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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年(3)


歧 视

走累了

走进深秋

寺院间泛滥的落叶

把我覆盖

多想跌倒

在喧哗中

没入永恒之海

多想,爱

等到骨头变白

让手和头发

列白蒙蒙的雨中去旅行

让手握着手

静静地变成骨骸

总会有客人到来

一只泥土的鸟

唱着歌

睁着空空洞洞的眼睛

唱过许多年代

噢,你就是那棵橘子树

噢,你就是那棵橘子树

你曾在暴雨中哭过

在风中惊慌地叫喊

你曾在积水中

端详过自己

不知为什么,向南方伸出

疲倦的手臂

让各种颜色的鸟

落在肩上

你曾有朱红的果子

它爱过太阳

还有淡青色调皮的果核

落在群星中间

你还有

那么多完美的叶子

她们只谈论你

像是在说不曾归来的父亲

直到怀念和想象

一起,飘向土地

在最后的秋天

她们都走了

天空收下了鸟群

泥土保存着树根

一个不洗头的小伙子

和钢锯一起唱歌

唱着歌,你倒下

变得粗糙和光润

变得洁净

好像情人凉凉的面颊

你也许会

变成棺木,涂满红漆

变成一只灌满

雨水的小船

告别退色的芦苇和岸

在最平静的痛苦中远去,你也许

会漂很久

漂到太阳在水中熄灭

才会被青蛙们发现

你也许没有遇见

那么潮湿的命运

你只被安放在

屋子中间,反射着灯光

四周是壁毯,低语

和礼貌的大笑

在一个应当纪念的晚上

你的身上

蹦跳着

穿着舞蹈服装的喜糖

你应当记住那个晚上

记住呼吸和梦

记住欢乐是怎样

在哭喊中诞生

一只可爱的小手

开始握笔

开始让学走路的字

在纸上练习排队

开始写下

妹妹,水果和老祖父的名字

老祖父已经逝去

只有你知道

在那个蓝色的傍晚

他是怎样清扫过

和他头发一样

雪白的锯沫

他细细地扫着

大扫帚又轻又软

轻轻落下,好像是

母鸵鸟遮挡幼鸟的羽毛

他扫着,注视着倒下的你

默想着第一次

见到你的时刻

那时,他可能也在

默写生字,咬着笔

看着窗外,那时

你第一次在这片

红土地上快乐地站着

叶子又细又小

充满希望

一 个 旧 梦

我梦见,你出事了

你不在了

我刚刚从外省回来

光滑的门虚掩着

打热水的人走来走去

那封信是空的

楼梯也空了一会

人们都知道你

人知道我是谁

我也不知道

在转弯处,有人在讲“他们”

“他们”就是你

那红色的是你的过去

那灰蓝的是现在

你们在讲

我也当过“他们”

我说

你悲哀地看着我

使我失去了死亡

我们走下宽大的台阶

我们

来看电影的人

都在一边观看

我们

傍晚的云想筑成白塔

我们看见了

塔尖

在昨天

该过马路了,过了

你说:我还没说

我说:别说

等到家,一个地方

巨大的梧桐树在风中飞舞

土色的蛾子爬在一边

城市是无效的

一切都无效

谁说过:

尽头很黑,需要照耀

我打开风衣

走着,照耀

他们在哪?我们

星星的图案十分美丽

总会升起

总会美丽

转 入 静 物

春天在草坡上呢

整理松散的头发

鲜红的发箍缩成一团

大白猫代表太阳

回头看着

老想一晃而过

反光是棱形的

窗子总开着

窗子垂着

总要躲开风的接近

室内,有红木的小鸟

有青铜的鼓在敲

时间不早了

五万年前

河流就切开了

松软的高原

人类就走下河谷

在冰水中寻找什么

他捡起一块卵石

研磨着早晨的食物

面包,最美的静物中

总有面包,新鲜的

充满明亮的呼吸

餐刀更厉害地亮着

使人想起德国

还有什么

一个杯子,一个杯子

平整的手帕

几个刚剖开的果子

愿望十分洁净

溯 水

我习惯了你的美

正像你习惯了我的心

我们在微光中

叹一口气

然后相互照耀

在最深的海底

我们敢呼吸了

呼吸得十分缓慢

留在浅水中的脚

还没有变成鱼

它不会游走

冬天也在呼吸

谁推开夜晚的窗子

谁就会看到

海洋在变成洼地

有一个北方的离宫

可以从桥上走过

可以在水面上

亲吻新鲜的雪花

然后靠紧墙壁

温暖温暖的墙壁

小沙漠的、火的、太阳的

墙壁

真不相信

那就是你

真不相信

她就是你

在许多年前

在许多发亮的石块那边

她就是你

她低低地站着

眉心闪着天光

彩色的雨正在飘落

大风琴正冲击着彼岸

我要赞美上帝

我曾是火中最小的花朵

我曾是火中最小的花朵

总想从干燥的灰烬中走出

总想在湿草地上凉一凉脚

去摸摸总触不到的黑暗

我好像沿着水边走过

边走边看那橘红飘动的睡袍

就是在梦中也不能忘记走动

我的呼吸是一组星辰

野兽的大眼睛里燃烧忧郁

都带着鲜红的泪水走开

不知是谁踏翻了洗脚的水池

整个树林都在悄悄收拾

只是风不好,它催促着我

像是在催促一个贫穷的新娘

它在远处的微光里摇摇树枝

又跑来说一个独身的烟囱

“一个祖传的青砖镂刻的锅台

一个油亮亮的大肚子铁锅

红薯都在幸福地慢慢叹气

火钳上燃着幽幽的硫碘……”

我用极小的步子飞快逃走

在转弯时吮了吮发甜的树脂

有一棵小红松像牧羊少年

我哗哗剥剥笑笑就爬上树顶

我骤然像镁粉一样喷出白光

山坡时暗时亮煽动着翅膀

鸟儿撞着黑夜,村子敲着铜盆

我把小金饰撒在草中

在山坡的慌乱中我独自微笑

热气把我的黑发卷入高空

太阳会来的,我会变得淡薄

最后幻入蔚蓝的永恒

郊 外

一个泥土色的孩子

跟随着我

像一个愿望

我们并不认识

在雾蒙蒙的郊外走着

不说话

我不能丢下她

我也曾相信过别人

相信过早晨的洋白菜

会生娃娃

露水会东看西看

绿荧荧的星星不会咬人

相信过

在野树丛里

没有谁吃花

蜜蜂都在义务劳动

狼和老树枝的叹息

同样感人

被压坏的马齿芜

从来不哭

它只用湿漉漉的苦颜色

去安慰同伴

我也被泥土埋过

她比我那时更美

她的血液

像红宝石一样单纯

会在折断的草茎上闪耀

她的额前

飘着玫瑰的呼吸

我不能等

不能走得更快

也不能让行走继续下去

使她忘记回家的道路

就这样

走着

郊野上雾气蒙蒙

前边

一束阳光

照着城市的侧影

锯齿形的烟

正在飘动

领 取

当风吹进山边的树丛

我便抛开村子

放弃旧网绳编的篱笆

到那里去

仿佛我也被风吹着

发卷里藏着细碎的叶子

我去领取一个启示

沿着沙锤的声音走

在边缘,我遇见

美洲的干果

仙人掌依旧聚在一起

想给夏天涂满绿漆

夏天起皱了

干果在给小酒店作曲

长着皮藓的藤

跌落下来

轻轻地舔我的影子

它说:给我一颗牙吧

我好跟花蛇相爱

你是狗吗?

你拉的链子在哪?

问完,就恐怖了

向前走

就是山毛榉的领地

到处都是弹壳——

在秋风中炸裂的种子

在轻微的接触之前

它们就射击了

打乱了翅果的飞行

上午,我在另一棵树下

看着猩猩扭转手臂

爱人应当是洁净的

像沙地一样洁净

它们向远处伸着手臂

为了爱人的肤色

为了沉重,被露水折断

金黄的毛脱落时

天就阴了

一片伪造的感叹

那么多叶子,那么多叶子

大片大片抚摸着

都要落的

要被山谷里的熊踏响

没有办法

刚上学的蘑菇抗议过

白白地拳头攥着

在挂着绿毛线的树弯间

集会,抗议

太阳搬迁

抗议去爱南半球的蜜蜂

现在,我唯一的休息

就是观看太阳

看它在云朵的粘汁中

分泌光明

在非洲,狮子和树的颈间

都长着棕毛

在华北,枝条都像鸟爪般尖利

一群群鸟还在离去

沿着树枝的方向

溪流也脱离了纽扣

电木上飘着舞曲

发麻的绿灯座上飘着舞曲

舞曲、像乳花般散开

渐渐覆盖了城镇

再向前走

就有雪了

边界上睡着暗红的蚂蚁

苔藓上聚着美的盐

这是它们的嫁妆——

粗钢是贝币和花边

它们是一群山地姑娘

现在是正午时分

正得像老鹰的逼视

黑森林不断耸起羽毛

想去扑击明亮的寂静

轮廓线总在升起

总镶着透蓝的金边

总留在原地

我转过身去默想一切

默想世界平原上

缠绕的根须

谷雨在南方飘落

烟在柴楼间移动

两晋时代的诗人

就这样、垂着袖子

遥远、永远遥遥

山下和山巅

我醒着,就梦见了一切

煤渣路和棱形的瓷片

早晨刚洗濑完毕

额发湿湿的,嘴唇湿湿的

阳光很淡

舍帕人的子弟还没成年

青白色的气流

正在轮盘中回转

好像陶泥的坯膏

油腻腻的、被冷水淋过

又在触动中张大

用忧惚的笑容进行威胁

我站住,让可怜的影子

继续前去

去拨动被冰咬碎的石子

它们无声地流着

像口水一样发亮

静止的石块还在想太阳

在审视中长久地愁苦不堪

毁坏的山口那边

丢着月亮

被磨歪的、薄薄的

月亮、像鞋掌一样失神

深夜的龙骑兵

从坡上滚过

丢下了飘荡的妻子和黎明

原 来 和 后 来

原来

我穿得干干净净

别着手绢

口袋上绣着一只

不会哭的猫

我去做游戏的时候

总请大人批准

而且说:

就一会会

后来

我摔了一跤

鼻子都沾上了沙土

一群可怕的马蜂

在树上嗡嗡乱叫

我不是强盗

没有真和它们打仗

只是忘了说:

假装的

小 径

你告诉我

那里有一条小径

长满自由的草

沉静又陌生

但从没有去寻找

没有去走

因为我们是人

而且非常普通

鸽子说:

它连着一片苇塘

甲虫说:

它通向一座森林

我却相信

那里有儿时的脚印

有砖刻的墓碑

有蟋蟀的低吟

分 布

在大路变成小路的地方

草变成了树林

我的心荒凉得很

舌头下有一个水洼

影子从他们身体里流出

我是从一盏灯里来的

我把蟋蟀草伸进窗子

眼睛放在后面,手放在街上

给 恩 斯 特①

在古老的

粗瓷一样亲切的

城堡上

画下圆形的月亮

旁边是细长的叶子

和巨大的蓝色花环

沿着那些台阶,回想

我走向

最明亮的悲伤

①恩斯特是德国著名画家,他致力于记录梦

境世界的美感。

富 兰 克 林

你是一个邀请闪电的工人

用绸手帕轻轻扫过雷云

你打落了宙斯的武器

把它放进中学课本

新世纪的血液开始流动

瓦 特

你造了一颗心

你用火焰使钢铁跳动

你使巨人们离开了河岸

不再等待水流和风

你从容地举起了一次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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