过去了

飘回家去

它看见

爷爷的胡子湿成一片

在 这 宽 大 明 亮 的 世 界 上

在这宽大明亮的世界上

人们走来走去

他们围绕着自己

像一匹匹马

围绕着木桩

在这宽大明亮的世界上

偶尔,也有蒲公英飞舞

没有谁告诉他们

被太阳晒热的所有生命

都不能远去

远离即将来临的黑夜

死亡是位细心的收获者

不会丢下一穗大麦

1981年7月

大 讲“道 理”的 狼

洁白的云朵缠绕在雪山的半腰,

云朵中传来羊儿“咩咩”的欢叫。

牧人吹着芦笛从云朵中走出,

深情的笛声唤醒了春天的百鸟。

这时有四只饿狼窜出了窝巢,

它们听见羊叫馋得满腹鼓噪,

真想用羊血来浇浇心头的饥火,

但一想到无情的刀枪却又心惊肉跳。

最后终于有一只狼想了个“绝招”,

其他三只狼听了都连声叫好。

于是它们就开始了大胆的试验,

走近羊群,向牧人耍尽花招。

第一只狼忍不住身子前俯后仰,

故作正经中却有几分油腔滑调:

“这些羊修得简直不能再修了,

竟然浑身上下长满了肉膘。”

第二只狼小红眼睛一鼓一冒,

似乎有满腔义愤在肚里燃烧:

“这些羊不是剥削者又是什么?

竟敢整天吞吃宝贵的青草!”

第三只狼按了按抽搐的嘴角,

假模假样地活像巫师在讲道:

“我们已经变成了驯良的家犬,

羔羊已经变成了凶恶的虎豹。”

第四只狼摸了摸头顶的贼毛,

阴阳怪气忽而又大声嚎啕:

“呵,这些坏羊,害得我好苦哇,

快,快让我把它们用牙来改造!”

四只狼被自己的理论熏得昏头昏脑,

好像喷香的羊肉已在口中咀嚼。

谁知那牧人突然把芦笛立起猛吹,

蓝天中立刻划过尖锐的警号。

四只饿狼大吃一惊,急忙遁逃,

但八方都响起了警笛的呼啸。

滚滚云朵化做了雷霆的铁骑,

巍巍雪山抽出了闪电的长刀……

疯 狂 的 海 盗

一只破船在海流中打转,

几个疯子在船上狂颠。

“我要用刀剑砍平浪潮!”

“我要用斧钺斩断时间!”

“把天空戳漏、戳穿!”

他们杀砍着阳光和空气,

连同自己的船体与绳缆。

“我们的皮靴要踏遍每个国度!”

“我们的徽制要升上所有旗杆!”

“把地球踩扁、踩烂!”

破船进了海水,沉了一半,

“呵哈!地球已经被我踩扁!”

在疯人的狂笑中,

波浪却把他们埋葬,

只留下一片残破的帆。

标 本

斜阳穿过瓶壁,

弯成一道彩虹。

福尔马林和酒精,

浸着自负的蠕虫。

蠕虫望着窗外,

飞升着彩蝶和野蜂。

心里涌出一股股

轻蔑和不平:

“他们也算生物?

经过什么人物鉴定?

“连档案都不具备,

更别说拉丁文命名。

“我才是生物世界的代表,

尽管丧失了生命,

“要不那聪慧的人类,

干嘛要长久保存?”

花 雕 的 自 语

相传,花雕是在新婚之日埋在地下,到花甲之年才开启的绍兴美酒。

我的颅穹完满而光润

贮藏着火和泉水

贮藏着琥珀色的思念

诗的汁液,梦的沉香

朦朦胧胧的乞求和祝愿

这记忆来自粘满稻种

粗瓷般反光的秧田

来自土窖,紫云英的呼吸

无名草的肤色

帆影和散落在泥土中的历史

在一个红烛摇动的时刻

我被掩埋,不是为了

追悼,而是为了诞生

这是季风带来的习俗

也是爱人间的秘密

我听见落叶,犁掘,夯声

听见蝉和蛹的蜕变

听见蚯蚓和鼹鼠的抚问

(它们把我设想成为

一枚古海岸上巨大的圆贝)

然而,我的创造者呢?

那排门和腰门的开启

柴的破碎,孩子的铃铎

渐渐加重的步音,回忆

我都无法听见

渴求,在渴求中成熟

像地下的根块

——被阳光遗忘,缺少喜色的果实

在无法流露的密封之中

最醇的爱已经酿透

我幻想着昏眩的时刻

白发和咿哑的欢笑

我将倾尽我的一切呼唤

在暂短的沉寂里

溶化星夜和蓝空

1981年4月

水 泡 的 想 象

秋天的雨

在争论不停,

小水泡开始了旅行……

它看看麦草的屋檐

想像出一片葱茏

绿叶都喜欢跳舞

使春天永远年轻

它看看灰暗的天空

想像出一条彩虹

彩虹都喜爱游泳

使天池色彩缤纷

它看看倾斜的土墙

想像出一名将军

将军都喜欢敬礼

使水泡格外轻盈

秋天的雨

停止了争论,

小水泡也无影无踪……

羽 化

因为一个过长的梦

我变成了蛹

在古木的皱纹间

度过严冬

我曾说过话

在那北风放歌的时辰

白色的水气并未消散

凝成了薄薄的茧层

冷吗,不冷

太阳在越走越近

一阵温暖的微波

使我睁开眼睛

泪水放大了游丝

像一片交错的彩虹

不知名的幼鸟

在远处拔着高音

鞘壳绽裂了

翅翼在震颤中延伸

蜷缩的时代已经过去

现在应当放松

飞呵,飞吧

春天多么透明

我要整个天宇

而不是星星点点的蓝空

昨 天,像 黑 色 的 蛇

昨天

像黑色的蛇

盘在角落

它活着

是那样冷

死了,更不会热

它曾在

许多人的心上

缓缓爬过

留下了青苔

涂去了血色

现在

它死了

压在一座

报纸的山下

难以捉摸

无数铅字

像蚂蚁般聚会

讨论着

怎样预防它复活

土 地 是 弯 曲 的

土地是弯曲的

我看不见你

我只能远远看见

你心上的蓝天

蓝吗?真蓝

那蓝色就是语言

我想使世界感到愉快

微笑却凝固在嘴边

还是给我一朵云吧

撩去晴朗的时间

我的眼睛需要泪水

我的太阳需要安眠

1981年1月

荒 原 上 的 远 行 者

你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走来

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去

带着普通的使命

带着黑陶器般发亮的微笑

带着灰尘一样疲倦的心

你的行李在不断加重

现在,你把它们放在草上

周围是伞菌的部队和一片野花

她们看见你

就好像看见了巨大的节日

快活地挤在一起嬉笑不停

直到害怕弄坏了美丽的服装

当然,也有蛇莓那样的旅伴

漠不关心地向前爬行

不断用根须的触爪抓紧一切

然后拉直身体

它也许要到沙漠之间去,

去听松驰的风怎样叹息

在花英和乱发上面

银灰色带漆味的云正在流动

太阳被轻轻的一笔涂去

只剩下一片椭圆的蓝空

蓝得像小海湾

像海湾边少年情人的眼睛

你们一同仰望着

你和草原

忘记了衣角和菜片的颤抖

忘记了闪电是怎样注入土地

只有谒望,在运处和临近的地方

闪光,你们的微笑多么不同

白 夜

在爱斯基摩人的雪屋里

燃烧着一盏

鲸鱼灯

它浓浓地燃烧着

晃动着浓浓的影子

晃动着困倦的浆和自制的神

爱斯基摩人

他很年轻,太阳从没有

越过他的头顶

为他祝福,为他棕色的胡须

他只能严肃地躺在

白熊皮上,听着冰

怎样在远处爆裂

晶亮的碎块,在风暴中滑行

他在想人生

他的妻子

佩戴着心爱的玻璃珠串

从高处,把一垛垛

刚交换来的衣服

抛到他身上

埋住了他强大而迟缓的疑问

他只有她

自己,和微微晃动的北冰洋

一盏鲸鱼灯

1981年7月

十 二 岁 的 广 场

——在十年动乱中,一个失去父母的小女孩从这里走过。

我喜欢穿

旧衣裳

在默默展开的早晨里

穿过广场

一蓬蓬郊野的荒草

从空隙中

无声地爆发起来

我不能停留

那些瘦小的黑蟋蟀

已经开始歌唱

我只有十二岁

我垂下目光

早起的几个大人

不会注意

一个穿旧衣服孩子

的思想

何况,鸟也开始叫了

在远处,马达的鼻子不通

这就足以让几个人

欢乐或悲伤

谁能知道

在梦里

我的头发白过

我到达过五十岁

读过整个世界

我知道你们的一切——

夜和刚刚亮起的灯光

你们暗蓝色的困倦

出生和死

你们的无事一样

我希望自己好看

我不希望别人

看我

我穿旧衣裳

风吹着

把它紧紧按在我的身上

我不能痛哭

只能尽快地走

就是这样

穿过了十二岁

长满荒草的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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