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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05章
四十一
聂赫留朵夫一清早从家里出来,看见一个乡下人赶着一辆大车在巷子里走,怪腔怪调地叫道:
“卖牛奶,卖牛奶,卖牛奶!”
昨晚下了第一场温暖的春雨。凡是没有修马路的地方一下子都长出了嫩绿的青草。花园里的桦树枝上布满了翠绿的绒毛,稠李和杨树抽出了芳香的细长叶子。住宅和商店都卸去了套窗,把窗子擦得干干净净。在聂赫留朵夫乘车经过的旧货市场上,一座座货棚旁边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群。有些衣服褴褛的人腋下夹着皮靴,肩上搭着熨得笔挺的长裤和背心,在市场上走来走去。
小饭馆周围挤满了不上工的男人,他们穿着干净的腰部打褶的上衣和擦得发亮的皮靴;还有些女人,头上包着花花绿绿的绸头巾,身上穿着钉有玻璃珠的外套。警察挎着用黄丝带系住的手枪,站着岗,窥察什么地方有纠纷,好借此排遣他们难堪的无聊。在林荫道上,在一片新绿的草地上,孩子们和狗在奔跑嬉戏;保姆们兴致勃勃地坐在长凳上聊天。
大街上,左面半边路面没有照到阳光,还很潮湿阴凉,中间的路面已经干了。沉重的载货马车不停地在街上隆隆驶过,四轮轻便马车辘辘地行驶着,公共马车不断发出叮噹的响声。四面八方响起教堂参差错落的钟声,震得空气不住地颤抖,号召人们去参加和监狱教堂一样的礼拜。人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向各自的教区走去。
聂赫留朵夫所雇的马车没有把他送到监狱门口,而在通往监狱的路口停下。
在这通往监狱的路口,在离监狱大约一百步的地方,站着一些男人和女人,手里多半拿着包袱。右边有几所不高的木屋,左边是一座两层的楼房,门口挂着招牌。用石块砌成的巨大监狱就在前面,但探监的人不准走近。一个持枪的哨兵走来走去,谁想从他身旁绕过,他就向谁吆喝。
木屋小门旁边,在岗哨对面的右边长凳上坐着一个看守。他身穿镶丝绦的制服,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来探监的人都走到他跟前,报了他们要探望的人的姓名,他就记下来。聂赫留朵夫也走到他跟前,报了玛丝洛娃的姓名,穿制服的看守也记了下来。
“为什么还不让人进去?”聂赫留朵夫问。
“他们正在做礼拜。等做完礼拜,就放你们进去。”
聂赫留朵夫走到探监的人群那里。人群中走出一个人,衣服褴褛,帽子揉皱,光脚上套着一双破鞋,脸上布满一道道伤痕,向监狱走去。
“你往哪儿溜?”持枪的哨兵对他吆喝道。
“你嚷嚷什么呀?”衣服褴褛的人全没被哨兵的吆喝吓倒,顶嘴说,然后走回来。“你不放,我等着就是。何必大声嚷嚷,简直象个将军似的。”
人群发出赞许的笑声。探监的人大都穿得很寒酸,甚至破破烂烂,但也有一些男女衣着很体面。聂赫留朵夫旁边站着一个服饰讲究的男人,脸色红润,胡子刮得精光,手里拿着一个包袱,显然是衬衣裤。聂赫留朵夫问他是不是第一次来探监。那人回答说,他每星期日都来。他们就这样攀谈起来。原来他是银行的看门人,是来探望犯制造伪证罪的弟弟的。这人和蔼可亲,把自己的身世全都讲给聂赫留朵夫听,还想打听聂赫留朵夫的情况,但这时来了一辆橡胶轮胎的轻便马车,由一匹高大的良种黑马拉着,车上坐着一个大学生和一个戴面纱的小姐。这样,他们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大学生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向他打听,可不可以散发施舍物(他带来的白面包),以及为此要办什么手续。
“这是未婚妻要我来办的。她就是我的未婚妻。她的爹妈要我们把东西散发给犯人。”
“我也是头一次来,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问问那个人,”
聂赫留朵夫说,指指身穿制服、手里拿着小本子的看守。
就在聂赫留朵夫同大学生谈话的时候,正中开有小窗洞的监狱大铁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穿军服的军官和另一个看守。那个手拿小本子的看守就宣布探监开始。哨兵退到一边,所有探监的人都争先恐后,有的甚至跑步,纷纷向监狱大门涌去。站在门口的看守高声数着从他身边走过的探监人:“十六,十七……”在监狱里面,另一个看守用手拍着每个进入二道门的人,也在点数,目的是免得让一个探监的人留在狱里,也不致跑掉一个犯人。这个点数的看守,眼睛不看走过去的人,在聂赫留朵夫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看守这一拍起初使聂赫留朵夫感到屈辱,但他立刻想到他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事。这种屈辱的情绪使他感到害臊。
二道门里面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拱形大房间,房间里有几个不大的窗子,上面装着铁栅栏。在这个称为聚会厅的房子里,聂赫留朵夫怎么也没有料到,壁龛里竟会有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巨像。
“挂这个干什么?”他想,情不自禁地把耶稣像同自由人联系起来,却怎么也无法把他同囚犯联系在一起。
聂赫留朵夫慢吞吞地走着,让急于探监的人走在前面。他百感交集,想到关在这里的恶人就感到不寒而栗,对昨天的男孩和卡秋莎那样的无辜者则满怀同情,而想到即将同卡秋莎见面,不禁又觉得胆怯和爱怜。他走出这个房间的时候,听见看守在那一头说着些什么。但聂赫留朵夫满腹心事,没有理会看守的话,继续往多数探监人走的方向走去,也就是走往男监,而不是他要去的女监。
聂赫留朵夫让性急的人走在前头,自己最后一个走进会面的房间。他推开门,走进这个房间,首先使他吃惊的是一片喧闹声,那是由几百个人的叫嚷声汇合成的震耳欲聋的声音。直到他走过去,看见房间被一道铁丝网隔成两半,人们象苍蝇钉在糖上那样紧贴在铁丝网上,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个后墙上开有几个窗洞的房间,不是由一道铁丝网而是由两道铁丝网隔成两半,而且铁丝网都是从天花板一直挂到地板上。有几个看守在这两道铁丝网之间来回监视。铁丝网那边是囚犯,这边是探监的人,中间隔着两道铁丝网,距离有三俄尺①宽,因此双方不但无法私相授受什么东西,连要看清对方的脸都很困难,特别是近视眼。谈话也很困难,一定要拚命叫嚷,才能使对方听见。两边的人都把脸贴在铁丝网上,做妻子的,做丈夫的,做父母的,做子女的,大家都想看清对方的脸,说出要说的话。大家都想让对方听见,但他们的声音相互干扰,因此大家都放开嗓门叫,要压倒别人的声音。聂赫留朵夫一走进这个房间,就被这片大叫大嚷的喧闹声吓呆了。要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从脸部表情上判断他们在谈些什么,彼此是什么关系。聂赫留朵夫旁边有个扎头巾的老太婆,脸贴紧铁丝网,下巴哆嗦,正对一个脸色苍白、剃阴阳头的年轻人大声说话。那男犯扬起眉毛,皱紧眉头,用心听着她的话。老太婆旁边是一个穿农民外衣的年轻人,双手遮在耳朵后边,听一个面貌同他相象、脸色憔悴、胡子花白的男犯说话,不住地摇头。再过去一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挥动一条胳膊,一边叫嚷一边笑。他旁边的地上坐着一个手抱婴儿的女人,头上包着一块上等羊毛头巾,放声痛哭,显然是第一次看到对面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穿着囚衣,剃了阴阳头,戴着脚镣。这个女人后边站着同聂赫留朵夫谈过话的银行看门人,他正用尽力气向对面一个头上光秃、眼睛明亮的男犯叫嚷着。当聂赫留朵夫明白他只能在这样的条件下说话时,对规定并实行这套办法的人不由得产生了满腔愤恨。他感到奇怪的是,这种可怕的状况,这种对人类感情的亵渎,竟没有人感到屈辱。士兵也罢,典狱长也罢,探监的人也罢,囚犯也罢,都在这样做,仿佛认为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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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3俄尺等于2.13米。
聂赫留朵夫在这个房间里待了五分钟,心里感到说不出的痛苦,觉得自己软弱无能,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在精神上感到极其厌恶,难过得仿佛晕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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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不过,该办的事还是要办,”聂赫留朵夫鼓励自己说。
“可是该怎么办呢?”
他用眼睛找寻长官。他看见一个佩军官肩章、留小胡子、身材瘦小的人在人群后面走来走去,就对他说:
“先生,请问,女犯关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可以同她们见面?”他非常紧张而又谦恭地问。
“难道您要探望女监吗?”
“是的,我希望同一个关在这里的女人见面,”聂赫留朵夫依旧那么紧张而谦恭地回答。
“您刚才在聚会厅里就该这么说了。那么您要见什么人?”
“我要见玛丝洛娃。”
“她是政治犯吗?”副典狱长问。
“不,她只不过是……”
“她怎么,判决了吗?”
“是的,她前天判决了,”聂赫留朵夫恭顺地回答,生怕破坏这个似乎同情他的副典狱长的情绪。
“既然您要探女监,那就请到这里来,”副典狱长说,显然从聂赫留朵夫的外表上看出为他效劳是值得的。“西多罗夫,”他吩咐胸前挂着几个奖章的留小胡子军士说,“把这位先生带到女监探望室去。”
“是,长官。”
这当儿,铁栅栏那边传来一阵令人心碎的痛哭声。
聂赫留朵夫觉得一切都很古怪,而最古怪的是,他还得感激典狱长和看守长,感激在这座房子里干着种种暴行的人,还得认为他承受了他们的恩惠。
看守长把聂赫留朵夫从男监探望室领到走廊里,随即打开对面的房门,又把他领进女监探望室。
这个房间也象男监探望室一样,由两道铁丝网隔成三部分,但地方要小得多,来探监的人和囚犯也都少些,不过里面的喧闹声同男监一样。在两道铁丝网中间也有个长官在来回踱步。不过,这里的长官是一个女看守,也穿着制服,袖口上镶有丝绦,滚着蓝边,腰里也象男看守一样系一条宽腰带。两边铁丝网上,也象男监探望室一样,贴满了人:这边是穿着各式衣服的城里居民,那边是穿着白色囚衣或便服的女犯。整个铁丝网上都挤满了人。有人踮起脚,这样可以超过人家的头说话,使对方听得清楚些;有人坐在地板上同对方交谈。
在所有女犯中间有一个女人特别显眼,她的叫嚷和模样也特别引人注意。这是一个头发蓬乱、身体瘦弱的吉卜赛女犯,头巾从她那鬈曲的头发上滑了下来。她站在铁丝网那边,挨近柱子,几乎就在房间中央,对一个身穿蓝上衣、腰里紧束着皮带的吉卜赛男人嚷着什么,同时迅速地做着手势。在吉卜赛男人旁边,蹲着一个士兵,正同一个女犯说话。再过去,站着一个穿树皮鞋的矮小农民,留着浅色胡子,脸涨得通红,显然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同他谈话的是一个头发浅黄、相貌好看的女犯。她用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瞅着对方。这就是费多霞和她的丈夫。他们旁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同一个披头散发的宽脸膛女人说话。再过去是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又是一个女人,他们各自都同对面的女犯说着话。在女犯中没见到玛丝洛娃。但在那一边,在那些女犯后面还站着一个女人。聂赫留朵夫立刻悟到那个女人就是她,他的心怦怦直跳,气都快喘不过来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到了。他走到铁丝网旁边,认清了是她。她站在蓝眼睛的费多霞后面,笑眯眯地听她说话。她不象前天那样穿着囚袍,只穿着一件腰带紧束的白上衣,高耸着胸部。头巾里露出鬈曲的黑发,就象那天在法庭上一样。
“马上就要摊牌了,”他暗自想。“我该怎么称呼她呢?也许她会自动过来吧?”
但她并没有走过来。她在等克拉拉,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是来找她的。
“您要找谁?”那个在铁丝网中间踱步的女看守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问。
“玛丝洛娃,”聂赫留朵夫好容易才说出口。
“玛丝洛娃,有人找你!”女看守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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