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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的大伯有一个老朋友叫威尔金森小姐,住在柏林,是位牧师的女儿。凯里先生当副牧师的最后任期,就是在这位小姐的父亲手下度 过的,当时他是林肯郡某村的教区长。父亲死后,威尔金森小姐被迫自谋生计,先后在法国和德国许多地方当过家庭教师。她同凯里太太保持着通信往来,还曾来布 莱克斯泰勃牧师公馆度过两三次假期,她也像偶尔来凯里先生家作客的亲友一样,照例要付点儿膳宿费。等到事态已很清楚,凯里太太觉得执意违拗菲利普的心愿, 只能给自己横生麻烦,还不如依顺他的好,于是便写信给威尔金森小姐,向她请教。威尔金森小姐推荐说,海德堡是个学习德语的理想之地,菲利普可以寄宿在欧林 教授夫人的家里,那儿环境舒适,每星期付三十马克膳宿费。欧林教授在当地一所中学执教,他将亲自教授菲利普德语。
五月里的一个早晨,菲利普 来到了海德堡。他把行李往小车上一搁,跟着脚夫出了车站。湛蓝的天空中,阳光明媚;他们所经过的大街上,枝叶扶疏,树影婆娑;四周的气氛给了菲利普一种新 鲜之感。菲利普乍然进入新的生活天地,置身于陌生人中间,腼腆胆怯的心情之中掺杂着一股神清心爽的强烈喜悦。脚夫把他带到一幢白色大房子的正门处,径自走 了。菲利普看到没人出来接他,有点不大痛快,而且感到很难为情。一个衣衫不整的小伙于把他让进门,领进客厅。客厅里摆满了一大套蒙有绿大鹅绒的家具;客厅 中央有一张圆桌,上面放着一束养在清水里的鲜花,一条羊排肋骨似的装饰纸边把鲜花紧紧地扎在一起;花束周围井井有条地散放着皮封面的书籍。屋子里有股霉 味。
不一会儿,随着一股厨房饭菜的油腻味,教授夫人走了进来。她身材不高,长得非常结实,头发丝纹不乱,红扑扑的脸,一对小眼睛像珠子似的 晶莹发亮,神态举止洋溢着一股热情。她一把握住菲利普的双手,问起威尔金森小姐的情况。威尔金森小姐曾两次来她家,住了几个星期。她口操德语,间或夹着几 句蹩脚英语。菲利普没法让她明白他自己并不认识威尔金森小姐。这时,她的两个女儿露面了。菲利普觉得她俩年龄似乎已经不小了,不过也许还没有超过二十五 岁。大女儿特克拉,个儿同她母亲一般矮,脸上神情也同样那么灵活多变,不过容貌姣好,一头浓密的乌发;妹妹安娜,身材修长,姿色平庸,但她笑起来很甜,菲 利普一见之下,觉得还是妹妹更讨人喜欢。彼此寒喧一阵之后,教授太太将菲利普领到他的房间便走开了。房间在顶层角楼上,俯视着街心花园内的一片树梢密叶。 床支在凹室里,所以坐在书桌旁看这个房间,会觉得一点儿也不像间卧室。菲利普解开行李,把所有书籍都拿出来摆好。他终于摆脱了羁绊,不再受人掣肘。
一 点钟铃声响了,唤他去用午餐。他走进客厅,发现教授太太的房客已济济一堂。她把菲利普介绍给自己丈夫,一个高个子中年人,脑瓜挺大,金黄色的鬓发已有点斑 白,蓝蓝的眼睛,目光柔和。他用准确无误却是早已过时的英语同菲利普交谈,显然他的英语是通过钻研英国古典作品,而不是通过实际会话这一途径学到手的;他 所用的口语词汇,菲利普只在莎士比亚的剧作中见到过,听起来怪别扭的。欧林教授太太并不把她经营的这所公寓叫作膳宿公寓,而是称之为“房客之家”,其实这 两者究竟有何不同,兴许得惜重玄学家明察秋毫的眼力才辨别得出来。当大家在狭长而幽暗的客厅外套间坐下来用饭时,菲利普颇感腼腆。他看到席上共有十六人, 教授太太坐在餐桌的一端,用刀切着熟肉。那个给菲利普开门的愣小子,负责端汤上菜,分送食物,他笨手笨脚,把餐盆子碰得丁丁当当震天价响;尽管他不停地来 回穿梭,还是照顾不过来,最早一批拿到饭菜的人已经盆空肚饱,而后面的人还没拿到他们的那一份。教授太太执意要大家用餐时只讲讲德语,这样一来,即使忸怩 不安的菲利普有勇气想凑兴几句,也不敢贸然开口了。他打量着面前这些自己将与之一起生活的人。教授太太身旁坐着几个老太太,菲利普对她们并不多加注意。餐 桌上有两个年轻的金发姑娘,其中一个长得很漂亮,菲利普听到别人称呼她们赫德威格小姐和凯西莉小姐。凯西莉小姐的颈脖子后面拖条长辫子。她们俩并排坐着, 一面嘁嘁喳喳地聊个不停,一面在吃吃地笑,并不时朝菲利普瞟上一眼,其中一位不知悄声儿说了句什么,只听见她俩格格地笑开了。菲利普尴尬得脸红耳赤,觉得 她们暗中在拿自己打哈哈。她们旁边坐着一个中国人,黄黄的脸上挂着开朗的微笑。他正在大学里研究西方社会的状况。他说起话来很快,口音也很怪,所以他讲的 话,姑娘们并不句句都懂。这一来,她们就张扬大笑,而他自己也随和地跟着笑了,笑的时候,那双细梢杏眼差不多合成了一道缝。另外还有两三个美国人,身穿黑 外套,皮肤又黄又燥,是攻神学的大学生。菲利普在他们那一门蹩脚德语里听出了新英格兰的口音,用怀疑的目光扫了他们一眼。他所受的教育给他灌输了这样的看 法:美国人尽是些轻率、喜欢铤而走险的野蛮人。
饭后,他们回到客厅,在那几张蒙有绿天鹅绒的硬椅上坐了一会。安娜小姐问菲利普是否愿意跟他们一起去散散步。
菲 利普接受了邀请。散步的人不少哩,有教授太太的两个女儿,另外两位姑娘,一个美国大学生,再加上菲利普。菲利普走在安娜和赫德威格小姐的旁边。他有点忐忑 不安。他从来没和姑娘打过交道。在布莱克斯泰勃,只有一些农家姑娘和当地商人的小姐。他知道她们的芳名,同她们打过几个照面,但他怯生生的,总以为她们在 笑话他的残疾。牧师和凯里太太自视高人一等,不同于地位低下的庄稼人,菲利普也欣然接受了这种看法。医生有两个女儿,但年纪都比菲利普大得多,在菲利普还 是小孩的时候就相继嫁给了医生的两位助手。学校里有些学生认识两三个胆量有余而庄重不足的姑娘,同学间飞短流长,说他们和那些姑娘有私情,这很可能是出于 男性的想入非非,故意危言耸听。这类传闻常使菲利普不胜震怖,但表面上,他总装出一副清高、不屑一听的神气。他的想象力,还有他看过的书籍,在他心中唤起 一种要在女子面前保持拜伦式风度的愿望。他一方面怀有病态的羞涩心理,一方面又确信自己应该自己出风流倜傥的骑士风度,结果被折腾得不知如何是好。此刻, 他觉得正该显得聪明潇洒、风趣大方才是,哪知脑子里却偏偏空空如也,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一句话来。教授太太的女儿安娜小姐出于责任感,不时同他攀谈几句,但 她身旁的那位姑娘却难得启口,时而转动那对门如流星的眸子乜他一眼,间或还在一旁纵声大笑,搞得他越发心慌意乱。菲利普觉得自己在她眼里一定可笑极了。他 们沿着山麓,在松林中缓缓而行,松树沁人肺腑的阵阵幽香,使菲利普心旷神怡。天气暖洋洋的,晴空里不见一丝云翳。最后他们来到一处高地,居高临下,只见莱 茵河流域跃然展现在他们面前。广阔的田野、远处的城市沐浴在阳光之中,金光闪烁。其间更有莱茵河曲折蜿蜒,宛如银色的缎带。在菲利普所熟悉的肯特郡那一 隅,很少见到这等开阔的一马平川,只有凭海远眺,才能见到天地相连的胜景。眼前这一片广阔无垠的田野,使他的心灵激起一阵奇特的、难以描述的震颤。他猛地 陶醉在幸福之中。尽管他自己并不了解,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领悟到了美,而且没有被奇异的感情所冲淡。他们,就他们三个人,坐在一张长凳上,其余的 则继续往前去了。两位姑娘用德语快速交谈着,而菲利普毫不理会她们近在咫尺,尽情饱览眼前的绮丽风光。
“天啊,我真幸福!”他不知不觉地喃喃自语了一句。
23
菲 利普偶尔也想到坎特伯雷皇家公学,而每当他回想起以前他们某时某刻正在干些什么的时候,就禁不住暗自发笑。他常常梦见自己还待在那儿,等他一觉醒来意识到 自己是躺在角楼的小房间内,心里立刻感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满足。他从床头就可以望见飘浮在蓝天里的大团大团积云。他尽情享受着自由的乐趣。他愿意何时安寝 就何时安寝,高兴何时起床就何时起床。再没有人在他面前发号施令,要他于这干那了。他忽然想到今后无需再违心撒谎了。
根据安排,由欧林教授 教菲利普拉丁语和德语,一个法国人每天上门来给他上法语课;此外,教授夫人还推荐一位英国人教他数学。此人名叫沃顿,目前在海德堡大学攻读语言学,打算得 个学位。菲利普每天早晨去他那儿。他住在一幢破房子的顶楼上,那房间又脏又乱,满屋子的刺鼻怪味,各种污物散发出五花八门的臭气。菲利普十点钟来到这儿的 时候,他往往尚未起床,接着,他便一跃而起,披件邋里遗邋遢的睡衣,趿双毛毡拖鞋,一面吃着简单的早餐,一面就开始授课了。他矮矮的个儿,由于贪饮啤酒而 变得大腹便便。一撮又浓又黑的小胡子,一头蓬蓬松松的乱发。他在德国待了五年,人乡随俗,已十足条顿化了。他得过剑桥的学位,但提起那所大学时,总是语带 嘲讽;在海德堡大学取得博士学位之后,他将不得不返回英国,开始其教书匠的生涯;而在谈到这种生活前景时,又不胜惶恐。他很喜欢德国大学的生活,无拘无 束,悠然自在,而有好友良朋朝夕相伴。他是Burschenschf t①的会员,答应几时带菲利普去参加Kneip②。他手头非常拮据,对菲利普也直言不讳,说给他上课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午餐是吃肉饱口腹呢,还是嚼面包和干 酪充饥。有时,他一夜狂饮,第二天头疼欲裂,连杯咖啡也喝不下,教课时,自然是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为了应付这种场合,他在床底下藏了几瓶啤酒,一杯酒外 加一个烟,就可帮助他承受生活的重担。
①德语,大学生联合会。
②德语,大学生饮啤晚会。
“解酒还须杯中物,”他常常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斟酒,不让酒面泛起泡沫,耽误自己喝酒的工夫。
随后,他就对菲利普大谈起海德堡大学里的事儿来,什么学生联合会里的两派之争啦,什么决斗啦,还有这位、那位教授的功过是非啦,等等。菲利普从他那儿学到的人情世故要比学到的数学还多。有时候,沃顿向椅背上一靠,呵呵笑着说:
“瞧,今天咱们什么也没干,你不必付我上课费啦。”
“噢,没关系,”菲利普说。
沃顿讲的事儿既新鲜,又极有趣,菲利普感到这要比三角学更重要,说实在的,这门学科他怎么学也搞不懂。现在面前好似打开了一扇生活的窗户,他有机会凭窗向内窥视,而且一面偷看,一面心里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不行,还是把你的臭钱留着吧,”沃顿说。
“那你午餐吃什么呢?”菲利普微笑着说,因为他对这位老师的经济情况了如指掌。
沃顿甚至要求菲利普把每节课两先令的束脩,从每月一付改为每周一付,这样算起钱来可以少一点麻烦。
“哦噢,别管我吃些什么。喝瓶啤酒当饭,又不是第一遭。这么一来,头脑反而比任何时候更清醒。”
说罢,他一骨碌钻到床底下(床上的床单由于不常换洗,已经呈暗灰色),又提出一瓶啤酒来。菲利普年纪还轻,不知晓生活中的神仙事,硬是不肯同他把杯对饮,于是他继续独个儿自斟自酌。
“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沃顿问道。
他和菲利普两人干脆把数学这块装门面的幌子扔在一边,越发畅所欲言了。
“噢,我也不知道,大概一年吧。家里人要我一年之后上牛津念书。”
沃顿一耸肩,满脸鄙夷之色。菲利普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竟然对那样一所堂堂学府如此大不敬。
“你 上那儿去干啥?无非是到那儿混混,镀一层金罢了。干吗不在这儿上大学呢?一年时间不管用,得花个五年时间。要知道,生活中有两件宝:思想自由和行动自由。 在法国,你有行动的自由,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会出面干预,但是你的思想必须同他人一致。在德国,你的行动必须同他人一致,可是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这两件东西都很可贵。就我个人来说,更喜欢思想上的无拘无束。然而在英国,什么自由也没有:被陈规陋习压得透不过气来,既不能无拘无束地思想,也不能随心 所欲地行动。这就因为它是个民主国家。我看美国的情况更糟。”
他小心翼翼地往后靠,因为他坐的那把椅子一条腿已有点晃悠,要是在他高谈阔论、妙语连珠的当儿,猛然一屁股摔倒在地,岂不大杀风景。
“年 内我得回英国去,但要是我能积蓄点钱,勉勉强强凑合得过去,我就在这儿再待上一年。以后,我无论如何得回去,不得不和这儿的一切分手啦。”他伸出条胳臂朝 那间肮脏的顶室四下一挥。屋子里,被褥凌乱,衣服散落了一地,靠墙是一排空啤酒瓶,哪个墙角落里都堆着断脊缺面的破书。“到外省的某个大学去,设法混个语 言学教授的教席。到时候我还要打打网球,参加参加茶会。”他忽地收住话头,用疑惑的目光看了菲利普一眼。菲利普穿戴整齐,衣领一尘不染,头发梳得漂漂亮 亮。“哟,我的上帝,我得洗把脸了。”
菲利普觉得自己的穿戴整齐竞受到了不能宽容的责备,顿时飞红了脸。他最近也开始注意起打扮来,还从英国带来了几条经过精心挑选的漂亮领带。
夏 天偶然以征服者的姿态来到了人间。每天都是丽日当空的晴朗大气。湛蓝的天空透出一股傲气,像踢马刺一样刺痛人的神经。街心花园内的那一片青葱翠绿,浓烈粗 犷,咄咄逼人;还有那一排排房屋,在阳光的照晒下,反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白光,刺激着你的感官,最终使你无法忍受。有时,菲利普从沃顿那里出来,半路上就 在街心花园的婆娑树影下找张条凳坐下歇凉,观赏着璀璨的阳光透过繁枝茂叶在地面交织成的一幅幅金色图案。他的心灵也像阳光那样欢快雀跃。他沉醉在这种忙里 偷闲的欢乐之中。有时,菲利普在这座古老城市的街头信步漫游。他用敬爱的目光瞧着那些属于大学生联合会的学生,他们脸上划开了一道道日子,血迹斑斑,头上 戴着五颜六色的帽子,在街上高视阔步。午后,他常同教授太太公寓里的女孩子们一道沿山麓闲逛。有时候,他们顺着河岸向上游走去,在浓荫蔽日的露天啤酒店里 用茶点。晚上,他们在Stadtgarten①里转悠,聆听小乐队的演奏。
①德语,市立公园。
菲利普不久就了解到这幢屋子里 各人所关切的问题。教授的长女特克拉小姐同一个英国人订了婚,他曾在这座寓所里待过一年,专门学习德语,后来回国了。婚礼原定于今年年底举行,不料那个年 轻人来信说,他父亲-一一个住在斯劳的橡胶商——不同意这门亲事,所以特克拉小姐常常偷洒相思泪。有时候,可以看到母女俩厉目圆睁,嘴巴抿得紧紧的,细嚼 细咽地读着那位勉为其难的情人的来信。特克拉善画水彩画,她偶尔也同菲利普,再加上另一位姑娘的陪同,一起到户外去写生画意。俊俏的赫德威格小姐也有爱情 方面的烦恼。她是柏林一个商人的女儿。有位风流倜傥的轻骑兵军官堕入了她的情网。他还是个“冯”①哩。但是,轻骑兵军官的双亲反对儿子同一个像她这种身分 的女子缔结亲事,于是她被送到海德堡来,好让她把对方忘掉。可是她呢,即使海枯了,石烂了,也没法将他忘掉的;她不断同他通信,而那位情郎也施出浑身解 数,诱劝他那气冲牛斗的父亲回心转意。她红着脸,把这一切全告诉了菲利普,一边说一边妩媚地连声叹息,还把那个风流中尉的照片拿出来给菲利普看。教授太太 寓所里的所有姑娘中,菲利普最喜欢她,出外散步时总是想法子挨在她身边。当别人开玩笑说他不该如此明显地厚此薄彼时,他的脸红到了耳根。菲利普在赫德威格 小姐面前,破天荒第一次向异性吐露了心声,可惜纯粹是出于偶然罢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姑娘们如果平时不出门,就在铺满绿天鹅绒的客厅里唱唱小曲,那位 一向以助人为乐的安娜小姐,卖力地为她们弹琴伴唱。赫德威格小姐最喜欢唱的一支歌叫《Ich Liebe dieh》(《我爱你》)。一天晚上,她唱完了这首歌,来到阳台上,菲利普则站在她身边,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忽然想到要就这首歌子谈一下自己的感受。他开 口说:
①指这个军官是个贵族,因为德国贵族的名字前面往往加上个“冯”(von)字。
“Ich Liebe dieh.”
他讲起德语来,结结巴巴,一边还搜索枯肠找自己需要的词儿。他真正只停顿了一刹那的工夫,可就在他要往下说的时候,赫德威格小姐却接过了话茬:
“Ach,Hers Carey Sle mussen mlr nleht‘du’sagen”(不许您用第二人称单数这样对我说话)。
菲利普感到浑身一阵燥热,其实他根本没有勇气在少女面前这样亲昵放肆,可他一时怎么也想不出话来辩解。要是对她解释说,他并非在表示自己的想法,只是随口提到一首歌的歌名罢了,这未免有失骑士风度。
“Entschnldipen Sie,”(请您原谅)他说。
“没关系,”她悄声儿说。
她嫣然一笑,悄悄地抓住菲利普的手,紧紧一握,然后返身回进客厅。
翌日,菲利普在她面前窘得什么似的,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出于羞愧,菲利普尽可能躲着她点。姑娘们像往日那样邀他出外散步,他推托有事,婉言谢绝了。可是赫德威格小姐瞅准了个机会,趁没有他人在场的当儿对菲利普说:
“您干吗要这样呢?”她和颜悦色地说,“您知道,我并没因您昨晚讲的话而生您的气呀。您要是爱上我,那也是没办法的嘛。我很高兴呢。话得说回来,虽说我还没有同赫尔曼正式订婚,但我决不会再爱别人了,我已把自己看作他的新娘啦。”
菲利普脸又红了,但这次他倒俨然摆出一副求爱遭到拒绝的神情。
“但愿您非常幸福,”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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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 林教授每天给菲利普上一堂课。他开了一张书单,规定菲利普要读哪些著作,为最后研读巨著《浮士德》作好准备。与此同时,欧林教授独具匠心地一上来先教菲利 普学一册莎翁剧作的德译本,莎翁的剧作他在中学里就念过的。那阵子,歌德在德国正处于盛名的顶峰。尽管歌德对爱国主义持相当傲慢的态度,但他还是作为民族 诗人被德国人接受了。自一八七○年战争①爆发以来,他似乎更成了最能体现民族团结的光辉代表人物之一。热情冲动的人们,听到炮击格拉夫洛②的隆隆排炮声, 似乎沉迷在五朔节前夜③的颠狂之中。然而,一个作家之所以伟大,其标志就在于不同的人可以从他的作品里汲取到不同的灵感。这位憎恶普鲁士人的欧林教授,对 歌德却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只有他那些庄严肃穆的作品,才为神志清醒的人提供了一个能抵御当代人蛮横进攻的庇护所。近来在海德堡,经常有人提到一位戏剧家 的大名,去年冬天,他的一个剧本在剧院上演时,追随者欢呼喝彩,而正派人士却报以一片嘘声。在教授太太家的长桌旁,菲利普不止一次听到人们在议论这件事; 逢到这种场合,欧林教授一反泰然自若的常态,挥拳拍桌,大声吼叫,他那低沉悦耳的喉音压倒了所有的反对意见。这出戏纯粹是乱弹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硬 逼着自己坐等戏演完,讲不出自己是厌烦呢,还是更感恶心。要是将来的戏剧都成了这副模样,那还不如趁早让警察出面干预,把所有戏院都来个大封门的好。欧林 教授可不是个拘谨古板的夫子,他在皇家剧院观看闹剧时,听到台上伤风败俗之徒的插科打诨,也同所有观众一样捧腹大笑。可是在上面讲的那出戏里,除了乌七八 糟的东西外,什么内容也没有。他打了个有力的手势,捏住鼻子,从牙缝间嘘了一声口哨。那出戏实在是家庭的毁灭,道德的沦丧,德意志的崩溃。
①指一八七○年七月十五日爆发的普法战争。
②法国一地名,普法战争中普军于此大败法军。
③据德国传说,魔女和魔于在五朔节(五月一日)前夜在哈尔茨(Harz)山脉高峰上相会尽欢。
“Abor,Adolf①,教授太太在桌子另一端说,”别激动嘛!“
①德语,听我说,阿道夫。
他朝她扬了扬拳头。他这个人的性格再温驯不过,从不敢不向太太请教就贸然行事的。
“不,海伦,你听我说,”他大声嚷嚷,“我情愿让女儿死在我脚下,也不放她们去听那个无耻之尤的无聊废话。”
那出戏是《玩偶之家》,作者是亨利克·易卜生。
欧林教授把易卜生和理查德·瓦格纳①归在一类里,但是他谈到后者时,并不生气,只是不甚计较地哈哈一笑。瓦格纳是个冒充内行的河湖客,不过冒充得不露破绽,单凭这一点,就颇有几分喜剧色彩,足以令人陶然。
①瓦格纳(1813-1883):十九世纪德国作曲家、诗人。
“Verruckter kerl!①”他说。
①德语,一个疯子。
他 看过《洛亨格林》,这出歌剧还算过得去,虽然有点沉闷,还不至于太糟。但是《齐格弗里特》,欧林教授一提到这出歌剧,就把头往于上一靠,声若洪钟似地大笑 起来。歌剧从头到尾,一节悦耳动听的旋律也没有。不妨可以作这样的想象:剧作家理查德·瓦格纳本人就坐在包厢里,看到台下所有观众都在一本正经地观看这出 歌剧,他忍俊不禁,最后连肚子也笑疼了。这是十九世纪最大的骗局。欧林教授把自己的那杯啤酒举到嘴唇边,头往后一仰,一饮而尽。然后,他用手背抹了抹嘴, 说:
“年轻人,我可以告诉你们,不出十九世纪,瓦格纳就会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瓦格纳!我宁愿拿他所有的作品去换唐尼采蒂①的一出歌剧。”
①唐尼采蒂(1797-1848):意大利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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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菲利普的这些私人教师中,最古怪的要数法语教帅了。这位迪克罗先生是位日内瓦的公民,一个高个儿老头,肤色蜡黄,双颊凹陷,头发灰白,又稀又长。他衣履寒 伧,穿一身黑,上衣的肘部已露出破洞,裤于也已磨损。内衣很脏,菲利普还从没见他的衣领有过干净的时候。他不爱多说话,教课时一丝不苟,就是没有什么热 情:准时到达,按点离去,分秒不差。收取的教课费微乎其微。他沉默寡言;而有关他的一些情况,菲利普全是从别人那儿打听到的。据说他曾在反对罗马教皇的斗 争中同加里波迪①工并肩战斗过。等他清楚地看到为自由——所谓“自由”就是指建立共和国——所作的一切努力无非是换一副枷锁而已,便怀着厌恶的心情离开了 意大利;后来不知在政治上犯了什么罪,被驱逐出日内瓦。看到这样一个人物,菲利普又困惑又惊奇,他和自己脑子里的革命者形象大相径庭。迪克罗先生说起话来 声音低沉,待人接物特别彬彬有礼;别人不请他坐,他就一直站着;有时偶然在大街上遇到菲利普,他免不了要摘下帽子,行个很道地的手势礼;他从来没有出声笑 过,甚至脸上从未浮现过一丝笑意。假使有人比菲利普具有更完善的想象力,就会把当年的迪克罗想象成一位前程似锦的青年,因为他想必是在一八四八年开始进入 成年时期的。那个年头,国王们想到他们法国兄弟的下场,便如有芒刺在背,惶惶然四处奔走;也许,那股席卷了整个欧洲的渴求自由的热浪,以摧枯拉朽之势,荡 涤着横在它面前的污秽杂物-一那些在一七八九年革命之后的反动逆流中死而复燃的专制主义和暴政残灰——在每一个胸膛内点燃了一把更炽热的烈火。人们不妨还 可以这样想象:他热烈地信奉各种有关人类平等和人权的理论,同别人探讨、争论,在巴黎街垒后面挥戈战斗,在米兰的奥地利骑兵面前疾驰飞奔:一会儿在这儿锒 铛下狱,一会儿又在那儿遭到放逐。他总是希望满怀。“自由”这个字眼,这个似乎具有无限魔力的字眼,始终赋予他支撑的力量。直到最后,他被疾病、饥饿、衰 老压垮了,除了给几个穷学生上这么几节课以外,再无其他谋生糊口的手段了。而且他还发现自己置身于这座外表整洁的小城镇,备受专制独裁暴政的蹂躏,其肆虐 程度,更甚于欧洲其他城市。也许在他沉默寡言的外表之下,隐伏着对人类的蔑视,因为他的同类,已背弃了他年轻时代所憧憬的那些伟大的理想,沉湎于碌碌无为 的怡适之中。说不定三十年来的革命已经使他懂得,人类是不配享有自由的,他醒悟过来,自己一生孜孜以求的目标原来并不值得探求。再不然就是他已精疲力竭, 正冷漠地等待从死亡中得到解脱。
①加里波迪(1807-1882):意大利爱国志士,毕生致力于意大利的统一。
一天,菲利普带着他那种年纪所特有的愣劲,问起他过去是否真的同加里波迪在一起呆过。那老头似乎一点儿没把这个问题当作一回事。他用平日里的那种低沉声调,十分平静地应答了一声:
“Oui Monsieur.①”
①法语,是的,先生。
“听别人说,你参加过公社。”
“别人这么说的吗?让我们开始上课吧,呃”
他把书本翻开,菲利普战战兢兢地开始翻译那段他已准备好的课文。
有一天,迪克罗先生好像受到巨大的疼痛折磨,几乎连那几级楼梯也爬不动,一进菲利普的屋就沉沉地往椅子上一坐,想歇歇喘口气,那张灰黄色的脸歪扭着,额头上沁出一颗颗汗珠。
“恐怕您病了吧,”菲利普说。
“没关系。”
但是菲利普看得出他病得不轻,等上完课、菲利普问他是否最好歇几天,等身体好些再继续上课。
“不,”老头说,声调还是那么平稳、低沉,“我身体还行,我愿意继续教下去。”
菲利普在不得不提及钱的事儿时,心里总是紧得发慌,这会儿他脸涨得通红。
“但这反正对您没什么影响,”菲利普说,“我课金还是照付不误。要是您不介意,我想现在就把下星期的课金预付给您。”
迪克罗先生的课金,一小时十八个便士。菲利普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十马克的硬币,很难为情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他怎么能把钱塞到老头手里呢,好像他是个乞丐似的。
“既然这样,我想我就等身体好些再来吧。”他收下了那枚硬币,还是问往常一样,向菲利普一躬到底之后就走了出去,再没有什么别的表示。
“Bonjour,Monsieur.①”
①法语,日安,先生。
菲 利普隐隐感到有点失望。想想自己如此慷慨解囊,迪克罗先生总该对他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吧,哪知这位年迈的教师,收下这笔赠金就像是理所当然似的,菲利普颇 感意外。他年纪还轻,不懂得人情世故。实际上,受惠者的知恩报答心理,要比施惠者的施恩图报心理淡薄得多。五六大之后,迪克罗先生又来了,步履越发踉跄, 身体显得很衰弱,不过重病一场现在总算挺过来了。他仍旧像过去那样沉默寡言,还是那么神秘、孤僻、邋遢。一直等到上完了课,他才提到自己生病的事。接着, 他起身告辞,就在他打开房门的时候,突然在门口刹住了脚。他犹豫着,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要不是您给我的那点钱,我早就饿死了。我全靠那点钱过日子。”
他庄重而巴结地鞠了一躬,走出房去。菲利普一阵心酸,喉咙口哽住了。他似乎多少有点明白过来,这位老人是在绝望的痛苦中挣扎着,就在菲利普觉着生活如此美好的时候,生活对这位老人来说却是多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