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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六月飞霜 京城构冤狱 深宫读折 侠女送奇书(3)


 这刹那间,她觉得杨涟既可怜,又可笑,既可恼,但亦可佩,可佩的是他不畏权势,敢劾奸阉,可怜可笑可恼的却是他至死不悟的愚忠!

杨涟声调一低,忽道:“你去吧!你日后见了我儿,叫他不要为官,但你也不能叫他为寇。”

玉罗刹笑道:“你儿子将来之事你也要管么?哼,他可比你强得多,我才不叫他学你的糟样子。”杨涟双眼一翻,痰往上涌,晕了过去。这时外面已传来脚步奔跑之声,片刻后“捉劫狱贼呀!”之声大起。

这时玉罗刹本可伸手将杨涟救去,但她却打消这个念头了,一转身闯出牢房,便跳上瓦面,。瓦面上铁飞龙正在以砖瓦作为武器,掷下去打那些想跳上来的锦衣卫。铁飞龙掷得又准又劲,锦衣卫一被打中便是头破血流。

铁飞龙见她空手上来,大为失望,问道:“找不见吗?”玉罗刹道:“我决不救他了!”铁飞龙心道:这孩子脾气真怪。但机会稍纵即逝,这时锦衣卫已有数人跳上,再想劫狱,已是不能。

铁飞龙道:“那么咱们就闯出去!”玉罗刹一口闷气,无处发泄,一声长笑,杀入锦衣卫群中,刷刷几剑,随意挥洒,剑尖所触,不是穴道要害,便是关节所在,那些锦衣卫,几曾见过这样的剑法,片刻之间已有数人中剑滚下瓦面,痛得狂呼惨号。

铁飞龙道:“裳儿,不要多杀了!”双掌疾劈,将瓦面上剩下那几个卫士扫了下去,和玉罗刹腾身飞上民房,霎忽不见。

再说自玉罗刹后,杨涟自知过不了今夕,果然过了一会,北镇抚司许显纯和锦衣卫指挥崔应元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狱卒,提着土袋,许显纯道:

“杨大人,请恕无礼,今晚要送大人归天。”

杨涟哈哈大笑,道:“你且待须臾,待我留下血书,烦你交给皇上,可不可以?”崔应元道:“大人请写。”杨涟以指蘸血,撕下白布衬衣,写道:

“裢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死于诏狱,虽言 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可以见先帝于天,对二祖十宗,皇天后上,天下万 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斫东风,于我何有哉?”

崔应元看到“大笑大笑还大笑,刀斫东风,于我何有哉?”几句,几乎喝起采来,许显纯是魏忠贤干儿子,瞧了一眼,阴沉沉的道:“还未写完吗?”

杨涟以指蘸血,续写道:“..血肉淋漓,死生顷刻,本司追赃,限限狠打,此岂皇上如天之仁,不过仇我者迫我性命,借封疆为题,徒使枉臣子之名,归之皇上..”

许显纯一把抢过,道:“哼,你这厮直到如今还敢怨忽厂臣!”

(按:魏忠贤掌管厂卫,故称厂臣。)喝道:“快动手!”两个狱卒,将盛满泥土的土袋压在杨涟的面上和胸上,不消多久,杨涟便气绝身亡。许显纯道:“把左光斗和魏大中也一并做了,免得担心劫狱。”至于周朝瑞、袁化中和顾大章却因关在另一监牢,侥幸得以暂逃性命。

杨涟的绝命书,许显纯当然不会拿给皇帝,可是崔应元已经记熟,他是同情杨涟的人,后来弃职归隐,杨涟的绝命书也就流传开来,脍炙人口了。

这绝命书既有愚忠之忱,亦有豪迈之气,真是文如其人,既令人觉得可笑可怜,亦令人觉得可钦可佩。

再说玉罗刹和铁飞龙回到长安镖局,说起杨涟之愚,玉罗刹犹觉气闷。

铁飞龙忽道:“他虽愚忠,到底还是一条汉子。若皇上有诏放他,那就好了。”

玉罗刹拍掌笑道:“是啊,我早该想到这着,我们今次来京,为的三事,一是物色可传熊经略遗书之人;二为珊瑚妹子报仇,找慕容冲和应修阳的晦气;三是救 这个顽固不化的杨涟。第一件事可遇而不可求;二三两事可得人皇宫一趟,嗯,不如明晚我就单身入宫,给你看看慕容冲回来没有?”铁飞龙低首沉吟,玉罗刹道: “爹,你让我去吧,宫中路道我比你熟,而且今晚闹了天牢之后,宫中高手,必然调来,我正可乘虚而入。”铁飞龙想起她的轻功比自己高妙,几乎到了来去无踪的 地步。便道:“好,你小心点!若然慕容冲已经回来,你不要惹他,待我想办法约他单打独斗。”玉罗刹点头答应,她却未料到,就在她离开天牢之后不到半个时 辰,杨涟已被土袋闷死了。

玉罗刹艺高胆大,第二晚果然愉偷的溜入皇宫。但她却不知皇帝住在什么地方,心想:“那淫妇客氏的‘乳娘府’我是知道的,不如先到哪里,很可能小皇帝就在那儿。”主意打定,施展绝顶轻功,神不知鬼不觉的入了乳娘府,飞上客氏寝宫外面的大梁,客氏正在里面和女儿谈话。

玉罗刹心道:“听说客氏的女儿是红花鬼母的徒弟,不知她心性如何?”

凝神静听,只听得客氏道:“婷儿,你年纪也不小了,我叫皇上纳你做贵妃如何?”客娉婷道:“妈,你又未老,怎么说话如此糊涂?”客氏道:“我说你才糊 涂,做贵妃有什么不好?你先做贵妃,然后我设法令皇上把皇后废掉,那时你就是皇后了。”娉婷道:“我不想守寡。”客氏道:“咦,你说什么?你怎么咒我的由 哥儿?”娉婷道:“谁咒他,妈,你该知道我学过武功,对人的体质强弱,只要一望便知。小皇帝表面虽没什么,但你听他说话短促,毫无遗音,身子虚浮,走路轻 飘,目前不过是用补药支撑罢了。妈,我敢跟你打赌,他绝对不能再活三年!”

客氏一想,女儿所说,确是实情。但仍然说道:“如若你所说,那就更要预早图谋了。我现在虽然有权有势,但千古以来,几曾见过有乳娘可以长霸宫中之事。 除非是皇太后才可垂帘听政,永保繁华。女儿,你做了皇后,皇帝死后,你便是皇太后,哈,到了那时,你随心所欲,怕什么守寡!”

玉罗刹心道:“这女人真是无耻之尤,我若非怕打草惊蛇,一剑就把她结束!”

客娉婷心中也是气闷非常,她入宫之后,见母亲如此荒淫,已是极难忍受,听了此话,更是又羞又气,蓦然发脾气道:“妈,我明天要回家。”客氏道:“回家,你回什么家?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娉婷道:“我要找师父去!”

客氏道:“你那师父武功虽然是当世第一,却是不识时务。”娉婷道:

“我不管,我一定要去找她。”客氏道:“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宫中又是危机隐伏,你别瞧我有权有势,由哥儿若然死了,我给人害死也说不定。你既会武功, 我就全靠你保护了。”娉婷眼睛一湿,道:“那你就莫迫我做什么贵妃,你一迫我,我马上就走。”客氏道:“好,你不愿意,我就另给你挑一门亲事,新科状元好 不好?文状元武状元随便你选。”娉婷绷脸怒道:“妈,我不准你说这个。老实说,我在这宫里住得闷透啦。妈,明天我去西山看花,你去不去?”客氏道:“我老 了,提不起这个劲啦。你看花解解闷倒是无妨。

我前天才叫巧匠做了一辆逍遥车,就在外面走廊摆着,你去可以坐逍遥车去。

在车里你可以看到别人,别人看不到你,你瞧,妈多疼你。”

娉婷面上现出一丝笑容,客氏忽道:“你替我端一碗参汤送给皇上吧!”

娉婷道:“我不去!”客氏道:“又发脾气啦!好,不要去。春桂,你来!”

唤过一名宫娥,叫她将参汤送给皇上。

宫娥提了一个铁盒,盒内盛有参汤,盒底烧着酒精。玉罗刹瞧她走出宫门,身形一起,轻飘飘的跟在她的后面,宫娥竟是丝毫不觉。

皇帝住的地方,距离乳娘府不远,宫娥走了一会就到了。玉罗刹见宫外有卫士巡逻,便伏在假山转角,到那宫娥出来时,玉罗刹搓了一粒小小的泥丸,夹在两指之间,轻轻一弹,宫娥额角上着了一弹,大声叫嚷,卫士道:

“什么事情?”跑过去看,宫娥道:“我给人打了一下。你看我的头发都乱啦,痛得很!”卫士笑道:“你见鬼啦,我看打着哪里?”乘机揩油,抚摩宫娥的脸 蛋。玉罗刹趁这时机,身形一起,掠上琉璃瓦,飘身进入内院,又跃上皇帝书房外面的横梁,外面的卫士正在飘飘然和宫娥打情骂悄,哪里知道。

书房内小皇帝由校正在批阅奏疏,大臣的奏折都给魏忠贤截去了,他只能看一些小官的奏疏解解闷,看到一本,自言自语道:“咦,这个人倒大胆。

居然上疏替熊廷弼喊冤,还要朕杀魏忠贤以谢天下,我看他叫什么名字。”

由校原非十分糊涂,只是受制于客氏已久,无法自拔,他现在已是二十岁的少年了,做着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也觉气闷,所以有时也找些奏疏批批,聊且过过皇帝的瘾。

这一本奏疏他却不敢批了,又不甘心送给魏忠贤,看了奏疏后面的名字,喃喃说道:“袁崇焕,辽东大营金事,唔,我且把他记在心头,想法用他。

啊,他已经来京听候差事,也好,过几天我叫大学士去召他。可是这奏疏怎么处置呢?”搔头无计,忽然窗门打开,一股劲风扑了进来!

由校惊叫一声,书案上凭空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插在桌子中央,刀尖上还插有一张字条,潦草的字迹写着:“速释杨涟,礼葬廷弼,若不依从,取你首级!”由校大叫:“来人呀!”猛然想起哪个奏疏,要捡起时,那奏疏已不见了!

这自然是王罗刹的杰作,她以闪电般的身手,寄简留刀,又取了袁崇焕的奏疏飞身便走,掠过假山,蓦地里呼呼风响,眼前像飞来一片红云,一个庞大的身影挟 着两片怪兵器骤然压下,玉罗刹横剑一披,只听得一片破锣似的响声,震耳欲聋,宝剑几乎给那两片怪兵器挟出手去,定睛一看,来的是个穿着大红僧袍的喇嘛,这 人叫做昌钦大喇嘛,除了一身武功之外,还精干制炼补药与房中术,由校因为无聊,纵情声色,魏忠贤投其所好,特别礼聘这个喇嘛出来,让他服侍皇上。至于皇上 是否会因吃了那种“补药”而短寿,那却不放在魏忠贤心上了。

昌钦喇嘛虽然一身邪气,武功却是非同小可,手使两片铜钹,真有万夫不当之勇,他未能把玉罗刹的剑夺走,也是大吃一惊,说时迟,那时快,玉罗刹刷刷两 剑,闪电刺来,昌钦喇嘛展开两片铜钹,左右分挡,不料玉罗刹的剑法奇诡绝伦,剑锋一转,突然戮向中盘,昌钦喇嘛含胸吸腹把铜拔一缩,未能挟着宝剑,束袍的 腰带却被挑断,吓得连连后退,玉罗刹飞身便走,这时宫中报警之声四起,卫士纷纷赶来,景仁宫的琉璃瓦上,突然现出一条人影,大声叫道:“玉罗刹,你好大 胆,这回你插翼难逃!”发话的正是慕容冲。

慕容冲深知玉罗刹轻功高妙,擒她不易,并不跳下来拼,只是大声叫道:

“不要慌乱,速闭外出的宫门,明灯放箭,守着宫墙,然后搜索,她逃不了。”

慕容冲内功深厚,声音直传出宫外,顿时宫墙上亮起千万盏明灯,卫士都现出身来,要想硬闯出去,那真是万万不能。

玉罗刹人急计生,那宫墙上的灯笼虽如繁星密布,光线却并不能射到宫中内苑,玉罗刹一身黑色衣裳,穿花绕树,专拣暗路潜行,并时不时施展声东击西之技,用石块抛出去引开追近身边的卫士。居然给她走到了客氏的乳娘府外。

客氏听得外面厮杀之声,早已吓得紧闭房门,遁入地窟。客娉婷仗剑守护。宫中无人,玉罗刹飘然飞入,见了那架逍遥车,微微一笑,卷起车帘,躲进车内。宫 中卫士纷扰半夜,不见有人闯出,大为奇怪。慕容冲率卫士步步为营,仔细搜索,直闹到天明之后,闭宫大搜,仍然不见。慕容冲大为丧气,只道玉罗刹已仗着她那 绝妙的轻功,不知从什么地方溜出去了。只好传令停止搜索,以后加紧戒备。谁知玉罗刹正躲在逍遥车内睡觉,舒服非常。

第二天中午,宫中又已宁静如常。客娉婷本想早上出去,因慕容冲闭宫大搜,已闷了半天,这时戒严令解,宫门开放,急急驱车出外,客娉婷时时出宫游玩。卫士司空见惯,见她驱车出宫,谁敢搜索?

逍遥车果然舒服,坐在上面一点不觉颠簸,不久到了西山。客娉婷正想下车赏花,忽闻得车中有细细咀嚼之声,好像老鼠偷食似的。客娉婷怪道:

“咦,这样华丽新造的车子怎会有鼠子躲藏?”正想揭开坐垫,忽然有一股力向上一顶,客娉婷跳了起来,坐垫掀开,在那长长的可并坐两人的狐裳为垫的靠背椅子下面,一个人突然坐了起来,笑道:“你好呀,多谢你的蜜枣和合桃脯。”

原来是玉罗刹忍不着饿,偷她带来的东西吃,越吃越有味,以致咀嚼出声。客娉婷大吃一惊,未待拔剑,玉罗刹已一拳打碎玻璃,跳出车外去了。

刹边跑边喊道:“喂,你的师傅已经死啦,你不出宫,你师傅传你的武功可就白费心血啦!”客娉婷叫道:“是谁杀的?”玉罗刹道:“谁也没有杀她。她是给她的贼汉子气死的,现在武林之中,得她真传的,只有你啦!

她的儿子是个脓包,不顶事。你不出去扬名立万,替师门争气,你师傅死不瞑目!”话声停后,人也不见了。

再说铁飞龙等了一天一夜,正是优心忡忡,见玉罗刹回来,急问经过。

玉罗刹一一告诉,铁飞龙听到慕容冲回来,面色一沉,听到玉罗刹偷客娉婷的东西食,又哈哈大笑。说完之后,玉罗刹道:“慕容冲暂时难以找他晦气,以后再提。熊经略的遗书,我却觅得适当的人可以送了。”

铁飞龙道:“你说的是袁崇焕吗?”王罗刹道:“正是。起初我听得杜明忠说他是当世奇才,还不相信,后来杨涟说他可继承熊廷弼,我也还未尽信,现在看了他的奏疏,这人的确有胆有识,可以送书给他了。”铁飞龙道:

“熊经略的遗书有关国运,不可不慎。他既然在京,我叫龙大哥打探他的住址,咱们再去试他一试。”

再说袁崇焕从关外遣散回来,听候分发,像他这般的中级将领,在宫中数以百计,兵部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他拼死上疏,也无下文,这晚闷闷无聊,泡了一壶浓 茶,独坐阅读孙子兵法,刚看了几页,房门忽然被人推开,走进一个老头一个少女。那少女喝道:“袁崇焕你好大胆,居然敢与魏公公作对,你还想活吗?”

袁崇焕道:“你们是谁?”玉罗刹道:“来杀你的!”从怀中抽出奏折,朝桌上一掷,喝道:“这是不是你写的?”

袁崇焕心中一凛,想道:“我来京之后,就闻说奏疏多给客氏扣下,又听说客氏有个女儿通晓武艺。莫非我的奏疏也给客氏拆去看了,叫她女儿和卫士来杀我?”却也昂然不惧,大声说道:“是我写的又怎么样?”

正是:胸中存正气,一死又何妨。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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