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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2)


 克莱曼斯心中喃喃地诅咒热尔维丝竟要她做个丧脑筋的傻丫头。她已经热得喘不过气来,应该随她的方便;难道所有的人都要有石棉般耐热的皮肤吗?再 说,别人到底能看见什么?她边说边举起双臂,她的确是个艳丽的姑娘,丰满的胸脯几乎要撑破内衣,她举起的臂膀把那短袖衫弄得吱吱作响。克莱曼斯30岁前行 为风流放荡;往往在度过良宵之后,第二天总是四肢乏力,头晕脑胀,干活时总是打着瞌睡。但她仍然被留用,因为没有一个女工能像她那样会熨男人的衬衫,这是 她的“绝活儿”。每当此时,她总是拍拍自己的胸脯说:

“这是我的‘专利’,用不着去麻烦别人。”

“克莱曼斯,快把您的上衣穿起来吧,”热尔维丝说,“皮图瓦太太说得对,那样不雅观……别人对我这家店会说三道四。”

于是高个子克莱曼斯只得穿上了衣服,嘴里都叽里咕噜的说着。都是些假正经!难道这些过路人没有见过女人的奶子吗?于是她把 气撒在女徒工奥古斯婷身上;奥古斯婷正在她身旁熨袜子和手帕,她便推她,用时碰她。但是奥古斯婷是个易动怒、深藏祸心的女人,她虽忍耐着不动声色,却趁克 莱曼斯不备朝她身后的衣服上啐了一口痰,算是复了仇。

此时,热尔维丝拿起一顶女帽,这是博歇太太的帽子,她要将它收拾一番。她备好灰浆要把帽子漂洗一新。当她正手拿一根两头圆 的铁棒伸进帽子下面轻轻搅动时,忽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走进店来,她脸上满是雀斑,裙子湿淋淋的。她是一个洗衣场的女工头,在金滴街的洗衣场里雇用了 三名女工。热尔维丝对着她嚷了起来:

“俾夏尔太太,您来得太早了!我告诉你是今晚……您现在就来了,岂不是搅扰了我们的工作!”

然而那女工头慌张地说恐怕太晚了就不能在当天上色了,热尔维丝自然愿意立刻把脏衣服交给她。于是两人来到左边,从艾蒂安的 卧房里抱了几大包衣服出来放在店铺后面的地上。分类的活计花去了半个多小时。热尔维丝的周围出现了几个衣服堆,男衬衣扔在一起,女衬衣放在另一堆,手帕、 袜子、抹布各自分成堆。每当一个新顾主的衣服经过她手时,便用一根红线绣个红十字留作标记。在干热酷燥的空气里,这些脏衣服被人翻动着,散发出阵阵臭味。

“唉!哎呀呀!臭极了!”克莱曼斯边说边捂住鼻子。

“呸!”热尔维丝坦然地说,“如果是干净的,顾客就不会拿来让我们洗了!脏衣服自然会有气味,有什么好说的!……刚才点过是十四件女衬衣,对吗,俾夏尔太太?……十五件,十六件,十七件……”

她高声地继续报着数。她对污秽已经习已为常,并不觉得心中作呕;她赤裸的、粉色的手臂插进那些油腻发黄的衬衣,被肉汁污染 的毛巾,汗液渍透的袜子中间。然而当她的脸挨着衣堆时,一阵恶臭扑面而来,使她感到松弛无力了。她一屁股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弯下腰去,双手缓慢地伸出左右 拣着衣服,像是被人体的恶臭味熏醉了似的,她两眼昏花,露出含混的微笑。一下子变得惰息了,似乎是吸进了被脏衣服的恶臭熏浊的空气所致。

她翻动着一件渍满了尿迹的襁褓,认出属于谁家的当尔,古波一脚踏进了店门。

“天杀的!好毒的太阳哟!……”他结结巴巴地嚷着,“直晒着人的头顶!”

古波说着话,用手扶住工作台,以免倒在地上。这是第一次醉得这样厉害。此前,他也只是微带醉意回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次他的眼角上显出一个小伤痕,也许是朋友在玩笑中推搡误伤的。他鬈曲的头发里冒出几根白发,今天大概是蹭在某酒店的肮脏角落,颈窝上的一簇头发上粘着蜘 蛛网。他仍旧显得很快活,只是形容憔悴了些。苍老了些,下颚骨显得更加突出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依然是一个可爱的男子,皮肤仍然细嫩,仍可以博得某个公爵 夫人的欢心呢。

“让我对你解释,”他对热尔维丝说,“都是为了那个‘芹菜脚’,你认识他,他的一条腿是木头做的……他要回故乡去了,他想请我们吃一顿……唉!大家痛快极了,只是嫌那太阳太毒了……街上的人都忍受不了啦……确实,每个人都像喝醉酒似的……”

克莱曼斯听古波说马路上的人都醉了,不觉来了兴致,于是古波又异常活跃起来,竟嚷道:

“呃!那些醉鬼!他们可真滑稽!……但是这不能怪他们,是那太阳的罪过……”

店里的人都发出哄笑;皮图瓦太太不喜欢醉汉,却也抿嘴笑了起来。奥古斯婷笑得合不拢嘴,只管喘着气。热尔维丝怀疑古波并没 有直接回家,是先到罗利欧夫妇家待了一个小时,接受了他们的不良教唆。他却发誓说没去过,于是热尔维丝也笑了起来,以显出她的大度,甚至都没有责备他为此 而荒废了一天的工作。她喃喃地说:

“听他说了些什么话!……天啊!谁像他这样满嘴胡话。”

接着她又用慈母般的口吻说:

“去睡觉吧,好吗?你瞧,这里挺忙的;你在这儿会给我们添乱……我们数到了三十二块手帕,俾夏尔太太;还有两块,三十四块……”

但是此刻古波并没有睡意,却在店里来回踱着步,左摇右晃,像钟摆似的,并且冷笑着显出不听劝告且嘲弄别人的神色。热尔维丝 为了趁早把俾夏尔太太打发走,便叫克莱曼斯报数,她自己去记账。克莱曼斯每拿起一件脏衣服,必定加上一句粗话;她数落着顾客们的劣行和床等丑事;衣服上的 每一个小洞或每一个污点都能引出许多玩笑来。奥古斯婷佯装不懂,却像一个学坏的小姑娘一般侧耳倾听着。皮图瓦太太撇了撤嘴,觉得克莱曼斯不该在古波面前说 这种话;男人们为何要看到脏衣服;懂礼貌的人会避免当着男子的面打开脏衣服的。至于热尔维丝,正在专心做她的事情,似乎一切都没有听到。她边记着账,边细 心专注地盯着那些脏衣服,好让自己过目不忘。凭她对颜色的敏感,她从来没有弄错过。每一件衣物的主人她都能叫得出名字来。这些毛巾一定是顾热母子的;一看 便晓得,他们从来不用它们去擦锅底。这件枕头套肯定是博歇家的,那是因为博歇太太常在她的衣物上染有发膏,想要辨别玛蒂尼先生的羊毛背心也不难,他身上爱 出油汗把背心都渍黄了。她还掌握许多特殊的秘诀,她不但能认出那些穿绸裙招摇过市者的内衣,还能记得某个人每星期穿脏了多少双袜子,用了多少块手帕,多少 件衬衣,甚至记得某人的衣服总是在一定地方破损。因此,她有了许多有趣的传闻。譬如洛蒙茹小姐的衬衫可以让她发生许多议论。衬衫的上部分常常磨破,可是这 位老姑娘的肩骨是尖的;那衬衫总是不怎么脏,即使穿上半个月,仍然洁净如初,这足以证明她这般年龄的女人已近乎一块朽木,已榨不出一点液汁来了。在店里, 每逢点货之时,热尔维丝竟可以数落金滴街全区的各式人物。

“嘿,这真是些好东西!”当克莱曼斯打开一只包袱时嚷了起来。

热尔维丝顿生嫌恶之感,不由向后退去说:

“这是戈德隆太太的包袱。我真不情愿洗这些东西,正在找推托的借口……我不是个难相处的女人,我平生摸过不少令人作呕的脏衣服;但是,老实说,她的衣服,我实在不情愿洗。简直让我掏心倒胃地呕吐……妇人真不知是怎么搞的,竟把衣服弄成那般模样!”

她边说边催促克莱曼斯赶快做活儿。克莱曼斯却饶有兴致地继续她的探寻,她把手指插进衣服的破洞里,嘴里说着隐语,还晃动着 衣服,活像挥动着胜利的旗帜一样。此时,热尔维丝身边的衣服越堆越高了。她仍然坐在小凳上,衬衫与裙子掩住她的全身,身边满是被单、台布,裤子,一大堆肮 脏的衣物,在小山般衣堆里,她赤裸着臂膀和胸膛,几族金发粘在两颊上,脸色更加通红,神色也更加疲惫了。她又重新露出坦然的微笑、谨慎和细心的老板娘姿 态,方才戈德隆太太的包袱之事似乎已忘在脑后,再也不觉得臭了,她用一只手在衣堆里掏寻着什么,生怕出了偏差。奥古斯婷把往炉里一铲铲的加煤当成乐趣,结 果煤加多了,铁板被烧得通红。斜阳射在店面上,店里面火烧火燎般的热。然而,这热浪倒使古波陶醉了,一下子温柔起来。他向热尔维丝走去,张开了双臂,非常 激动地说:

“你真是一个好妻子,我该吻吻你。”

但是脏衣服堆拦住了他的去路,脚下一绊险些跌了一跤。

“你可真烦人!”热尔维丝嘴上说着并不动气,“你安静地坐会儿吧,我们做罢了。”

不行,他执意要吻她,他需要这样,因为他很爱她。他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一边绕开那一堆裙子;却又碰到一堆衬衫;后来竟不 顾一切向前走,左脚绊上了右脚,一下子倒在了毛巾堆当中。热尔维丝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将他推到一边,嚷着说,他把一切都搅乱了。然而克莱曼斯说她不该这 样,甚至皮图瓦太太也说她不尽情理。总之,古波怀着好意,他既然要吻她,她就该尽其丈夫所好。至于俾夏尔太太,她那个锁匠丈夫,每天醉酒回家后定会对她拳 脚相加!所以她也说:

“古波太太,这是您的福分!如果我家里那口子喝醉了酒这般模样,我可是快活极了!”

热尔维丝息了怒,后悔自己的鲁莽。于是扶起了古波,接着微笑着把脸凑近他。古波在众人面前并不难为情,竟伸手摸她的奶子。

“我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他喃喃低语,“你身上的脏衣服味可真难闻!既便这样,瞧,我还是爱你!”

“放手吧,你摸得我发痒了。”她嚷着笑得更厉害了,“好一个大傻瓜!没人像你这般傻里傻气!”

他抓住她的手不放。她也任他摆布,脏衣服的恶臭熏得热尔维丝发晕,但却对古波的满嘴酒气不在乎。混浊的空气里,他俩儿嘴对着嘴重重地互吻着,似乎是他们厌倦了生活,甘愿堕落的第一步。

此时俾夏尔太太已经把脏衣包了起来。她谈着她的女儿拉丽,她今年才两岁,已经像大人一般懂事了。让她独自在家,她从来不哭,也不玩弄火柴。她边说,边把一只只的包袱放在肩膀上,包袱确实太重,几乎压弯了她的腰,她脸上的点点雀斑也变成了紫色。

“真让人受不了,我们像在火炉上烤呢!”热尔维丝边说,边擦着脸上的汗,接着重新浆洗博歇太太的那顶帽子。

当人们瞧见火炉烧得通红,都说奥古斯婷真该吃几个巴掌,熨衣服的烙铁都已烧得通红。她真是鬼魂附体!大家一转身的功夫,她 就闹下这般祸事!现在嘛,至少要再等上一刻钟,才能用那些烙铁了。热尔维丝铲了些炉灰把火盖住。她又生出一个主意,用铜丝将一个被单悬在天花板上,作成一 个帘子,借以减少阳光的热气。于是人们在店里感到舒服多了。店里的温度还算适度;但仍然使人感到像是被关在家里一个光线刺眼的卧房里,与世隔绝一般。被单 的那一边传来街上行人的脚步声;大家倒显得自由了许多,可以随心所欲了。克莱曼斯第一个脱去了她的短上衣。古波总是不肯去睡觉,大家只得允许他待在店里, 他答应在墙角安静地坐一会儿,这种酷热的天气哪能睡得着觉呢。

“这个小祖宗把小铁棒拿去干什么啦?”热尔维丝说的是奥古斯婷。

大家不时地寻找那小铁棒,往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大家总说是那女徒工故意捣鬼,把它藏起来,热尔维丝终于把博歇太太 的帽子修整好了。她把帽子的花纹边取下来,用手拽平,然后用烙铁轻轻烫了烫。帽子正面有许多花饰,层层缎带之间加着层层绣花边。她默不做声,细心地用一种 带木把的小络铁把帽子上的缎带和绣花边细心地熨好。

此时大家都不做声。一时间只能听见熨衣的吱吱声。老板娘、两名女工、一个徒工都围在宽大的方桌两旁,都在低头干活,她们弯 下腰,两臂不停地前后活动着。每人的右侧有一块方砖,都被烙铁烫出了火印。桌子的中央有个凹形盘子,盘里盛满了清水,水里浸着一块抹布和一只小刷子。一束 百合花插在一只旧酒瓶里,雪白的花朵开得正盛,把桌子点缀得竟像皇家花园的一角。皮图瓦太太已经把热尔维丝备好的那筐衣服熨好了,筐里盛满了餐巾、裤子、 短衣、袖头等等。奥古斯婷的袜子、毛巾还未熨完,因为她只管扬着头看着一只飞来舞去的苍蝇。克莱曼斯,从早上到现在已经熨了三十五件男衬衫了。

“只该喝葡萄酒,不该喝烧酒!”古波突然开了腔,他感到有必要声明,“烧酒太伤人,真不该喝。”

克莱曼斯用一块包着牛皮纸的铁片从炉子里取出一块烙铁,挨近自己的脸,试试够不够热度。然后放在石砖上蹭了一蹭,在她腰间系着的抹布上拣了一擦,继续熨她那第三十五件男衬衫,先熨前襟和两只袖子,烫了半晌便开腔说:

“嗬!古波先生,喝上一小杯烧酒并不是件坏事。我呀,烧酒能让我提精神……再说,要知道,那东西,越喝越上劲。唉!我可犯不着戒酒,我知道自己反正活不长久。”

“别说这丧气话,让人讨厌!”皮图瓦太太抢上一句,因为她最听不得人说悲哀的话。

古波站起身来,生了气,他以为别人埋怨他喝烧酒。于是拿自己、妻子和女儿的头来赌咒,说他不曾有一滴烧酒下肚。他走近克莱 曼斯,对着她的脸呵出一口气,让她闻一闻是否有酒精的气味。当他的鼻子碰着了她赤裸的肩膀时,他便哈哈大笑起来。他想瞅瞅她的臂膀。克莱曼斯已经折好了衬 衫的后幅,已熨过了两面,正在烫袖口和领子。因为古波总是挨着她的身子,弄得她熨差了一个折皱;使她不得不拿起凹形盘旁边的刷子刷匀衬衫上的灰浆。

“老板娘,”她叫道,“请您别叫他这样靠近我!”

“别给她添乱吧,你可真不懂事理!我们这样忙,你明白吗?”热尔维丝不紧不慢地说。

女人们忙极了,那又怎么样?这不是他的错,他并没有使坏。而且并没有触犯她,只是想瞧一瞧。难道上帝创造的美丽的东西不许 人看吗?这个狡猾的克莱曼斯,她竟有如此美妙的臂膀!她尽可以给人看,让人摸,赚几个铜币,没有人为付钱而后悔的!此时的克莱曼斯不再躲闪了。她面对这醉 汉粗鲁的恭维话反倒报之微笑。甚至与他开起了玩笑。古波嘲笑她专烫男衬衫。的确,自始至终就是男衬衫,她像在男衬衫里面生活着!噢!天啊!她最清楚男衬衫 是怎样做成的。她的手里不知经过了多少男衬衫呢!区里无论是黄发还是棕发的男子们都穿过她熨过的衬衫。她边听古波说话,边继续于着活,笑得肩头颤动着。她 在衬衫背面折出五条折纹,用烙铁在衬衫的前胸上熨过;又把前襟烫了烫,最后折好。

“瞧,这多像一面军旗。”她说着笑得更厉害了。

奥古斯婷觉得此话古怪,也嘻嘻地笑了起来。大家都责难她。她听了她不该懂的话竟也发笑!克莱曼斯把自己的烙铁递给她,此时 烙铁的温度减低了,不能再烫上过浆的衣服时,就让女徒工用这烙铁烫些袜子和毛巾。奥古斯婷笨手笨脚,竟把自己的手腕烫了一大块皮。她哭了起来,责骂克莱曼 斯是故意烧她。克莱曼斯取来另一块烙铁用来烫衬衫的前襟,乘势安抚她,可同时又恐吓她,告诉她如果再呜呜哭泣便用烙铁烫她的两只耳朵。说着话,随手在衬衣 前襟的下面垫上一块呢布,缓慢地推动那烙铁,好让衬衣上的灰浆均匀散开慢、慢地被烫干,衬衫的前襟顿时变得挺括而闪着光泽,像崭新的硬纸壳一般。

“坏家伙!”古波骂了一声,仍旧站在她身后,满面醉容,挪不动步子。

他踮起脚尖格格地发出笑声,那笑声像没有上油的滑车发出的声响。克莱曼斯紧靠在工作台上,反剪着双手,两肘向上分开,勾着 头;她那赤裸的肌肤像是膨胀了起来,两肩高高耸起,经络在细嫩的肉里滚动着,突出的胸脯在敞着胸的衬衫里若影若现,粉红的肌肤上浸透着汁水,于是古波伸出 手,摸了上去。

“太太,老板娘!”克莱曼斯嚷了起来,“求您叫他安分些,行吗?……如果他再这样,我可要走了。我可不愿意受人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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