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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想法。”讽刺家嘲弄道,“不过,可否冒昧说一句,用红宝石做上一盏稀罕的墓灯,挂在您先人的墓窖里,比挂在您家城堡大厅,更能显摆您先人的荣耀哩。”
“呣,没错儿,”年轻的庄稼汉接口了,他和新娘子手拉手坐在一起。“这位先生替这块发光的石头派了个好用场,汉娜和我找它的目的也差不多。”
“什么,小伙子!”勋爵大人失惊叫道,“你有什么城堡配挂它呢?”
“没啥城堡,”马修回答,“只有一幢跟水晶山这带地方上,任何干净农舍一样的小房子罢了。伙计们,要知道,俺跟汉娜上礼拜才成亲,就赶着来找大红宝石 了,因为长长的冬夜俺们需要它照明。再说,左邻右舍来看俺们,也好让他们见识见识这漂亮的东西。它能把屋子照得通明透亮,不管把针掉到哪个旮旯都找得着。 还让所有的窗户都亮着红光,就像壁炉里烧着一堆松树节疤的大火一样。那样的话,俺们半夜醒来,就能瞧清楚彼此的脸,该有多开心哪!”
冒险者们一听这对年轻人的打算全都笑了。要知道,这块美妙无价的宝石,连世间最伟大的君王都愿用来装饰自己的宫殿,并为之骄傲,而这对年轻人的打算却 如此朴素简单。尤其那位大眼镜,他已逐个儿嘲笑过所有的人,这下满脸恶意的笑容,连面孔都扭歪了。马修有些恼火,就问他自己要拿大红宝石怎么办。
“大红宝石!”讽刺家的轻蔑难以形容。“嗨,你这个蠢货,天底下根本没这么个玩意儿。我已经走了三千多哩路,打定主意要踏遍这一带所有的山峰,把脑袋探进每一条峡谷,就为了一个目的,要让任何没你那么蠢的家伙明白,大红宝石纯粹是骗人的鬼话!”
多数到水晶山来的冒险者的动机都虚妄愚蠢,可谁也不如这位戴一副巨大眼镜的嘲世者更虚妄更愚蠢更邪恶,他是那种可鄙且心术不正的家伙,向往的是地狱里 的黑暗而不是天堂。这种人若能扑灭上帝为人类点燃的明灯,宁肯将午夜的昏暗视为最大的荣耀。嘲世者讲话时,他们中有几位被一道璀灿的红光吓了一跳,这红光 照亮了四周的崇山峻岭,岩石遍布的急流河床,与他们映照林木枝杈的火堆发出的光芒迥然而异。他们侧耳倾听雷声,却什么也没听到,庆幸暴风雨不曾袭击他们。 满天的繁星,这些天堂的指针,此刻警告他们闭眼不看熊熊燃烧的柴火,而到梦中去向大红宝石的光芒顶礼膜拜。
年轻的新婚夫妇在棚屋最远的角落睡下,以一道用细枝精心编成的屏障把自己与众人相隔。这屏障恰似夏娃新房悬挂的层层花彩,是那位羞答答的新娘趁众人交 谈时动手编成的壁毯。她和丈夫亲热地手拉手堕入梦乡,又从神奇光芒的梦幻中苏醒,彼此交换更愉快的目光。他俩同时醒来,脸上挂着同样幸福的微笑。想到鲜活 的生命与爱情,他们的笑容也更为亮丽。然而一想到自己身居何处,新娘便透过那块枝叶编成的壁毯向外张望,发现棚屋外间竟空空荡荡。
“快起来,亲爱的马修!”她忙叫,“那伙怪人全走光啦!
快起来吧,不然咱们就错过大红宝石啦!”
说真的,这对贫穷的年轻人也实在不配得到引诱他们来这儿的无价之宝。他俩竟酣睡通宵,直到山顶阳光普照。而其他冒险者却彻夜兴奋难熬,辗转反侧,或梦 中都在攀登悬崖峭壁。拂晓时分便统统出发圆他们的梦去了。不过,马修与汉娜安歇一夜,脚下生风,快似两只小鹿。他们只停下来祷告片刻,并在阿莫诺沙克河清 凉的水潭中洗了把脸,吃了几口东西,就开始爬坡。二人艰难跋涉奋力攀登,夫妻情深相濡以沫。一路出现了几次小小的事故,衣服挂破啦,鞋子跑丢啦,汉娜头发 缠到树枝上啦,等等。终于走出森林上缘,眼前正是一段更艰苦的道路。方才,数不清的树干和稠密的树叶禁锢了他们的思绪。此刻面对头顶的山风白云,裸露的岩 石,孤独的阳光,他们不由惊慌畏缩起来。回头望望刚刚穿越的那片黑压压的森林,倒宁肯重新湮没在林深之处,而不要把自己交给如此广袤如此鲜明的一片荒凉。
“还往上爬么?”马修问新娘,一面伸手搂住汉娜的腰肢,既为保护她,也为贴近她的心,好使自己宽慰。
然而小新娘虽天真质朴,却具有女人喜爱珠宝的天性,无法放弃拥有人间最灿烂的宝石的念头,哪怕为此必须历尽艰难险阻。
“咱们再往高处爬一点儿吧。”她悄声道。然而仰望寂寥的天空,她声音发颤。
“那就来吧。”马修鼓起男子汉的勇气,拉着她就走,因为他刚刚壮起胆子,她倒害怕起来。
于是,两位红宝石朝拜者向上攀登,一路踩踏矮小却枝繁叶密盘根错节的松树枝松树梢。这些松树已生长好几百年,苔藓遍布,却只有三尺来高。他们又爬上乱 七八糟挤作一堆的岩石,大大小小赤光裸露,活像由巨人们堆起来的一座纪念他们头领的石冢。在这片凄凉的高空地带,没有东西呼吸,没有东西生长,除却集聚在 他俩胸中的生命便没有其它生命。他俩爬得这么高,连自然母亲也仿佛无法再与他们做伴。她在他俩的脚下,在森林边缘以内踟蹰不前,并向他们投来告别的一瞥, 目送孩子们走上她自己绿色的足迹不曾到过的地方。然而,很快她就看不到他们了。一片又浓又暗的雾霭正在下面聚拢,给广袤的景色投下一块块黑影。它们密密地 飘往一处,仿佛最高的山峰在召唤与之亲近的云朵前来聚会。最后,层层雾霭相融相合,化为一体,呈现出一条通天大道的模样,好像两位漫游者可以顺其走去,只 可惜他们一旦离开幸福的大地,就会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唉!此时此刻,这对恋人多么渴望重新看到绿色的大地,比当初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向往着看一眼天堂 的愿望强烈多啦。雾霭渐渐漫上山头,将孤零零的峰顶笼罩,于是完完全全湮没了他俩的全部视野。这反而减轻了两人的孤寂感。他俩偎依得更紧,相互深情而忧伤 地凝望,深恐铺天盖地的云雾会把对方一把夺走。
然而,要不是汉娜渐渐体力不支,勇气也随之减少的话,他俩本决心只要能找到立足点,就要在天地之间尽量攀得更高,登得更远。汉娜气喘吁吁,又不肯拖累丈夫,但又时时踉踉跄跄倒在他身上,重新站稳的力气越来越小。终于,倒在了一片岩石遍地的山坡上。
“亲爱的马修,咱们迷路啦,”她伤心地说,“再也找不到回地面的路了。唉,在咱俩的小茅屋里本来有多快活哟!”
“宝贝心肝!——咱们还会回到那儿去的。”马修回答,“瞧!阳光从这个方向穿透了这阴湿的云雾,凭这点光,俺可以找到回峡谷的路。亲爱的,回头吧,甭再梦想大红宝石啦!”
“太阳不可能在那边,”汉娜垂头丧气,“这时候该到中午啦。这儿要还有阳光的话,也该从咱俩头顶照下来。”
“可你瞧!”马修口气有些变了,“这光越来越亮。要不是阳光,还能是啥?”
此刻,小新娘也无法否认,一道光明正在穿破迷雾,将其昏暗的色彩变成暗红色,红得越来越鲜明,仿佛浓雾中掺和了灿烂的微粒。这时,山顶的浓云也开始消 散,渐渐退隐,山上的景物从无法穿透的昏暗中显现出来。这情景正如旧的混沌被完全吞没之前,新的生命已经诞生。目睹眼前的变化,他俩忽然发现脚下有一片小 光,原来已到了一座高山湖泊岸边。这湖打坚硬的岩中凹出一眼深潭,湖水充溢,幽深明亮,澄澈宁静,美不胜收。湖面闪过一道灿烂光芒。两位寻宝者想弄清这光 从何而来,却又由于极度的兴奋与赞叹,赶紧闭上眼睛,好避开迷人的湖面上方,悬崖峭壁之间射出的刺目光芒。原来,这对朴实的男女已来到那座神秘的湖畔,终 于找到了人们苦苦寻觅的大红宝石圣地!
他俩热烈拥抱,为胜利颤抖不已。有关神奇宝石的种种传说潮水般涌上他们的记忆,他们感到自己竟被命运挑中,反而胆怯起来。打孩提时代起,他们就时常看 到它似一颗遥远的星星,闪闪发光。此刻,这星星最强烈的光芒正照在他们心上。他俩在彼此眼中似乎变了模样,绚丽的红光在他们脸上燃烧,同样火一般映红了湖 水、山岩、天空,以及那被它的威风吓得退去的迷雾。可是定睛再看,一样东西把他们的注意力从那颗奇妙的宝石吸引开来。峭壁脚下,红宝石正下方,有一个人 形,双臂前伸,一副攀登的姿势。面孔上仰,仿佛在痛饮那宝石的光芒。可是他一动不动,像是化做了一块大理石。
“是寻宝者,”汉娜悄声说,震惊地抓住丈夫胳膊,“马修,他死啦!”
“成功的狂喜乐死了他。”马修战栗不已,“没准儿大红宝石的光就是死光!”
“大红宝石!”身后传来一个忿怒的声音,“大骗局!你们要是找到了它,就请指给我看看。”
他俩回过头,原来是讽刺家,鼻梁上小心翼翼地架着他那副大眼镜,时而瞧瞧湖面,时而看看岩石,时而打量远方的水汽,时而正对大红宝石,可他似乎并未感 觉到它的光芒,似乎所有四散的云块又重新密集在他的周围。其实,大红宝石的光芒已将这位不信者的身影投在他自己脚下,他还是不相信那儿有什么闪光,因为他 正背对着那块光芒四射的宝石。
“你们的大骗局在哪儿?”他又问一遍。“看你们能使我也瞧上它一眼!”
“就在那儿!”马修道。见他这般刚愎自用,闭眼瞎说,小伙子火冒三丈,一把将嘲世者转过来,朝向那座亮闪闪的峭壁。“摘掉你这副可恶的眼镜吧,要看不见它才怪啦!”
的确,这副有色眼镜大概有碍嘲世者的视线,至少和人们透过烟玻璃观看日蚀的效果一个样。不过,他决心已下,虚张声势地一把扯下眼镜,勇敢地直视大红宝 石的红光。可刚刚接触那光芒,他就头一低,发出一声深沉颤抖的呻吟,双手紧紧捂住了那双不幸的眼睛。打那时起,千真万确,这位可怜的嘲世者就再也看不到大 红宝石的光,再也看不到尘世任何其它的光,连天堂的光也看不到了。他早已习惯于透过剥夺一切东西光亮的大眼镜来看待一切,结果红宝石的光芒一闪,照到了他 的肉眼,就使他永远瞎了。
“马修,”汉娜紧紧偎依着丈夫道,“咱们走吧!”
马修发现她在发晕,赶紧跪下来,抱住她,从迷人的湖中撩起冰凉刺骨的湖水,洒在她的脸上、胸前。她苏醒过来,却无精打采。
“好吧,亲爱的!”马修将她颤抖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咱们走,回咱们不起眼的家去。神圣的阳光,温和的日光会照进咱家窗户。天黑了,咱们就点燃快活的炉火,让它的光明照得咱喜气洋洋。咱们再也犯不着要那比世人共享的光更多的光了。”
“就是嘛,”新娘道,“让这大红宝石吓人的光照着,咱们白天咋过日子,黑夜咋睡觉呀!”
二人用双手掬一捧清水喝下,这水还从未被任何凡人的唇沾染过。然后牵着瞎了眼睛的嘲世者动身下山。这家伙一声不吭,连痛苦的呻吟也深深埋进了自己痛苦 万状的心底。不过,离开在这之前还无人涉足的神湖岸边时,他们朝峭壁投去告别的一瞥,发现水汽浓浓地凝聚起来,宝石穿过迷雾,发出朦胧的闪光。
至于大红宝石的其他几位朝拜者,相传,虔诚的伊卡博德·皮戈斯诺特老板很快就放弃了追求,觉得这桩买卖太担风险,聪明地决定撤回自己的货栈,它就在波 士顿市的码头边。可惜,穿过大峡谷时,一伙印第安勇士抓住了咱们这位倒霉的商人,把他弄到了菲利特尔关了起来,直到他伤心伤肺地从自己那堆松树先令中拿出 一大笔赎金。而且,这么长时间不在家,生意也给搅得乱七八糟,结果他后半辈子不但不能在银子堆里打滚,连价值六个便士的铜板也拿不出来了。卡卡福代尔博 士,那位炼金术士,带着一大块花岗石重返自己的实验室。把这东西研成粉末,溶于酸性液体,倒入坩锅,熔化,用吹火管点起火来烧着。然后把实验结果写成了当 时最重的一卷对开本大书。而且,为达到这个目的,红宝石还真不如那块花岗石有用呐。而那位诗人,也犯了一个差不多的错误,把从大山背阳处裂缝里采集到的一 大块冰当作了宝贝,发誓说这东西各方面都与他所想象的大红宝石一模一样。评论家们则说,即算此君的诗缺乏那块宝石的璀灿,到底也饱含着这块冰的寒意。那位 维尔勋爵呢,回到了祖居的大厅,面对点蜡烛的枝形烛架也心满意足。时候一到,也就填入了祖宗墓窖里的另一口棺材。既然有葬礼的火把在昏暗的墓道中闪光,又 何须大红宝石来炫耀人间浮华的无聊呢。
嘲世者扔掉了他的大眼镜,在世上到处流浪,成了惨兮兮的可怜虫。由于他从前故意对一切视而不见,如今遭到惩罚,总是痛苦地向往着光明。整夜整夜,他那 被光芒刺瞎的眼睛都仰望着月亮和星星。日出时,他与波斯的拜日者一样准时把脸朝向东方。他还到罗马朝圣,去亲眼一睹圣彼得大教堂辉煌的圣灯。最后,他葬身 于伦敦的那场大火①,是他自己扑进去的,因为绝望中想在铺天盖地的大火里,捕捉哪怕一丝丝微弱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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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公元1666年,伦敦发生火灾,除东北角的一些民房外,全城几乎化为灰烬。
马修和他的新娘子多年来过得太太平平,老爱讲讲这个大红宝石的故事。不过,他们长长的晚年行将结束时,这个故事已不完全符合那些仍记得红宝石古老光辉 的人们所讲的内容,因为人家断言,自打两个凡夫俗子十分聪明地拒绝了这块使人间万物黯然失色的宝石之时起,它的光辉就日渐衰微。待其他朝拜者攀抵峭壁,只 发现一块晦暗的石头,表面闪着云母的碎片。另有一种说法是,年轻的一对离开之后,宝石就从峭壁之巅跌落下来,掉入了迷人的湖中。还说,一到中午就能看到寻 宝者的身影俯在红宝石无法湮没的闪光之上。
只有少数人相信,这无价之宝仍和往日一样光芒万丈,还说他们都亲眼见过,它就像一道夏日的闪电,划破萨柯山谷深远之处。还得承认,距水晶山好几哩远的地方,我也曾看到一种奇妙的光彩在群山之巅熠熠生辉。而且以诗歌的名义起誓,我也为之着迷,愿做大红宝石的最新朝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