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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了又怎样呢?”奥罗兹库尔故意不动声色地说。
“孩子,你别生气。咱们把木头放在这里。咱们下去。你回家去吃饭。我趁这个时候骑马到学校去。把孩子接回家。然后咱们再回来把木头放过河。”
“老头于,你想了很久,才想出这个主意吧?”奥罗兹库尔刻薄地说。
“小孩子要哭的呀。”
“哭又怎么样?”奥罗兹库尔火了。这一下子他有借口可以好好地教训一下老头子了。奥罗兹库尔一天来想方设法找他的碴 儿,现在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哭,咱们就可以把事情丢下?早晨,你蒙混人,送他去上学。送去就送去好啦。现在又要到学校去接?那我怎么办?咱们在这里 是闹着玩儿的?”
“孩子,别这样,”莫蒙央告说。“今天是这样的口干嘛。我倒没什么,可是小孩子要等,在这样的日子里会哭的……”
“什么这样的日子?这日子有什么特别的?”
“今天鹿回来了。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日子……”
奥罗兹库尔愣住了,他惊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已经忘记那几头鹿了。当他在扎人的树棵子里滚着,当他吓得魂不附体的时候,仿佛有几头鹿象闪电、象梦幻一样问过去的。那时从斜坡上朝下滚的木头随时都可能将他砸扁。他才没有心思去理会那几头鹿和老头子的废话哩。
“你把我当成什么啦?”他恶狠狠地冲着老头子的脸低声说。“可惜,你没有胡子,要不然我就扯你的胡子,叫你明白明白别 人都不比你蠢。你那几头鹿算个屁!我可不管你这一套。你还是少给我罗嗦。放木头去!咱们不把木头施过河,你什么也休想。谁去上学,谁在那里哭,我才不管。 够了,走吧……”
莫蒙象往常一样,又顺从了。他明白,不把木头拖到地点,他是逃不出奥罗兹库尔的掌心的,于是又不声不响地拼命干了起来。他再不说一句话,虽然他心里急得想叫出来。外孙正在学校外面等他呢。孩子们都各自回家了,只有他那孤苦伶仃的外孙一个人在望着大路,等爷爷去接他。
老人家在想象着:孩子们脚步条沓地一齐从学校里跑了出来,各自朝家里跑去。孩子们都饿了。他们走在路上,就闻到了为他 们烧好的饭菜的香味,于是高高兴兴、活蹦乱跳地从自家的窗前跑过。妈妈已经在家里等着了。每个妈妈都在笑,笑得忘记了一切。妈妈自己开心也好,不开心也 好,为自己的孩子笑,总是有足够的力气的。即使妈妈喝叫得严厉些:“洗手!瞧你那副脏样子!”——她的眼睛还是照样在笑着。
莫蒙的小外孙自从上学以来,手上总是沾满了墨水。这倒是叫爷爷很喜欢:这就是说,孩子挺用功呢。这会儿,想必他的外孙 正站在大路上,那一双小手又是沾满了墨水,还拿着今年夏天买的那个心爱的书包。他大概等累了,已经在不安地瞅着、听着:爷爷是不是骑马来到小山岗上了。爷 爷总是按时到的嘛。每次孩子走出学校,爷爷已经赶到了,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他了。大家各自回家,外孙就朝爷爷跑去。“爷爷来啦。咱们快跑!”——孩子对书包 说。一跑到爷爷跟前,就羞涩地朝爷爷怀里扑去,抱住爷爷,将脸紧紧地贴到爷爷肚子上,呼吸着那种熟悉的旧衣服和夏天干草的气味:这些天爷爷正在把对岸的干 草用马驮过河。一到冬天,雪太深,就难弄了,所以最好秋天就弄过来。因此莫蒙身上老是有苦涩的干草灰土气味。
爷爷让孩子坐到自己身后马背上,他们就一同骑马回家,有时让马一路小跑,有时慢走;他们有时不讲话,有时随便讲一些琐事,不知不觉就要到了。穿过一个山口,一路往下,就到圣塔什河谷了。
孩子一心迷恋着学校,这使奶奶很恼火。他一醒来,就赶紧穿衣服,将书和练习本装进书包。他将书包放在自己身边过夜,也 使奶奶很生气:“你干吗老是恋着这个讨厌的书包?就让它给你做老婆好啦,省得我们给你找老婆出彩礼……”孩子不理睬奶奶的话,再说,他也不大懂她说的是什 么。他认为最要紧的就是上学不能迟到。他跑到院子里,催爷爷快走。只有等学校已在眼前了,他才定下心来。
有一次,他们还是迟到了。那是在上个星期。这一天,刚蒙蒙亮,莫蒙就骑了马到对岸去。他想赶早去驮一趋于草。一切还顺利,可是走在路上,捆草的绳子松开了,干草撒了一地。只得重新相好,让马重新驮起。可是,刚到河边,仓促拍好的草捆又松散了。
外孙已经在河这边等着了。他站在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摇着书包,在叫,在喊着呢。老人家慌了,绳子也乱了套,纠结在一起,解都解不开。可是孩子还在一股劲儿地喊。老人家知道,孩子已经哭了。于是他把干草和绳子全都扔下,骑上马,急忙从滩上过河,朝外孙这边赶来。
过河也花了不少时间。因为水还不小,水流很急,过河又不能打马快跑。秋天还不怎样可怕,要是夏天,会把马冲翻,那就完 了。等莫蒙终于过了河,来到外孙跟前,外孙已经哭得抽抽搭搭的了。他也不望爷爷,只是在哭,嘴里在说:“迟到了,上课迟到了……”老人家在马上弯下身,抱 起孩子,让孩子贴着自己坐在马鞍上,打马就跑。要是学校就在附近的话,孩子就自己跑去了。可是现在却一路不住地哭着去,而且老人家怎么哄都不行。爷爷就这 样领着哭哭啼啼的外孙进了学校。学校里已经上课了。又亲自把他送进课堂。
莫蒙向女教师一再表示歉意,并且保证以后不再有这种事。但是,最使老人家震动的,还是外孙哭得那样伤心,迟到了就那样难过。“但愿这样,永远这样想上学就好了,”——爷爷想。不过,这孩子究竟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呢?这么说,他心里有自己的委屈,说不出的委屈……
这会儿,老人家正跟着木头走,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有时拿木棒将木头推一推,有时挡一挡,免得木头卡住,让木头快一点下山。老人家一直在想着:外孙在那里怎样了啊?
可是奥罗兹库尔却不急。他不慌不忙地走着。而且在这种地方也不能太着急,坡很长、很陡,要在坡上斜着走才行。但是。难 道就不能依他老莫蒙的请求——将木头暂时放一下,过一会儿再来拖吗?收要是有力气的话,他就把木头朝肩上一扛,跨过河去,将木头一下子摔到汽车要来的地 方!喂,这是给你们的木头,装走好啦!这样他就可以跑去接外孙了。
可是,哪有这样的事啊!还是得拖着木头经过一堆一堆的石头和砂砾,将木头拖到河边,然后还要用马拖着木头从滩上过河到 达对岸。马已经给折腾得够呛了。在山上已经拉了不少路了,一会儿下坡,一会儿上坡……要是一切顺利,倒也罢了;万一木头到了河中心卡在石头堆里,或者马失 前蹄,跌倒了,那可怎么办?
他们一下了水,莫蒙爷爷就祷告起来:“长角鹿妈妈,多多保佑,别叫木头卡住,别叫马跌倒!”他脱光了脚,将靴子搭在肩上。将裤腿挽到膝盖以上,手握木棒,紧紧跟随着在水里游动的木头。他们逆着水势斜斜地拖着木头往前走。河里的水清澈透明,但也凉得透骨。秋天的水嘛。
老人家拼命忍着:随它去吧,反正两条腿也断不掉,只要把木头快点拖过河就行。可是,就象故意捣蛋似的,木头还是卡住 了,就在石头最多的地方,卡在石头缝里了。在这种情况下,应当让马稍微休息一会儿,然后狠狠地给马加上两鞭,马用猛劲儿一冲,就能把木头从石头缝里拉出 来。但是奥罗兹库尔仍然骑在马上,拚命用鞭子抽打已经劳累不堪、精疲力尽的马。马弓起后腿,在原地直蹬直跳,跌跌撞撞,可是木头一动也不动。老人家两腿冻 僵了。眼前发黑,头发晕。那陡崖、那崖上的森林、天上的云彩一齐倾倒下来,落到河里,顺着急流漂去,又倒转回来。莫蒙几乎要支持不住了。
该死的木头!木头如果是干的,是放了很久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干木头会自己浮在水上,只要扶住它就行。这根木头却是 刚刚据下来,就马上拖着过河的。谁能这么干呢?做事心不端,报应在眼前,——果然就应验了。奥罗兹库尔不肯等松木干了再运,因为他怕检查机关万一发现了, 就要控告他砍伐森林里的贵重树木。所以,一锯下来,就赶快弄走了事。
奥罗兹库尔拼命用皮靴后跟踢马,用鞭子抽马的头,不住地骂娘,骂老头子,好象这一切全怪他莫蒙,可是木头还是一动不动,在石头缝里越卡越结实。老人家再也忍不住了。他这一辈子头一回愤怒地高声喝叫起来:
“下马!”他毫不含糊地走到奥罗兹库尔跟前,去拉他下马。“你没有看到,马吃不消啦?快下来!”
惊愕的奥罗兹库尔一声不响地听从了。他穿着靴子直接从马上跳到水里。他好象一下子呆了,痴了,失去了知觉。
“来!用劲撬!一齐来!”
在莫蒙指挥下,两个人一齐用木棒撬,想把木头撬起,让木头从石头缝里脱出来。
马是多么机灵的畜牲啊!它就在这时朝前猛冲,在石头上拼命地蹬,拼命地揣,将套索拉得象弦一样直。但是木头只是微微动了一动,滑了一下,又卡住了。
马又猛力一冲,但再也支持不住了,一下子倒在水里,四蹄在水里乱蹬乱险,又被套索缠住了。
“把马扶起来!快!”莫蒙催促奥罗兹库尔说。
他们好不容易把马扶了起来。马冻得浑身打颤,在水里勉强站着。
“把套索卸下来!”
“干什么?”
“叫你卸,你就卸好啦。回头咱们再套。快把套索卸下来。”
奥罗兹库尔又一声不响地听从了。等马身上的套索卸下来,莫蒙拉起马缰。
“现在走吧,”他说。“回头咱们再来。让马休息休息。”
“给我站住!”奥罗兹库尔从老头子手里夺过马缰。他好象醒悟过来,一下子又恢复了本相。“你糊弄谁?你哪里也去不成。木头现在就得拖过去。晚上人家要来装的。把马套上,别给我罗嗦,听见没有?”
莫蒙一声不响地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拖着两条冻僵了的腿,从滩上朝岸边走去。
“往哪里去,老东西?我问你,哪里去?”
“哪里去!哪里去!到学校里去!孩子打中午就在那里等着了。”
“给我回来!回来!”
老人家没有听他的。奥罗兹库尔将马撇在河当中,追了上来,在快到岸边的沙滩上追上了莫蒙,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扳回头来。
他们就面对面地站住了。
奥罗兹库尔一把扯下搭在莫蒙肩上的旧油布靴,用靴子劈头盖脸地打起丈人。
“给我走!回去!”奥罗兹库尔声嘶力竭地喊,随手将靴子甩到一边。
老人家走过去,将甩在潮湿沙地上的靴子拾了起来,当他直起腰来的时候,嘴里流出血来。
“坏蛋!”莫蒙一面吐血,一面说。他又将靴子搭在肩上。
这是从来没有顶撞过任何人的快腿莫蒙说的,这是冻得浑身发青、肩搭旧靴、嘴里流血的可怜的老头子说的。
“给我走!”
奥罗兹库尔来拖他。可是莫蒙使劲挣了开来,头也不回,一声不响地走了。
“好啊,老浑蛋,等着瞧吧!看我收拾你!”奥罗兹库尔挥着拳头,在他后面叫着。
老人家头也没有回。他走上“睡骆驼”旁边的小道,坐了下来,穿好靴子,快步朝家里走去。他再不耽搁,径直走进马棚。从 马棚里牵出了一向碰不得的、奥罗兹库尔的坐骑大灰马阿拉巴什。平时这匹马谁也不敢骑,而且也不用来拉车,免得搞坏了奔跑时的姿势。莫蒙就象去救火一样,骑 着无鞍无镫的马冲出院子。当他从窗前,从仍然在冒着烟的茶炊旁边经过时,跑出门来的女人们——莫蒙的老婆子、他的女儿别盖伊、年轻媳妇古莉查玛——马上就 看出,老头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他还从来没有骑过阿拉巴什,从来没有这样不要命地骑了马在院子里跑。她们都还不知道,这是快腿莫蒙造反了。也还不知道, 因为这次起来造反,他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奥罗兹库尔牵着卸了套的马从滩上走了回来。马的一条前腿一瘸一拐的。女人们一声不响地看着他朝院子里走来。她们还一点不知道奥罗兹库尔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不知道他这一天会带给她们什么,带给她们什么样的灾难和恐怖……
他穿着噗唧噗唧直响的湿靴子和湿漉漉的裤子,迈着又重又沉的步子走到她们跟前,皱着眉头阴沉地朝她们望着。他的老婆别盖伊着急了:
“奥罗兹库尔,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瞧你浑身都湿了。木头冲走了吗?”
“没有,”奥罗兹库尔摆了摆手。“牵去,”他将缰绳递给古莉查玛:“把马牵到马棚里。”他朝家门口走去。“到屋里来,”他对老婆说。
奶奶也想跟他们一起进去,但是奥罗兹库尔不让她进门。
“你走开,老婆子。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回家去,别住这里来。”
“你怎么的啦?”奶奶生气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家老头子呢?他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你去问问他自己,”奥罗兹库尔回答说。
回到家里,别盖伊脱去丈夫的湿衣服,递给他一件皮袄,将茶炊拿了进来,便往碗里倒茶。
“不要茶,”奥罗兹库尔将手一摆。“拿酒来。”
老婆拿出一瓶没有开过的酒,朝杯子里倒。
“斟满,”奥罗兹库尔吩咐道。
他将一杯酒一口气喝下,用皮袄将身子一裹,一面朝毡上躺,一面对老婆说:
“你不是我老婆,我不是你男人了。走吧。今后你别进这个屋子。走吧,现在走还不晚。”
别盖伊长叹一声,坐到床上,很习惯地噙着眼泪,小声说:
“又来啦?”
“什么又来啦?”奥罗兹库尔大声吼道。“滚出去!”
别盖伊从屋里跑出去,一如往常,扎煞着两只胳膊,在院子里放声大哭:
“我为什么生到世上来呀?我的命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