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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1)


热尔维丝的生辰是6月19日。古波家过节日总要豪吃海喝一番,这种聚餐宴席散尽之后人们的肚子都撑得像皮球一样,一星期都不会饿。把钱花个精光,家里只要有几个铜板,非吃光不可。从年历上瞎找些圣人节庆日,找出些借口多吃几顿好酒好肉。维尔吉妮却非常赞成热尔维丝把好吃的装进肚子里的想法。有一个喝得昏天黑地的丈夫,那么做妻子的与其让他把家中的钱财拿去买烧酒,还不如让肚子里填些好吃的。钱总是要流出去,让肉店赚去,总比让烧酒店争去的好。热尔维丝以此作为理由,变成了贪嘴的女人,开始自暴自弃。算了!家里一个子儿也攒不下来,那是古波的错儿。她又胖了许多,脚也显得更跛了,因为她的腿充满了脂肪,越发显得短而粗了。

今年,一个月前,大家已谈论起她的生日。人们搜肠刮肚地想着吃什么菜,想到美味的菜肴便卷起舌头舔着嘴唇,店里的人也渴望能大吃大喝一场。要玩得尽兴,不落俗套,而且要出色而成功。天啊!好时光总不会天天都有!热尔维丝的心思都放在盘算请哪些客人上了,她想请十二个人,既不多,也不少。她自己和丈夫,古波妈妈,罗拉太太,一家人已经是四口人了。她还要请顾热母子和布瓦松夫妇。起初,她已拿定主意不请她的女工们,皮图瓦太太和克莱曼斯,免得因为彼此太熟悉而太随便了,但是人们常在她们面前谈论生日之事,使她们垂涎欲滴地盼望起来,她终于也请了她们来。四加四是八,再加二就是十人。她执意要凑够十二人,而且她也想近来与她套近乎的罗利欧夫妇讲和;该让他们走下楼来共同进餐,大家举杯重归于好。当然亲戚之间总不能永远相互仇恨的。再说,节日的喜庆,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化;这是无法回绝的机遇。博歇夫妇知道了热尔维丝有心讲和之后,非常急切地与她亲近:赔着笑脸,说出许多恭维的话;于是她也不得不请他们吃饭了。这下子十四个人了,还没有算上孩子们呢!她还从没有这样宴请过宾客,所以不免手忙脚乱,但同时也感到十分荣耀。

生辰庆典恰好在星期一。这真是运气:热尔维丝预备在星期日下午就开始做菜。到了星期六,女工们匆忙地干完活后,便在店里长时间地议论起来,讨论究竟吃什么好。仅有一道菜是三星期前确定的:一只烤肥鹅。大家谈到它时眼里放出贪婪的光,甚至那鹅已经早早买回来了。古波妈妈还去把鹅拿了来,让克莱曼斯和皮图瓦太太掂掂分量。大家不禁喝彩起来,因为那只鹅不但个儿大,皮厚,还包着一肚子脂肪。

“在吃鹅肉前,该先上一道清炖肉,对吧?”热尔维丝说,“一盘汤和一小块清炖肉总是好的……不过还该上一盘带汁的菜。”

克莱曼斯提议上一道兔子肉;然后大家都说天天都吃,都腻味了。热尔维丝想要做一道更出色的菜,皮图瓦太太则提到了白汁小牛肉,她俩相视而笑,并引发了更大的笑声。这真是个好主意,什么也比不上白汁小牛肉鲜美。

“然后再要一盘带汁的菜。”热尔维丝说。

古波妈妈想起了鱼。众人都做出一副不赞成的嘴脸,把烙铁敲得叮当响。没有人喜欢吃鱼;一则鱼填不饱肚子;二则那东西浑身都是刺。那个小徒工奥古斯婷竟斗胆说出喜欢吃扁鱼,克莱曼斯一巴掌打得她闭上了嘴。末了,老板娘想到了一道猪排骨加马铃薯的菜,听到此众人绽出了笑脸;忽然看见维尔吉妮飞也似的跑了进来,她涨红着脸。热尔维丝叫了起来:

“您来的正巧!古波妈妈,您把那畜生拿来给她瞧瞧。”

于是古波妈妈又去把那只肥鹅拿了来,维尔吉妮用双手接住,不住地叫好。哟!多重的一只肥鹅!但她很快把鹅放在了桌上,正好放在一条裙子和衬衫之间。她的心神并不在此;她把热尔维丝拉到了后面的卧房里,飞快地说着:

“喂,我的朋友,我得给您报警……您一定猜不到我在路口遇到了什么人?朗蒂埃,我亲爱的!他在那里徘徊着,像在等候着什么……所以,我赶紧跑回来,给您报信。我真为您担心,懂吗?”

热尔维丝不由地脸色苍白。这小子要打她什么主意?恰恰又在她准备做生日的时候出现了!她怎么从来也没有好运气,想舒心地快乐一番也不行!然而维尔吉妮说她心太软了,不必为此提心吊胆。呸!如果朗蒂埃胆敢纠缠她,她便可唤来警察抓他进监牢。原来她丈夫一个月来得到了一个警察的位置后,她便趾高气扬,开口闭口要捉人进监牢。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并说她真希望自己在马路上被人调戏,那样便可以把放肆的男人送到警察局里交给布瓦松;热尔维丝摆着手求她住口,因为那些女工们在听她俩的谈话。她先走回了店里,强作镇静地说:

“现在嘛,还需要一道菜,对吧?”

“噢,小豌豆炖肉好不好?”维尔吉妮说,“我呀,就爱吃这个菜。”

“好!好!小豌豆炖肉!”大家赞同地叫起来;奥古斯婷也不由地兴奋异常,拼命地用火钳在炉膛里捅着火。

第二天是星期日,三点钟光景,古波妈妈把家里的两只炉灶生着了火,又向博歇太太借了第三个炉灶也点着了火。三点半钟,清炖肉早已在一只大锅里炖着了。这只锅是从隔壁的饭店里借来的,家里用的锅实在是太小了。他们决定前一天就把白汁小牛肉和猪排预备好,因为这些菜重新加热时会更加美味;然而拌小牛肉的白汁却定要到开席时再加上去。星期一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呀,肉汤,小豌豆炖肉,烤鹅;可都是星期一的事。三只炉灶的火光把后面的卧房映得通红;奶油和面粉在小锅里被煮得吐出烧焦了的面粉气味;那只大锅子像一只锅炉似的,水汽横飞,锅盖被撼得隆隆作响。古波妈妈和热尔维丝各自围着一条白围裙,忙碌地在屋里跑前跑后,一会儿摘芹菜,一会儿又找盐,寻胡椒,一会儿又用木勺在锅里翻动猪肉或牛肉块。古波已被她俩打发出去了,以免他碍手碍脚。但是,整个下午总免不了有人来搅找她们。厨房里飘散着饭香,以至于楼上的女房客们都三三两两地先后走下楼来,借故走进店来,想瞧瞧她们在做什么样的菜,并且总是不走,直到热尔维丝不得已揭开锅盖为止。将近五点钟的时候维尔吉妮来了。她又看见了朗蒂埃;真的,只要一上路无论如何都会遇上他!博歇太太也说在路口瞥见他鬼鬼祟祟地在探头探脑。正巧热尔维丝正打算出去买些烧焦的葱头加在清炖肉里,听了这话,不由地浑身打抖,哪敢再出去。又加上博歇太太和维尔吉妮的说的那些骇人的话和可怕的故事,说是有许多男人在外套里藏着刀子或手枪专等着女人。是啊!报纸上满是消息;某男人看见旧情妇发达了,一时愤激,干出些意想不到的事!此时,维尔吉妮献起殷勤,愿意出去买葱头。女人之间是该相互帮助,谁会眼睁睁让可怜的女人被人伤害呢?当她回转来时,却说朗蒂埃已不在那里了,大概他意识到有人发现了他,所以走了。晚上女人们围着锅议论着朗蒂埃。博歇太太劝热尔维丝告诉古波;热尔维丝却大惊失色,求她万万不可吐露真情。唉!如果这样,会越发不得了!她的丈夫似乎已猜中了八九分,这几天,临睡前嘴里总发出咒骂声,还用拳头捶墙壁。她一想到此,便双手颤抖,就怕两个男人为她而火拼。她了解古波,他妒忌心极重,他会拿着大剪刀去找朗蒂埃拼命。当四个妇人谈论这种悲惨的事时,炉上的肉汤正缓缓翻滚烹煮着,古波妈妈揭开锅盖,那白煮小牛肉和猪排骨微微地晃着身子在汤中发出轻微的鸣响。而清炖肉在锅内响亮地打着鼾,像一个迎着太阳熟睡的诗人。妇人们终于每人喝了一小碗肉汤,品尝着味道。

星期一终于到了。热尔维丝家将有十四个人来吃饭,只怕地方不够坐。她决定在店房中摆酒席;一大早起来便用尺子量了量屋子的大小,琢磨着如何放置桌子。她得搬开那些洗过的衣服。拆掉工作台;还得用上几个桌架支起工作台当做饭桌。正在忙着搬动时,一个女主顾却来吵闹了一场,她说从星期五开始就等着取她的衣服,店里却不把她放在眼里,现在她立刻就要她的衣服。于是热尔维丝连忙道歉,大着胆子说了谎;这不能算她的罪过,她忙着打扫店铺,女工们明天才来上班;女主顾总算息了怒,她送那女人出了门。答应她明天一大早就先替她烫衣服。她走后,热尔维丝便骂出声来,说实在的,如果都依着顾客的话,恐怕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为了自己能赏心悦目,就得让别人不顾性命吗?烫衣工又不是他们养的狗!哼!哪怕是素丹王亲自拿来他的衣领,即使能赚十万法郎,这个星期一也绝不动手烫衣服。因为她要尽情地乐一乐。

整个上午的时间是用来买东西的。热尔维丝出去了三次,每次回家浑身上下都是大包小包,活像一匹驮着重物的骡子。当她还要再出去买酒的时候,她发觉钱不够了。酒吧,倒可以先赊着账,但是家里却不能一个子儿也不留。因为一定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小费用要开销呢。在后面的卧房里,她与古波妈妈愁容相对,算了又算,至少还需要二十法郎。这四枚五法郎的银币,到哪里去找呢?

古波妈妈从前曾在马蒂诺尔剧院的一个女演员家里收拾屋子,所以她随口提到了当铺。热尔维丝绽开了笑脸,心中松快了许多。她竟没有想起当铺,难道是犯了糊涂。于是她连忙把自己的那条黑绸连衣裙叠好,包在一只包袱里,还用别针别好。接着亲手把那只包袱放在古波妈妈的围裙里面,并嘱咐她尽量靠紧肚子,避免得让邻居看见,用不着让他们什么都知道。她伸头回店门口望了望,看有没有人会跟着古波妈妈。但是古波妈妈还未走到煤店门口,热尔维丝便又叫了起来:

“妈妈!妈妈!”

她把她叫回了店里,从自己的手指上取下结婚戒指,说:

“嗨!把这个也拿去。可以多当些钱。”

古波妈妈把二十五法郎拿回来交给她的时候,她乐得竟跳起舞来了。她要去买六瓶陈葡萄酒,好就着那些烤盘吃。罗利欧夫妇一定会被她的作派吓倒的哟!

半个月来,古波夫妇一直心存一个愿望:就是要压过罗利欧夫妇。这两个鬼鬼祟祟的男女,真是两个小气鬼,有了一盘好吃的时候,不就是关起门来像偷来的似的往肚子里填吗?真的,她们竟用棉单子遮住窗子,掩住灯光,让别人觉得他们正在睡觉。没有了灯光,人们自然不会上楼了。于是他们二人独自美餐一顿,急匆匆的,都不敢高声说一句话,甚至第二天都不敢把吃剩的肉骨头扔进垃圾堆里,恐怕别人知道他们吃了好东西;罗利欧太太亲自走到离家很远的路口,把肉骨头扔进阴沟水洞里;有一天早上,热尔维丝还遇见她把满满一篮子牡蛎壳倒进了水沟。嗨!这两个贪吃鬼实在太吝啬了,他们的种种姿态总在极力表现他们很穷。好吧!现在我们要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让他们瞧瞧我们不是守财奴。热尔维丝要把酒摆在街面上,把过路的人都请来喝酒,如果能这样做的话。银钱造出来是为了使用的,不能让它们发霉,不是吗?钱在新的时候,在太阳光下闪着亮,确实悦目。她现在与众人不同:她手中即使有一个法郎,她却装出有两个法郎的样子。

三点钟的时候,古波妈妈和热尔维丝一面摆设着桌子,一面议论着罗利欧夫妇。她们把几只大窗帘挂在店铺的窗子上;由于天气太热,她们还是打开了店门。整条街道的人都可从饭桌面前走过。她们每摆放一只小瓶,一只酒瓶或一只盐罐时,总是有意要刺激一番罗利欧夫妇。她们精心地布置着,一定要让他俩儿看出器皿的精美,而且还特地保存着最漂亮的碗碟向他们展示,因为他们看到这些瓷器定会心动。

“不,不,妈妈,您不要把这些饭巾给他们!我还有两块桃花图案的呢。”热尔维丝说。

“好呀!这样一来,他们一定要气炸了!”古波妈妈低语着。

她们相视而笑,站立在铺着白布的大桌子两边。看着那十四副刀叉摆放整齐,一种骄傲的心情不觉油然而生。在这小店的中央,这多像一张小礼拜堂的供桌呀!热尔维丝又说:

“我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样吝啬!……要知道,上个月他们还骗人呢:那女人到处对人说她送货的时候买了一条金项链,您瞧瞧,她像买东西的女人吗?……她只是故意叫苦,好赖掉该给您的那五个法郎。”

“我的五个法郎,我也只收过两次。”古波妈妈说。

“不相信咱俩打个赌?下个月他们可不知会编出什么别的理由……怪不得他们连吃一盘兔子肉都要把窗子堵起来。别人如果看到他们,就能对他们说:‘既然能吃兔肉,还给你们的妈妈付不起五个法郎吗?’唉!他们可是坏到家了!……如果我们不收留您,还不知您如今变成啥样呢!”

古波妈妈点头称是。这一天,由于古波夫妇大宴宾客,所以她就奚落起罗利欧夫妇了。她也喜欢烹饪,喜欢在炉灶旁聊天,喜欢节日中大摆宴席时家中热闹非凡。再说平时她与热尔维丝还算合得来。但有时也为区区小事吵上几句嘴,在亲戚中那也是在所难免;古波妈妈在一旁心中埋怨儿媳妇总对她指手画脚,让她好不难过。但她从心底里却仍旧疼爱罗利欧太太,毕竟她是自己的女儿。

“不是吗?”热尔维丝接着说,“如果您在他们家里,那能长这么胖。既没有咖啡,也没有鼻烟,什么享受也不会有!……您想想看,他们舍得往您的床上放两条褥子吗?”

“那自然是不会的啦,”古波妈妈说,“等一会儿他们进来的时候,我要坐在他们对面看他们那副嘴脸。”

当事先想象到罗利欧夫妇的嘴脸时她们不由地窃笑起来;然而她们不能总是愣着神看那桌子。古波夫妇的午饭吃得很迟,中午一点钟才吃一些熟肉,因为三个炉灶不得空闲,另外也不必把洗好的碗碟再弄脏了。四点钟,热尔维丝和古波妈妈又开始做菜。打开的窗户旁靠墙摆着一只烤炉,烤炉上正在烤着一只肥鹅;由于鹅太肥太大,要用力才能塞进烤箱之中。克莱斯婷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炉火映得她满脸红光,她正聚精会神地用一把长柄匙子取油烧着那只烤鹅。热尔维丝正在做那道猪肉炖豌豆的菜。古波妈妈被满目的佳肴搞得头昏眼花。她正准备在合适的时候把猪排和白汁小牛肉重新温过。将近五点钟的时候,客人们开始陆续到来。先来的是两个女工——克莱曼斯和皮图瓦太太,两人都重新换了衣服。克莱曼斯穿着蓝色的衣裙,皮图瓦太太则是一身黑色打扮。前者手持风吕草花,后者向日花在手。此时热尔维丝双手沾满了面粉,只好背过手去,在她俩儿的面颊上重重地吻了两下。维尔吉妮从她们的身后走了进来;她一身贵夫人打扮,印花长裙配上披肩和帽子;虽然过来赴宴只穿过一条街道,却也精心装饰了一番,她送来一盆红石竹花。她上前把热尔维丝搂在怀里亲切相吻。随后,博歇送的是相思草,他太太捧着一盆木翠花,罗拉太太则拿着一盆柠檬香,大家纷纷都来了;罗拉太太的紫绒长裙被花盆染上了些泥土。大家彼此拥抱问候,把个卧室挤得水泄不通;三个炉灶冒出的浓浓的炭气,菜锅里煎炒的响声遮盖了人们的谈话声。不知哪位客人的裙据挂上了烤箱,引来一阵小小的骚动。那肥鹅扑鼻的香味,引得众人抽着鼻子。热尔维丝向大家道谢,高兴地收下众人送来的鲜花,手中还不停地搅拌着凹盘中的小牛肉白汁。她把那些花盆放置在店铺里餐桌的一头,并不取下束花的白纸带。花的幽香和菜肴的香气混合在一起。

“要帮忙吗?”维尔吉妮说,“唉!一想到你为一桌酒席辛辛苦苦忙碌三天,我们一下子就席卷一空,真不忍心呀!”

“说什么呀,”热尔维丝说,“要办成一件事,总得花功夫……不,您就别上手了。瞧,一切都预备妥了。只剩那汤……”

于是大家拘谨全无。女人们把披肩和帽子全放在了床上,随后撩起裙据用别针别住,免得弄脏。博歇唤他妻子回去看家,等到吃饭时再来;他妻子只转过身去,就把克莱曼斯挤到了烤箱旁边,她趁机问她怕不怕被人搔路肢窝。克莱曼斯听罢已经笑弯了腰,连气也喘不过来了,她身子缩成一团躲避着,两只大乳几乎撑破了上衣,她只想到被援胳肢窝的感觉已经周身发痒了。其余的女人为了不妨碍女主人们在厨房里干活,纷纷到了店铺里,背着墙,面对桌子坐下来,隔着房门继续与热尔维丝攀谈,由于人多难免听不清楚,于是她们又回到了卧室里,把热尔维丝团团围住,屋里骤然又充满了交谈的声音,热尔维丝手里举着冒着热气的汤勺顾不上回答众人的话。女人们谈笑着,竟无顾忌地闲扯一番。维尔吉妮说她两天来未好好吃饭了,为的是留着肚子;克莱曼斯说得更弦乎:她学着英国人的样子,早上只喝了一碗清汤。清理一翻肠胃。博歇则说出一个能即刻消食的好主意,他说吃过一道菜后用门板去挤一挤肚子;据说这也是英国人的秘诀,那样便可每天一连十二个小时不停地进食。肠胃却会乐而不疲。赴宴的客人,吃得多才算不辱东家的盛情,对吧?那些预备好的牛肉、猪肉、肥鹅总不至于留给猫吃吧。嘿!老板娘不必担心,客人们会把它们打扫地干干净净,第二天甚至都不用洗碗碟了。女人们竟像小姑娘一样顽皮起来;她们你推我搡地打趣玩耍,从这间房奔向另一间房,地板被震得咚咚作响,女人们裙据的摆动鼓荡起厨房里饭菜的气味,震耳欲聋的喧哗声应和着笑声和古波妈妈剁肉的阵阵声响。

顾热进门时恰巧碰上众人们大声喧闹着寻着开心。他怯生生地不敢进来;手中捧着一株美丽的白玫瑰花树,花茎都遮住了他的脸,花瓣与他金色的胡须混合在一起。热尔维丝见他来了,连忙跑上前去,她的两颊被炉火炙得红扑扑的。然而,他竟不知放下手中的花盆。当她从他手中接过来之后,他却扭扭捏捏不敢同她拥吻。她却自己踮起了脚,把面颊送到他的嘴唇上;而他心慌意乱之中竟吻到她的眼睛上,由于过重,险些弄瞎了她的眼。两人的心都在突突地跳个不停。

“呀!顾热先生,这花真美!”她边说边把那盆玫瑰花放在了其他花的旁边,繁多的玫瑰花瓣盖住了其他的花朵。

“不,不……”他连声说着,找不出别的词儿。

当他长吁一口气后,稳住了神,随后告诉她不必等候他的母亲:她的腰在痛,不能来了。热尔维丝懊丧不已;说要给她留一块鹅肉,她一定要让顾热太太尝尝她的鹅肉,这样大家不再等候什么人了。午饭后古波便去邀请布瓦松了,早就该走了。现在,他们也许在区里的街道上散步;他们说过六点钟一定会回来的,也许一会儿就到。头道餐前汤快做好时,热尔维丝招呼罗拉太太说是时候了,可以去楼上叫罗利欧夫妇了。罗拉太太的神色顿时变得严峻起来了:她是两家人之间的调停者和协议制订者。于是她重新戴上帽子,披上披肩,挺直了身上登楼而上;那神情似乎庄重而神圣。楼下热尔维丝继续搅拌着锅中的汤,她一言不发。大家也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恭恭敬敬地等候客人的到来。

罗拉太太先走进门来。为了使调修之事显得更加庄重,她便在路上兜了一个圈子。她手扶在大开的店门上,罗利欧太太身穿绸衣,走到了门口便停住了脚。此时,宾客们都站起身来,热尔维丝按谈妥的内容,上前与她接吻,她说:

“来,请进吧。一切都过去了,对吧?……让我们以后全都好生相处。”

罗利欧太太回答说:

“但愿能长此以往吧。”

她走进了屋,罗利欧先生紧随妻子也来到了门边;等到热尔维丝吻过他后才走进店来:他们夫妇两人都未带什么花来;他们认为一开始就给“瘸子”送花,未免显得太掉价了。此时,热尔维丝让奥古斯婷拿了两瓶葡萄酒来。然后给在桌角上摆满的酒杯里斟满了酒,请大家举杯同饮。于是众人举杯相碰,相互祝福。一阵沉默之后大家便开始喝酒;女人们竟端起杯一饮而尽。

“没有比餐前酒让人感到滋润的了,至少比让别人从后面踢上一脚要好得多。”博歇边说边响亮地咂着舌头。

古波妈妈对着店门坐着,为的是看清楚罗利欧夫妇的嘴脸。随后,她悄悄地扯着热尔维丝的裙角,把她引进后房去,俩儿人凑到汤锅旁边,低声议论道:

“瞧呀!他们那副德兴!”古波妈妈说,“您也许没看清他们,我可看得一清二楚……她瞅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嗨!脸都变了,嘴都裂到了耳朵边;再瞧他,像是差了一口气,不住地咳嗽……现在再去看他们,一定是急不可耐舔着干嘴唇,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吞下肚去。”

“他们竟有这般重的妒忌心,实在可怜。”热尔维丝小声自语着。

确实,罗利欧夫妇的脸色着实难看。当然,谁也不愿意别人比自己高出一等,尤其是亲属之间,一家得意,另一家便窝火,这道理再自然不过了。但是,人们应该有自制力,不该当众出丑,不是吗?但是,罗利欧夫妇却做得太过分了些!他们挤眉弄眼,龇牙咧嘴,以致于过于明显让宾客们不解,都来寻问他们是否身体不适。是啊!十四份餐具,雪白的餐巾,摆放整齐的切片面包,让大家赏心悦目,真让他们无法忍受!这架式让人联想到繁华路段上的那家大饭店的作派。罗利欧太太再用眼睛扫视了一番周围的陈设,当目光落在宾客们送来的花束上时,不由地低下头避开那些鲜艳的花朵;她怀疑那宽大的台布是新的,按捺不住用手偷偷地摸了一下。

“一切都准备妥了!”热尔维丝笑着回到店里,她裸露着双臂,金黄色的头发在额头上飘摆着。

宾客们围着餐桌踱来踱去,大家已经饥肠漉漉,一个个轻轻地打着哈欠,显出不耐烦的神情。

“等老板一到,我们便可开始了。”热尔维丝又说。

“也好!但是再等下去这饭菜可都要凉了……”罗利欧太太说,“古波忘性总挺大,您不该让他出去。”

此时已是六点半钟了。所有的饭菜都已准备停当,那只肥鹅恐怕要烧得过熟了。于是热尔维丝不免着急起来,说是要打发一个人去找找他,看看他是不是在那个酒店里。顾热表示愿去找一找,热尔维丝也说一起去;维尔吉妮心里也惦记着丈夫,也想一起去。三个人都没有戴帽子,并排走在路上几乎占满了人行道。铁匠身穿礼服,左臂挽着热尔维丝,右边挽着维尔吉妮:他自嘲是只两耳筐。两个女人感到此话太诙谐,于是停住脚步,笑得弯下了腰。当三人在熟肉店的大镜子里照见自己时,更笑得前仰后合。在全身黑装的顾热两旁,她俩儿像两个浑身是花的姑娘,维尔吉妮穿着玫瑰花图案的纱裙,热尔维丝则身着白底蓝点的长裙,裸露着手腕,领上系着灰色的绸领结。路上的行人都对他们侧目,看到他们那般快活,衣着这般艳丽,竟把星期日的盛装挪到星期一来穿。他们在6月温馨的气候里在鱼市街的人群中穿行。然而,现在不是打趣作乐的时候。他们走过一家人的酒店门口,探头进去,在酒台前寻找着。难道古波这家伙跑到凯旋门去喝酒了不成?他们找遍了鱼市街的所有酒店:先是去了“小麝猫”酒店,这里的李子酒挺有名气;又去了“巴盖大妈”酒店,这里的奥利安酒只卖八个铜币;还去了“蝴蝶”酒店,车夫们都爱到这里一聚。还是不见古波的踪影。他们正要向大马路方向走去,当他们从弗郎索瓦的零售酒铺门前路过时,热尔维丝突然轻轻地叫出了声。

“什么呀?”顾热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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