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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年(8)


塔塔尔像守陵的石像一动不动,

身后升起了宏伟的黄昏。

他站着,站着,忽然发出命令,

命令侍从们把王宫焚烧干净。

受惊的马群向四面八方狂奔,

暗红的火焰在屋脊上抖着长鬃。

在旋风里迸裂的水晶和檀木,

溅起了一片片溶化的金银。

姑娘昏迷后终于又渐渐苏醒,

发现自己竟躺在塔塔尔怀中。

她看着他嘴边微微闪动的苦笑,

努力相信这不是一场疯狂的幻梦。

在星空下,他们又对视了好久好久,

最后仍然是姑娘首先发问:

“恨我,为什么不把我化为灰烬?”

塔塔尔说:“我只恨你的轻信……”

有 时,我 真 想

——异国侍者的自语

有时,我真想

整夜整夜地去海滨

去避暑胜地

去到疲惫的沙丘中间

收集温热的瓶子——

像日光一样白的,像海水一样绿的

还有棕黄色

谁也不注意地愤怒

我知道

那个唱醉歌的人

还会来,口袋里的硬币

还会像往常一样,错着牙齿

他把嘴笑得很歪

把轻蔑不断喷在我脸上

太好了,我等待着

等待着又等待着

到了,大钟发出轰响

我要在震颤间抛出一切

去享受迸溅的愉快

我要给世界留下美丽的危险的碎片

让红眼睛的上帝和老板们

去慢慢打扫

1982年6月

椰 树

一只绿色的大鸟

在岸边

垂着羽毛

为什么还不睡觉?

沙滩收集着卵石

海浪收集着水泡

你呢,什么也不要

要,希望在远处飘

先合上眼睛吧

那明亮的船帆

就会,就会来到

月亮怎么不笑?

谁能知道

风用最轻的呼吸

在把潮汐报告

沉没的星星不再燃烧

夜深

船都累了

变成了黄金的贝壳

那你飞吧,飞,去找……

在岸边

一只绿色的大鸟

垂着羽毛

小 春 天 的 谣 曲

我在世界上生活

带着自己的心

哟!心哟!自己的心

那枚鲜艳的果子

曾充满太阳的血液

我是一个王子

心是我的王国

哎!王国哎!我的王国

我要在城垛上边

转动金属的大炮

我要对小巫女说

你走不出这片国土

哦!国土!这片国土

早晨的道路上

长满了凶猛的灌木

你变成了我的心

我就变成世界

呵!世界呵!变成世界

蓝海洋在四周微笑

欣赏着暴雨的舞蹈

没 有 着 色 的 意 象

我的土地

像手心一样发烧

我的冬天

在滑动

它在溶化

在微微发粘的恋爱

在变成新鲜的

泡沫和鱼

狗也会出现

会背着身

像躲藏一千年的羞耻

远处是碎砖

近处

是嗅过的城市

淡黄、淡白的水气

被赶进田垅

它会打喷嚏

那就打吧

让饱饱囊囊的田野

鼓起

慢慢挤住天空

打吧

不要在清醒的刺痒中

停止

停止是岩石

是黑墓地上

那个扭住的小兽

停止

水鸟像大雪一样

飘落下来

夜晚前的丁香树

哆哆嗦嗦

1982年9月

在 深 夜 的 左 侧

在深夜的左侧

有一条白色的鱼

鱼被剖开过

内脏已经丢失

它有一只含胶的眼睛

那只眼睛固定了我

它说

在这深潭的下游

水十分湍急

服从魔法的钢铁

总在绝壁上跳舞

它说

所有坚强的石头

都是它的兄弟

1982年

谣 言

人类生长在一块营养基上

在巨大的显微镜下生长

在蓝色和红色的光线中生长

历史只是试验之一

1982年

南 国 之 秋(一)

橘红橘红的火焰

在潮湿的园林中悬浮

它轻轻嚼着树木

雨蛙像脆骨般鸣叫

一环环微妙的光波

荡开天空的浮草

新月像金鱼般一跃

就代替了倒悬的火苗

满天渗化的青光

此刻还没有剪绒

秋风抚摸着壁毯

像订货者一样认真

烟缕被一枝枝抽出

像是一种中药

它留下了发黑的洞穴

里边并没住野鼠

有朵晚秋的小花

因温暖而变得枯黄

在火焰逝去的地方

用双手捧着灰烬

红色和黄色的电线

穿过大理石廊檐

同样美丽的水滴

总在对视中闪跃

高处有菱形的金瓦

下边有水斗嬷嬷

雨水刚学会呜咽

就在台阶上跌碎

劈劈叭叭的水花

使蚊子感到惊讶

它们从雨中逃走

又遇到发颤的钟声

至今在铁棍之间

还扭动着一种哀怨

大猩猩嚼着花朵

不断想一只鳄鱼

四野都飘着大雁

都飘着溺死的庄稼

忍冬树活了又活

夜晚还没有到来

南 国 之 秋(二)

我要在最细的雨中

吹出银色的花纹

让所有在场的丁香

都成为你的伴娘

我要张开梧桐的手掌

去接雨水洗脸

让水杉用软弱的笔尖

在风中写下婚约

我要装作一名船长

把铁船开进树林

让你的五十个兄弟

徒劳地去海上寻找

我要像果仁一样洁净

在你的心中安睡

让树叶永远沙沙作响

也不生出鸟的翅膀

我要汇入你的湖泊

在水底静静地长成大树

我要在早晨明亮地站起

把我们的太阳投入天空

等 待 黎 明

这一夜

风很安静

竹节虫一样的桥栏杆

悄悄爬动着

带走了黄昏时的小灌木和

他的情人

我在等

钟声

沉入海洋的钟声

石灰岩的教堂正在岸边溶化

正在变成一片沙土

在一阵阵可怕和大暴雨后

变得温暖而湿润

我等

我站着

身上布满了明亮的泪水

我独自站着

高举着幸福

高举着沉重得不再颤动的天空

棕灰色的圆柱顶端

安息着一片白云

最后

舞会散了

一群蝙蝠从这里路过

她们别着黄金的胸针

她们吱吱地说:

你真傻,灯都睡了

都把自己献给了平庸的黑暗

影子都回家了,走吧

没有谁知道你

需要

这种忠诚

你是知道的

你需要

你亮过一切星星和灯

我也知道

当一切都静静地

在困倦的失望中熄灭之后

你才会到来

才会从身后走近我

在第一声鸟叫醒来之前

走近我

摘下淡绿色长长的围巾

你是黎明

1982年2月

我 要 编 一 只 小 船

我是青草渺小的生命

我没有办法长大

我只想,去一个

没有大象和长铁链的地方

去到那里伟大,我只有

不停地在河岸上奔跑

去收集午后松软的香蒲草

和太阳光,我想

编一只小船

船上有两个座位

我让识一个不哭的布娃娃

她不害怕时胆子很大

她敢在绿窗台上单独

演奏,她有好几块动物饼干

我还没说:咱们一起

去横渡世界

在我疲倦的时候

我就靠着去年的

干树枝,去想象对岸的风景

——那里的小房子会睁眼睛

那里的森林都长在强盗脸上

那里的小矮人

不上学就能对付螃蟹和生字

靠着……有次,我听见

雨在两块盾牌后和谁说话

他们是在商量

一个计谋,叫那些

金黄金黄的小花去学拼音

去到小路上,欢迎外宾

在必要的时候

把所有泪水都变成

甜的,包括委屈的光亮

我不是红蜜蜂

不关心泪水的营养

我很忙,我要编那只小船

我要去对岸

去那个没有想好的地方

我觉得有人等我

在发烫的梦里有

麦芽糖熔化

我很忙,我的河岸

已经破碎,已经被

宽阔的夏天淹没

我很忙,水流已经覆盖了一切

无声的水草在星星中

飘动,在不断延长

那毛绒绒的影子,我很忙

有人等我,是谁相信了有对岸

有海洋,也有东方

我要去世界对岸

我需要船、需要一个同伴

我要帆,要像水鸟那样

弓起翅膀,在空气中

划下细细的波纹

我要去对岸,我编那只船

直到太阳的脖子酸了

阳光被宽树叶一根根剪断

直到香蒲草被秋天拿去做窝

暗红的灌木中光线很暗

直到冬天,直到月亮

被冻在天上,像个银亮的水洼

群山背过身去睡觉

谁也不说活,直到

那个不哭的布娃娃哭了,以为

对岸已经到达

银 色 边 防 线

暴雪滑进山谷睡去了,

战士仍踏着风的余音巡逻。

夜被冻得透明,

笼罩着银亮的山壑。

江里吐出热气,

枪尖绽开霜花几朵。

是战士炽热的心胸,

赋予它这银白的色泽。

寒天上一粒一粒灯光,

正是五千米雪山哨所。

启明星在说,

山下有朵花,山下有花朵……

昆 仑 春 色

夕阳,挽起万里雪波,

又一天在日轮下滚过。

推开车门,叫一声“到家了!”

惊得屋檐下冰柱纷落。

暮云中拾得一线霞火,

捧雪化水煮烤馍。

一缕牛粪的蓝烟,

牵出阵阵笑语、满屋欢歌。

夜深了!

灯火也在油碗中睡熟了。

听这一屋香甜的酣声,

明天又碾碎多少雪峰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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