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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多星期过去了,这天阳光明媚,约莫十一点半钟的时候,热尔维丝正和锌工古波在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里一起吃李子罐头。古波刚才正在人行道上抽着香烟,恰巧热尔维丝拿着衣物路过这里,他便强拉她入了酒店。女人也就把盛满衣服的大方筐子放在一张锌制的小桌后面,她身旁的地上。
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坐落在鱼市街和洛舒雅街的交汇拐角处。店招牌上只赫然三个蓝色的大字“陈酿坊”。门前有两只拦腰锯开的大木酒桶,桶里栽着满是尘土的夹竹桃,宽阔的柜台上摆着一排排的酒杯,还有带龙头的储酒瓶和锡制的量酒器,它们都井然有序地摆在入口处的左边。宽敞的大厅四周都用光亮的浅黄色油漆的大酒桶装点着,桶上的铜箍和酒龙头闪着金色的光泽。高处的多层货架板上,有一瓶瓶的甜烧酒,一个挨一个的敞口瓶装水果,还有各种各样的小瓶,摆放得整齐有序,掩住了整个墙壁。柜台后面的大镜子里映出它们鲜活的颜色:苹果绿、金黄色、柔和的漆光色。而店里奇特之处还是在厅的尽头,一排橡木栏杆的另一边,一个被玻璃隔着的小院中的那台烧酒蒸馏机,酒客们可以看见机器的运作过程,长颈蒸馏管弯曲盘旋延至地面的盘香管,鬼斧神工般的造形给嗜酒的工人们带来神奇的梦幻感。
正是午饭的时辰,小酒店里没有顾客。一位穿着坎肩,戴着套袖的约莫40岁的胖男人,正在为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添酒,他就是哥仑布大叔,那个姑娘要了四个铜币的酒。一束阳光从门口射了进来,晒热了常被烟鬼们痕迹浸湿的地板。柜台,酒桶,整个厅里都充斥着烧酒的气味,这浓烈的酒味把阳光下翻飞的尘埃撞得更加浓密而且杂乱无序。
这时古波正又卷了一支香烟,他的装束整洁,着一件工衣上装、戴一顶蓝布小帽,他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下颚有些突出,鼻梁也稍嫌塌陷。他有一双漂亮的栗色眼睛,一张带着快活魅力和童真的脸,浓密而鬈曲的头发刚劲有力地立在头上。26岁的年纪,使他皮肤仍旧细嫩。面前的热尔维丝,穿着一件奥尔良式黑上衣,她没戴帽子,正用指尖夹着李子把,就要吃完了。柜台前沿着酒桶摆放着四张桌子,他们两人坐在靠近马路的第一张桌子旁。
锌工点燃了香烟,双肘倚在桌上,脸向前凑着,凝视着热尔维丝,一言不发。今天金黄色头发的热尔维丝脸上现出精致瓷器般透亮的乳白色。他们彼此早以讨论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那件事,现在他低声用心照不宜地口吻说:
“那就是说不行喽?你说不行吗?”
“哎!当然不行啦,古波先生,”热尔维丝含着笑平静地答道,“您最好别在这里提这事儿,您不是答应过我,会理智地做事……早知这样,我会拒绝您的款待的。”
他不再开腔了,凑得非常近,继续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虽露出大胆而温柔的神情。他尤其钟情于她那略带湿润的粉红色唇角,当她微笑时展现的鲜红色泽。而她并不退缩,坐在他对面安详而多情,沉默了片刻后,她又说:
“确实,你没有仔细想过。我是个年纪不小的女人了,我有一个8岁的大儿子和……我们怎么能在一起过呢?”
“这好办呀!别人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古波眨巴着眼睛说。
她显出厌烦的样子说:
“哦,您以为这样就开心了!……一看您就没有经历,过家庭生活……不,古波先生,也该让我想想正经的事情。寻开心于事无补,您明白吗?我家里还有两张等着吃饭的嘴呢,你是不知道呀!如果我只知道随心所欲地寻乐儿,又怎么养活孩子们呢?……再说,您听清楚了,我的不幸已给我了沉痛的教训。要知道,我现在不想要男人了。我不能总是上当受骗。”
她十分冷静、老成而并不发火地做着解释,显出久经事故的沉着。看上去她已深思熟虑后拿定了主意。
古波被她的一席话打动了,一再说:
“您的话让我伤感,很伤感……”
“是哟,我看得出来,”她又说道,“我让您不愉快了古波……我不该伤了您的心。天啊!如果我有重寻新欢的念头,我宁愿选择您,绝不会与别人相好。您那样忠厚、随和。如果我们能厮守相伴,也许能随遇而安,对不对?我不是骄傲的公主,这也并非不可实现……不过,我既没了兴趣,也就无从谈起了,对吧?我在福克庄太太家干活已有十五天了,孩子们也可去学堂了,我也有活干,我知足了……嗨,就维持这个现状吧!”
她说着便弯下腰去拿起了筐子。
“您要留我谈话,我的老板娘可要等急了……古波先生,您该去找一个比我更好的女子,别像我似的有两个孩子的拖累。”
他看着嵌在镜子上的时钟,示意她重新坐下,嚷道:
“您再等一等!现在才十一点三十五分……我们还有二十五分钟时间……您还不至于怕我胡搅蛮缠吧;我们中间不是还隔一张桌子吗……难道您讨厌我,再聊一小会儿还不行吗?”
她重新放下筐子,为的是不得罪他。于是两人又像密友似地交谈了起来。她在送衣服前已经吃过饭;而他呢,今天也忙着喝过汤,吃了烤肉,好早些来等候她。热尔维丝一边顺从地回答着他的问话,一边透过放着果酒桶旁的玻璃向外望去,看着街景,因为正是吃中饭的时辰,街上人头攒动.两边狭窄的人行道上,人们步履匆匆,交错摇晃着手臂,不时地擦肩碰肘,被活计所困,姗姗来迟的工人们饥容满面,大步流星地穿过马路,鱼贯走进对面的一家面包店里。当他们再出来时,臂下夹着一磅面包,走过三个门面,来到“双牛头”饭馆里,去吃六个铜币一份的家常餐。在面包店的旁边还有一个干酪杂货店,卖着炸土豆条和香菜拌牡蛎。一队穿着长围裙的女人手里拿着用纸包着的土豆条和盛在杯中的牡蛎。几个没戴帽子爱挑剔的漂亮姑娘,丢下了几把小萝卜。热尔维丝稍稍探了探身子,她还瞅见了一家熟食店,店里挤满了人,从店里出来的几个孩子手里捧着油渍的纸包,里间包着炸排骨、香肠或热腾腾的灌肠。此时,沿着那条即使在晴天也长年积着黑泥的街道上,拥挤的人群迟缓地移动着。有些工人已经离开了廉价的小饭馆,成群地走下台阶,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张开手拍着大腿,摸着饱食的肚子,悠然地走进嘈杂的人群之中。
“小酒店”门口来了一群人,有一个挤着嗓门问道:
“喂,我说‘烤肉’请我们几个喝烧酒吗?”
五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都站着。刚才那人又开了腔:
“啊!哥仑布大叔,你这个刁老板!跟以前一样,给我们来些陈酒,别拿小杯子糊弄我们,来大个儿的杯子!”
哥仑布大叔叔谦和地为他们斟着酒。此时,又有三个工人走了进来。渐渐地,工人们聚集到了马路拐弯处的人行道上,在那里稍事停留,便拥进了那两盆蒙满了尘土的夹竹桃之间的酒店里。古波开口说:
“您可真傻!您还在想那家伙!”热尔维丝对古波说,“我是爱过他……不过自从他用那样卑鄙的方式抛弃了我之后……”
他们在谈论朗蒂埃。热尔维丝打那儿以后再没见过他;但她相信他一定是与维尔吉妮的妹妹去哥拉西尔同居了。去投奔他那位开帽子工厂的朋友了。然而,她丝毫没有去追赶他的意思。起初,她着实非常地痛苦,甚至险些投河自尽;目前,她已恢复了理智,一切都好了起来。朗蒂埃花钱如流水,即使守着他,恐怕也养活不了两个孩子。他可以来和克洛德和艾蒂安叙叙父子之情,她不会把他拒之门外的。只是她自己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再动一个指头尖。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像一位对生活计划胸有成竹、极有主见的妇人;古波仍旧不放弃得到她的希望,他开起淫荡的玩笑,询问着有关她和朗蒂埃的事,问话中显出粗俗和唐突,嬉笑着脸,露出很白的牙齿。她没有感到他的话有伤害她的地方。
“您常打他,”他终于说,“你要是心肠好,还用鞭子去打人!”
她酣畅的大笑打断了他的问话。确实,她曾经当众打了大个子维尔吉妮。那一天,她甚至能毫不后悔地掐死一个人。当古波告诉她,因为一切都被众人看见了,维尔吉妮羞惭难当,已经离开了这个区。热尔维丝笑得更厉害了。而她那张脸显出孩童般的柔情,她伸出那双丰腴的手,说她就是连一只苍蝇都不忍拍死的;又说那是因为她一生中挨打太多了,否则还不知道如何打人呢。于是她又谈起了自己在布拉桑时的少年时代,说她并非是个勾引男子的女人;她甚至厌恶男人;朗蒂埃把她弄到手时,她那年14岁,她觉得那很惬意。因为朗蒂埃自命为她的丈夫,她也就以为已是正式名分上的夫妻了。她又肯定地说,她惟一的短处就是太爱动感情,而易被众人所爱了。但她寄予感情的男人们都随后给她带来数不清的痛苦。当她爱上一个男人时,她总不把事情想得那么糟,只求能与心上人长长厮守,幸福美满。古波讪笑着,谈论她的两个孩子,说那决不是放两只蛋在长枕头下面孵出来的,她响亮地打着鞭子,补充说她自然与其他女人的机能别无两异,不过如果认为女人总是沉湎于与男人的性欲发泄之中,那就错了。女人们总是心里念着家,家务活总忙得她们不可开交。终日辛劳,晚上上床时已是筋疲力竭,所以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那么她也很像母亲。妈妈是一位肥胖的整天忙着干活儿的女人,她为马加尔大叔做了二十多年的牛马,终于辛劳而死。她是个姣小瘦俏的女子,而母亲却膀大腰圆,进出房门时几乎要撑破门框。但是有一点她们母女都极为相像,与男人一挨就难以分开。母亲的脚也有些跛,也许是遗传,由于那个马加尔也常常痛打可怜的母亲。母亲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马加尔往往在夜里归来时,喝得酩酊大醉,并粗野地要与她温存,几乎要撕碎她的肢体。她显然是在那些夜晚受的胎,所以也落下这只跛脚。
“嗨!这没什么。看不出来的。”古波此话是在讨她的欢心。
她捏着下巴。她明白自己的破足是明显的;到了40岁恐怕连腰也会直不起来的。接着她微笑着缓缓说道:
“您真是个怪诞的人,您喜欢一个破脚的女人!”
这时他的肘依然倚在桌面上,但脸却向前凑得更近了。他用许多赞美之词大胆地恭维她,想使她飘飘然。她却总是摇头否定,不为他的诱惑所动,但却被他温存的声调弄得心神不定。她耳朵听他在说,眼睛望着街上,显出她似乎对外面聚集的人群重又发生了兴趣。这当儿,各个商店已没有了顾客,店主正在清扫:干酪店主收起了最后的一些土豆条。那熟食店的店员也在把柜台上的碟子摆设整齐。工人们纷纷从那些廉价饭店里出来;几个留着胡须的快活汉子相互推搡着向前走着,活像街头嬉闹的顽童;他们钉了铁掌的鞋踏在马路上叮咚作响,像是要踏破路面似的。还有些人双手插在衣袋里,抽着烟作沉思状,眨巴着眼睛望着火红的太阳。人行道上,马路上都流动着人群,他们懒洋洋地在各处洞开的店门前游荡着,穿行于停在路中的汽车前后,形成一条条长短工衣、破旧短衫组成的人流,在金黄色的阳光辉映下,形似一支在马路上行进的游行队伍。远处工厂上工的钟声大作,工人们都不慌不忙,重新点燃手中的烟斗,再去各个酒店招呼各自的同伴,然后,背着手弯着腰,拖着步子,慢条斯理地向通往工厂的路上走去。热尔维丝极有兴趣地用目光跟随着三个工人:一个高个子,两个小矮个,三个每走十步准一回头。他们终于来到了街上,竟直向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走来。
“哟!”她自言自语道,“这三个老兄来的可真是时候!”
“哦?”古波搭腔道,“我认得那大个子,他绰号叫‘靴子’,是我的哥儿们。”
小酒客里已挤满了人。人们高声交谈,时常一些刺耳的尖嚷声打破那一片厚重而沙哑的寒暄私语声。时而,有人用拳头摇着柜台,震得酒杯叮当作响。人们都站着,有的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而另一些都反剪着手。酒客们都扎着堆,相互挤搡着。临近大酒桶的酒客要轮到向哥仑布大叔叔买酒要足足等上一刻钟。
“怎么?这不是‘杨梅酒绅士’吗!”那绰号“靴子”的大个子嚷着,在古波的肩上猛然拍了一掌;“漂亮的先生抽着纸烟,穿着讲究的衣裳……人们多想与他不期而遇,听他的甜言蜜语!”
“去!别来打扰我!”古波的回答里带着几分恼怒。
高个子却冷笑着说:
“戏演够了吧!还摆架子,我的正人君子……俗民终究成不了显贵!”
他用可怕的眼神扫了一眼热尔维丝,然后转过身去。热尔维丝不由地向后缩了缩,心里有几分恐惧。充满酒味的气浪里又升腾起烟斗的浓烈气息夹杂着男人们身上散发的汗味。她胸口闷得慌,不禁轻咳起来。
“哎!喝酒不是桩好事!”她的声音不高。
她说起当年她和母亲在布拉桑时,曾喝过茴香酒。那一次险些要了她的命,从此她对酒深恶痛绝,再也不想见到那可怕的液体。
“您瞧,”她拿起杯子给他看,“我只吃李子,不曾去碰它的汁,这酒汁会叫我难受的。”
古波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把一杯一杯的烧酒灌进肚里,偶然吃些酒汁李子,并没有什么害处。至于劣质烧酒、苦艾酒以及那些五花八门的酒类,他是断然不可恭维的,每次同伴们开怀痛饮时;正当耳热酒酣之际,他总是要退避三舍。古波的父亲老古波也曾是一个锌工,一天酩酊大醉后不慎从科先纳街二十五号的滴水檐上跌了下来,摔破了脑袋,死在了马路上。这个痛苦的记忆使家里的人都对酒讳莫如深。他呢,每当路过科先纳街,看见父亲惨死的地方,他宁愿去喝溪中的水,也不去酒馆喝免费的一杯酒。他的信条是:
“干我们这一行,要有结实的腿才行。”
热尔维丝又一次抓起她的筐子,然而并没有站起来,只是把筐子放在膝头,双眼怔怔地想着心事,好像年轻锌工的话引发了她对遥远往事的记忆。她又不紧不慢地说着,似乎没有明显的改变:
“我的天啊!我不是那种心怀奢望的女人,我别无所求……只要能安心地干活,总有面包吃,有一个干净些的地方睡觉,有那么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就知足了……呀!我还要拉扯养活我的孩子们,如果有可能,让他们将来做个好人……还有一个心愿:如果有那么一天能与一个男人在一起,就希望再别挨打,是的,就有这么点要求……也就心满意足了,您看,仅此而已……”
说到这里,她不由地寻思着,她还有什么希冀呢?可总也找不到一点使她心动的东西。但她踌躇了片刻,仍然说道:
“是的,人终究希望能在自家的床上死去……我呀,苦了一辈子,也巴望着能死在自家的床上。”
她说着便站了起来。古波也非常赞同她的希望,因为怕时间耽搁得太晚,古波也站了起来。他们并没有立刻出去,出于好奇心,她想去橡木栏杆后面瞧瞧那赤铜质的蒸馏器,那台机器正在小院子的明亮玻璃天窗下面运转着;古波跟在她身后,向她讲解机器是如何在运转,手指着机器上不同的机件,指出那巨大的蒸馏管,管底流着一汪清莹的酒液。那蒸馏机上密布着奇形怪状的容器和曲直蜿蜒的导管,但却保持着一种静谧的状态,没有丝毫轻烟泄出;只能细听出里面有一种轻哀的鼾声和源自地下的震颤。好似一个夜班工人在白天沉静而有力地于着活计。与此同时,“靴子”在他那两个哥们儿陪伴下倚在栏杆上,正等着柜台上有空闲的位置。他的笑声好像缺油的滑车转动时发出的声响。他握着脑袋,用馋涎欲滴的眼神注视着那醉人的机器。我的妈!这玩艺儿可真惹人爱!这铜壳大肚子里的酒可足够润上八天喉咙的!他恨不得把那弯曲的导管头焊在他的牙齿上,好让冒着热气的烧酒,灌饱肚皮,直泄到后脚跟,像一股湍流的溪水昼夜不停。嘿!要能这样,岂不坐享其成,省得让那叫驴哥仑布大叔用酒杯做文章了!他的两个同伴冷笑着说:“‘靴子’简直是个满口胡话的疯子。”蒸馏器仍在默默地工作着,既不放出火焰,也没有铜光辉映的光彩,只是不停地流淌着它辛劳所获的琼液。像一汪轻缓而执拗的溪水,隔不断、拦不住地溢进酒店,泛上外面的大马路,淹没偌大的巴黎。热尔维丝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向后退缩了一下,勉强地点着头低语道:
“真蠢!这儿让我发冷,这机器……那些酒真让我发冷……”
随后,当回味了自己刚刚的意愿,不由地越发为此感到惬意。
“嗯?不是吗?干活,吃着面包,有个自己的窝,养活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的床上死去……这样岂不更好些。”
“还不挨男人的打,”古波戏滤地接过话茬说,“而我是决不会打您的,您如果情愿,热尔维丝太太……什么都别怕,我滴酒不沾,而且太喜欢您了……您看怎么样?今晚咱俩一起暖暖脚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