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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大恐惧(2)


 然而,州世纪末获得自由的意象并非在各方面都与17世纪力图消灭的意象一致。在黑暗王国发生的某些情况使它们脱离开中世纪和文艺复兴从中发现它们 的那个秘密世界。它们原先寄寓在人们的心中、人们的欲望中和人们的想像中。此时,(们不是突然地将疯癫者的存在公之于众,而是沸沸一扬扬地表现为充满奇特 矛盾的人性欲望:情欲和谋杀,虐待狂和受虐狂,恣意妄为和奴颜婢膝,颐指气使和忍气吞声,都形影相吊,集于一身。15和16世纪疯癫所揭示的无所不在的宇 宙大冲突发生了变化,在古典时期末期变成了一种没有心灵在其中起调停作用的辩证关系。虐待任(Sadism)不是终于给和性爱同样古老的一种习俗起的名 字。它是一种大规模的文化现象。这种现象只是在18世纪末才出现,并构成西方想像力的一个最重大转变;通过本能欲望的无限放纵,非理性转变为心灵的指妄、 欲望的疯癫,以及爱与死的疯狂对话。非理性被禁闭、被封住声音达一个世纪之久。当它重新出现时,它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一种意象,也不再是一个形象,而是一种 语言和一种欲望。正是在这个时候,虐待狂出现了。而且,下述情况并非偶然;虐待狂(直译为萨德病狂——译者)这个以一个人名命名的独特现象就诞生于禁闭之 中,萨德的全部作品都被要塞、囚室、地窖、修道院和无法接近的孤岛等等的意象笼罩着。这些意象实际上组成了非理性的天然栖身之地。同样并非偶然的是,所有 与萨德的作品同时代的有关疯癫和恐怖的古怪文献也都争先恐后地从禁闭的据点涌现出来。于是,在18世纪末,西方人的记忆突然发生了全面的转变,并且有可能 重新发现中世纪末人们所熟悉的形象,当然这些形象受到歪曲,并被赋予新的意义。这种转变不正是由于关押在迫使非理性沉默的地方的疯狂者的劫后余生和重新苏 醒而得到确认吗?

在古典时期,人们的疯癫意识和非理性意识一直没有分开。支配着各种禁闭活动的非理性体验包围着对疯癫的意识,逼迫后者节节后退,几乎丧失其最有特征的因素,乃至几乎销声匿迹。

但是,在18世纪下半叶的焦虑情绪中,对疯癫的恐惧是与对非理性的恐惧同时增强的。因此两种相互依赖的烦恼不断地相互强 化。而且就在我们看到与非理性相随的形象力量获得自由的时候,我们也听到四面八方都在抱怨疯癫的猖极活动。我们早已熟知“神经疾病”引起的社会忧虑,知道 随着人类的自我完善,人变得日益脆弱。随着这个世纪的进展,这种忧虑愈益沉重,人们的告诫也愈益严肃。劳兰早已注意到:“自医学诞生后,……疾病成倍增 加,而且愈益危急,愈益复杂,愈益难以诊断和医治。”到了梯京的时代,这种泛泛的印象变成了坚定的信念和医学的教条:神经疾病“在过去不像在今天这样常 见;这种情况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过去的人总的来说比今天的人更健壮,也更少患病,而且那时的疾病也更少些。另一个原因是,近来,与其他的一般病因相 比,引起神经疾病的病因大大增多了,而其他病因有的甚至似乎在减少。……我敢说,如果说神经疾病过去是很少见的,那么今天则是最常见的疾病”。而且人们很 快重新获得了16世纪的那种强烈意识,即理性是不牢靠的,任何时候都会受到损害,尤其是受到疯癫的损害。日内瓦的医生马泰(Mathey)深受卢梭的影 响。他对一切有理性的人提出希望:“如果你们聪明又有教养,你们不要以此来炫耀;一件小事就足以扰乱甚至毁灭你们引以为荣的所谓智慧;一个意外事件,一次 突然而猛烈的情绪波动就会一下子把一个最理智、最聪明的人变成了一个语无伦次的白痴。”疯癫的威胁成为该世纪的一个紧迫问题。

但是,这种意识有一种十分独特的方式。对非理性的迷恋是一个感情上的问题,涉及到肖像复兴运动。而对疯癫的恐惧就不太受这 种遗产的束缚。如果说非理性的回归表现为大规模的重现,不受时间制约而自我继承,那么疯癫意识则伴有某种对现代性的分析,因而从一开始就把这种意识置于时 代的、历史的和社会的环境中。在非理性意识和疯癫意识二者分道场镇的过程中,我们在18世纪末看到一个决定性的起点:一方面,非理性由此继续前进,借助行 尔德林、奈瓦尔(Nerval)和尼采而愈益向时间的根源深入,非理性因此而成为这个世界的不合时宜的“切分音”;另一方面,对疯癫的认识则力求把时间更 准确地置于自然和历史的发展中。正是在这一时期之后,非理性的时间和疯癫的时间就具有了两个相反的向量。一个是无条件的回归,绝对的下沉;另一个则相反, 是按照历史时序而发展。

l。疯癫与自由。在很长时间里,某些忧郁症被认为是英国人特有的;在医学中和文学中都对此确认不疑。孟德斯鸠曾将罗马人的 自杀与英国人的自杀加以比较,认为前者是种道德和政治行为,是符合其各种教育的结果,后者则是一种病态,因为“英国人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使自杀,他们甚至 在幸福的怀抱中自杀”。在这里,环境起着作用。如果说幸福在18世纪是自然和理性的秩序的一部分,那么不幸,至少毫无理由地阻碍幸福的东西就应该是另一税 秩序的组成因素。最初人们在恶劣的气候、自然界的失衡(适宜的气候是大自然促成的,而不适宜的气候则是由环境造成的)中寻找后一种秩序。但是这不足以解释 “英国病”的原因。切恩早已宣布,这种精神失常的根源是财富,美味佳肴,全体居民享受的富足,富人的享乐和悠闲。人们逐渐开始寻求政治和经济方面的解释, 认为财富、社会发展、各种制度似乎是疯癫的决定因素。在19世纪初,斯普尔兹海姆在一部著作中将这些分析综合起来。他认为,疯癫“在英国比在其他地方发病 率高”,不过是对那里盛行的自由和普遍享受的富足的惩罚。心灵的放纵比权力和专制更危险。“宗教情感……不受拘束;每个人都可以向愿意听他讲的人布道”; 由于听了不同的观点,“心灵在寻求真理时就会受到干扰”。犹豫不决,左顾右盼,三心二意是十分危险的!此外还有争执不休、情绪激昂和固执己见的危险:“每 件事都遭到反对,对立使人情绪亢奋。无论在宗教、政治、科学和其他一切事务中,每个人都可以持有自己的观点,但是他必须准备遭到反对。”这么多的自由使人 无法驾驭时间;每个人都无所适从。国家的一切也都摇摆不定:“英国人是一个商业民族。人的思想若是总在考虑生意,就会不断地被恐惧和希望所惊扰。商业的灵 魂就是自私自利,因此很容易变得妒忌别人,并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此外,这种自由也绝不是真正正常的自由。这种自由在各方面都受到同最正当的个人欲 望相对立的要求制约和骚扰。这是谋利的自由、结党营私的自由、金融组貂合自由,而不是人的管由、思想和心灵的自由。由于经济原队英国的家庭比其他任何地方 的家庭更专制:只有富家女子才有能力结婚;“其他人只有通过其他有害于身心的手段来获得波足。这种原好也鼓励了放荡,从而可能导致病癫。”因此。商业应由 使人的思想永远不能接近真理,使人的本性必然陷于矛盾.使人的时间脱离四季的变化,使人的欲望屈从于利益的法则。总之,这种又由不是使人拥有自己,而是不 断地使人疏离自己的本质和自己的世界。它使人迷恋于他人和金钱的纯粹外表,沉溺于不可自拔的感情和未满足的欲望。商业状态的自由,就是人与他从中认识自我 的那个世界的幸福之间、人与他从中发现真理的自然之间的“环境”。正是因为如此,它是疯癫的决定因素。斯普尔兹海姆写作之时,正值“神圣同盟”的颠峰时 期,和专制君主制复辟时期。此时,人们很容易将整个世界的疯癫的全部罪过都归咎于自由主义。“能够看到人的最大欲望即他的个性自由有其弊端,也算是独具慧 眼了。”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这种分析的价值不在于它对自由的批判,而在于它使用了一个在斯普尔兹海姆看来意味着“非正常环境”的观念——疯癫的心理和生 理机制在这种环境中受到纵容和得以强化和扩展。

2.疯癫、宗教与时代。宗教信仰提供了一种意象画面,一种有利于各种幻觉和格妄的太虚幻境。长期以来,医生们对过分的虔诚 和过于强烈的信仰的后果很不以为然。过于严厉的道德要求,对拯救和来世过于强烈的热望,往往被视为造成忧郁症的原因。《百科全书》也不失时机地列举这种实 例;“某些传教士用激烈的语言给意志薄弱者留下强烈的印象,他们刺激起后者对破坏教规将受到的痛苦的极端恐惧,结果后者的头脑中产生了惊人的变化。在蒙特 利马(Mom6limar)医院,据说有一些妇女就是因参加了该市的一次传教活动而患躁狂症和忧郁症。这些妇女的思想陷入传教者轻率宣扬的恐怖意象。她们 整天只念叨绝望、复仇、惩罚等等。其中一人完全拒绝治疗,认为自己是在地狱中,任何东西都无法熄灭她认为正在吞噬她的烈火。”皮内尔沿袭这些开明医生的思 路,禁止给“因虔敬而患忧郁症的人”看有关宗教信仰的书籍,甚至主张对“认为自己受到神召和力图改变宗教信仰的教徒”实行单人禁闭。但是这里依然主要是一 种批判,而不是一种实证分析,因为人们怀疑,宗教事务因本身的渡委和幻觉性质而引发人们的脂妄和幻觉。皮内尔报道了一个刚被治愈的疯癫病人的病例。这个人 “读了一本宗教读物,…书上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护卫天使。第二天晚上,他觉得自己周围有一群天使,并听到天国的音乐,获得启示。”在此,宗教完全被视为传 播谬误的一个因素。然而,早在皮内尔之前,有些分析已经具有较严格的历史学特点,把宗教视为满足或压制感情的一种环境。1781年,德国作者默森 (Moehson)把牧师享有绝对权力的遥远时代描绘成幸福的时代气当时不存在游手好闲,时时刻刻都有“宗教仪式,宗教活动,进香翰圣,访贫问苦,正规节 日”。他们的时间被安排好的幸福所占据,无暇去浪费感情,无暇去厌倦生活、烦躁不安。如果一个人感到内疚,他就会受到实际的、往往是肉体的惩罚。这种惩罚 占据他的思想,使他相信过失已得到党总。当忏悔牧师遇到那些“过于频繁地来忏悔的疑病症患者”时,他就让他们以苦行来赎罪,以“稀释他们身上过于粘稠的血 液”,或者让他们去远方朝圣:“环境的改委,遥远的路程,远离故居,远离困扰他们的事物,与其他香客的交往,缓慢但充满生气的跋涉,这些比今天取代了朝圣 的舒适旅行更能对他们产生效果。”最后,牧师的神圣性质使他的每一道命令都具有绝对的价值,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试着逃避它;“通常,神经失常的病人是不会把 一切告诉医生的”。在默森看来,宗教是人与罪过之间和人与惩罚之间的一种中介。它表现为一种权威性综合形式,通过施加惩罚来抑制犯罪;反之,如果宗教放松 控制,仅仅维持良心忏悔、精神苦行的理想方式,它就会直接导致疯癫。只有始终如一的宗教环境才能使人避免以各种潜越的极度请妄形式出现的精神错乱。通过完 成宗教礼仪和要求,人既能避免犯罪前无益地浪费感情,又能避免犯罪后徒劳地反复懊悔。宗教围绕着此时此刻的圆满完成来组织人的全部生活。幸福时代的宗教永 远赞美着“现在”。但是,一旦它在现代被理想化后,宗教就在“现在”的周围投上一个时间的光环,一个空虚的环境。这是一个充满游手好闲和悔恨的环境,人的 心灵完全陷于焦虑不安,放纵的感情听任时间日复一日地虚耗;最终,疯癫可以恣意妄为了。

领导享平与零零零。一般说来,文明构成了有利于疯癫发展的环境。如果说知识的进步能驱散谬误,那么它也能传播一种趣味,甚 至一种嗜书疾。书斋生活,完全陷于抽象思辨,劳心不劳力,这些会产生极其灾难性的后果。梯索解释说,在人体中,经常工作的部分首先变得强壮坚实;体力劳动 者的手臂肌肉和纤维首先变得强硬,使他们身强力壮,健康长寿。“读书人的脑子首先硬化,使他们常常变得无法连贯地思维。”其结果必然是痴呆症。知识变得越 抽象复杂,产生疯癫的危险性就越大。按照普莱萨万(Pressavin)的说法,如果一种知识接近于直觉,只需要大脑器官和内部感官的轻微活动,那么这种 知识只能刺激起一种生理快感:“如果科学的对象是我们的感官能够很容易感受的,那么这种和谐的共鸣便便灵魂处于和谐一致。……这种科学在整个身体机器中进 行着一种有益于各部分功能的轻微活动。”反之,如果一种知识与感官的联系过于薄弱,过于脱离直觉,那么就会引起大脑的紧张,进而使整个身体失调;“有些事 物的联系人们很难把握,因为我们的感官不容易接近它们,或者因为它们的关系过于复杂,需要我们费力去研究它们。(有关的科学)使灵魂陷于这样一种活动,即 不断地使内部感官处于极度紧张状态,从而产生极大的疲劳感。”这样,知识就在感觉周围组成了一种抽象关系的环境。在这种环境中,人有可能失去生理快感,而 这种生理快感通常是人与世界关系的媒介。毫无疑问,知识在激增,但是,它的代价也随之增大。谁能断定今天聪明人比以前更多了呢?但是有一点是可以断定的: “当今有更多的人患有智力病症。”这种知识环境的发展比知识本身更迅速。

然而,不仅知识在使人脱离感官,而且感受力本身也在使人脱离感官。感受力不再受大自然运动的控制,而是受各种习惯、各种社 会生活的要求的控制。现代人,尤其是女人,夜行昼伏,阴阳颠倒:“巴黎妇女起床的时间比大自然规定的时间迟得多。一天中最好的时光已偷偷溜走,最新鲜的空 气已经消失。人们无福享受它。日晒蒸腾起的有害烟气已经在大气中扩散。在这个时候,美人们才决定起床。”这种感觉紊乱在剧院中继续发展。那是一个滋生幻 觉、挑逗感情、蛊惑心灵的地方。女人们特别欣赏那些“煽情”场面。她们的心灵“受到强烈震撼,引起神经的骚动,虽然转瞬即逝,但后果往往很严重;一时的心 乱神迷,为现代悲剧的表演而潜焉出涕,是由此产生的最轻的后果了。”‘他叫、说则构成一种更造作的环境,对于已经紊乱的感受力更加危险。现代作家极力以假 乱真,为此而调动一切艺术手段。结果,使他们力图在女读者中唤起强烈而危险的情感的目的更容易实现:“在法国早期推崇骑士风度的时代,头脑简单的妇女满足 于知道令人难以置信的惊人事件;而现在,她们则要求事实必须令人可信,而情感则应超凡绝伦,足以使她们神魂颠倒,心乱意迷。于是她们极力在自己周围的一切 事物中寻求能够迷惑她们的新奇东西。然而,在她们看来,周围的一切都索然无味,因为她们要寻求的东西在大自然中是没有的。”小说则构成了一个可以滥用全部 感受力的环境。它使灵魂出壳而进入一个虚幻的情感世界,情感越不真实就越强烈,也越不受温和的自然法则的控制。“如此之多的作家当然会造就出大批的读者。 而连续不断地阅读就会导致各种神经病痛。在各种损害妇女健康的原因中,最近一百年来小说的无限倍增也许是最主要的。……一个女孩在10岁时就用读小说取代 跑步,到了20岁就会成为一个忧郁的妇人,而不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

在18世纪,人们围绕着对疯癫及其传播的危险的意识,通过缓慢而零碎的方式,逐渐形成一套新的概念体系。在 16世纪,疯癫被安置在非理性的画面上。在这种画面上,疯癫掩盖着某种模糊的道德意义和根源。它的神秘性使它与原罪发生了联系。奇怪的是,虽然人们从中感 受到咄咄逼人的兽性,但并没有因此使疯癫变得无辜。在18世纪下半叶,疯癫不再被视为使人更接近于某种原始的堕落或某种模糊存在的兽性的东西。相反,它被 置于人在考虑自身、考虑他的世界以及考虑大自然所直接提供的一切东西时所划定的距离。在人与自己的情感、与时间。与他者的关系都发生了变化的环境里,疯癫 有可能发生了,因为在人的生活及发展中一切都是与自然本性的一种决裂。疯癫不再属于自然秩序,也不属于原始堕落,而是属于一件新秩序。在这种新秩序中,人 们开始有一种对历史的预感。而且在这种新秩序中,通过一种模糊的生成关系,形成了医生所说的精神错乱和哲学家所说的异化。不论人处于二者中任何一种状态, 都会败坏自己的真正本性。但是,自19世纪黑格尔之后,这二者之间很快就毫无相似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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