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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3)


凯里太太并不感到惋惜。既然他不打算进牛津,也别指望干律师这一行。因为凯里夫妇觉得,要想在这一行里搞出点名堂,还非得有学位不可。商量来商量 去,最后建议菲利普去给一个律师当学徒。他们写信给家庭律师阿尔伯特·尼克逊,问他愿不愿意收菲利普做徒弟。他与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同是亨利·凯里生前 指定的遗嘱执行人。隔了一两天回信来了,说他门下没有空额,而且对他们的整个计划很不以为然。目前这门行业已是人满为患,一个人要是没有资金,没有靠山, 至多也只能做个事务所主管员。他建议菲利普去当会计师。而会计师算个什么行当,牧师也罢,他老伴也罢,都一无所知,菲利普也从没听说过有谁是当会计师的。 律师又来信解释说:随着现代工商业的发展,随着企业公司的增加,出现了许多审核帐目、协助客户管理财务的会计师事务所,它们建立的那一套行之有效的财务管 理制度,是老式财务管理所没有的。自从几年前取得皇家特许之后,这个行业逐年重要起来,不仅受人尊重,而且收入丰厚。给阿尔伯特·尼克逊管理了三十年财务 的会计师事务所,恰好有个练习生的空额,他们愿意收下菲利普,收费三百镑,其中有一半在五年合同期内以工资形式付还本人。尽管前景并不怎么吸引人,但菲利 普觉得自己总该有个决断才是,他权衡得失,最后还是对伦敦生活的向往之情压倒了心头的退缩之意。布莱克斯泰勃的教区牧师写信请教尼克逊先生,这是不是一门 适于上等人干的体面职业,尼克逊先生回信说:自从授予特许状以后,许多念过公学和大学的青年人都投身于这门行业。再说,要是菲利普觉得这工作不合心意,一 年之后希望离开的话,赫伯特·卡特——就是那位会计师——愿意归还合同费用的半数。事情就算这样定了。根据安排,菲利普将在九月十五日开始工作。

“我还可以逍遥整整一个月,”菲利普说。

“到那时,你将走向自由,而我却要投身桎梏”威尔金森小姐应了一句。她共有六周假期,到时候只比菲利普早一两天离开布莱克斯泰勃。

“不知我们以后是否还会再见面,”她说。

“我不明白怎么不会呢?”

“哦,别用这种干巴巴的腔调说话吧。还没见过像你这样不懂温情的人呢。”

菲 利普满脸通红。他就怕威尔金森小姐把自己看成个脓包:她毕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有时还挺漂亮的,而自己也快二十岁了,假若他们的交谈仅止于艺术和文学, 未免有点可笑。他应向她求爱。他们经常议论爱情,谈到过布里达街的那个学艺术的学生,还有那位巴黎肖像画家。她在他家住了很久,他请她做模特儿,而且狂热 地追求她,吓得她不得不借故推托,不再给他当模特儿。不用说,威尔金森小姐对这类献殷勤的玩意儿早已司空见惯。那天,她戴了一顶大草帽,看上去十分妩媚动 人。下午天气炎热,是人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她上嘴唇上挂着一串豆大的汗珠。他想起了凯西莉小姐和宋先生。他以前想到凯西莉时毫不动心。她姿色平庸,一无动 人之处,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俩的私情却似乎很富有浪漫气息。他此刻眼看也有遇到点风流事的机缘。威尔金森小姐差不多完全法国化了,这就给可能经历的艳遇 增添几分情趣。当他晚间躺在床上或是白天独自在花园里看书时,一想到此事,心弦就禁不住震颤起来,可是当威尔金森小姐出现在他面前时,事情似乎就不那么香 艳动人了。

不管怎么说,在她讲了那几段风流韵事之后,如果他也向她表示爱情,想来她不至于会大惊小怪吧。他还隐隐觉得,她一定对自己至今无所表示感到奇怪。也许这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不过近两天来,他不止一次地在她的目光里依稀辨觉出点鄙夷的意味。

“你愣愣地在想些什么,”威尔金森小姐笑吟吟地瞅着他说。

“我可不想告诉你,”他答道。

他 想,应当就在此时此地吻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巴望他这么做呢。但毕竞事先没有半点儿表示,怎能这么冒冒失失呢。她不以为自己疯了才怪哩,也许会赏自己一个 耳刮子,说不定还会到他大伯面前去告状。真不知道宋先生怎么把凯西莉勾搭上的。要是她把事情告诉了伯父,那就糟了。他深知大伯的为人,他一定会说给医生和 乔赛亚·格雷夫斯听的,这样他在众人面前就成了个十足的大傻瓜。路易莎伯母不是一口咬定威尔金森小姐已整整三十七岁了吗?想到自己会成为众人的笑柄,不禁 透心凉了半截。他们还会说,她的年龄那么大,足可做他的母亲呢!

“瞧你又在愣神了,”威尔金森小姐莞尔一笑。

“我在想你呐,”他鼓足勇气答道。

不管怎么样,这句话可抓不到什么辫子。

“在想些什么呢?”

“啊,这回是你在刨根问底了。”

“淘气鬼!”威尔金森小姐说。

又是这种口气!每当他好不容易把感情鼓动了起来,她却总是说些杀风景的话,让人忘不了她那家庭教师的身分。他练声时没达到她的要求,她就俏皮地骂他淘气鬼。这一回可惹得他一肚子不高兴。

“希望你别把我当作三岁小孩。”

“恼火了吗?”

“恼火得很哪。”

“我可不是有意的。”

她伸出手来,他握住了。近来,有几次他们晚上握手告别时,他似乎感到她有意捏了捏他的手,而这回再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他 不知接下去该说些什么。此刻,任他冒险的机会终于来了,如果他坐失此良机,岂非真成了个傻瓜蛋?惜乎这场面过于平淡了些,该更多一点魅力才是。他读到过不 少关于爱情的描写,而他现在一点也感觉不到小说家们描绘的那种内心情感的奔突勃发,他并没有被一阵阵情欲冲动搞得神魂颠倒,何况威尔金森小姐也不是他理想 中的情人。他经常给自己描绘了这么个千媚百娇的姑娘:长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肤像雪花石膏似的白皙滑润;他常常幻想自己如何把脸埋在她一绺绺涟般的浓 密褐发之中。可是他没法想象自己会把脸埋在威尔金森小姐的头发里,而这位小姐的头发总使他感到有点黏糊。话又得说回来,偷香窃玉毕竟是够刺激的,他为自己 即将取得的成功感到激动,感到由衷的自豪。他是完全靠自己把她勾引到手的。他打定主意要去吻威尔金森小姐,不过不是在此刻,得等到晚上,在灯火阑珊之处比 较方便些。只要吻了她,那以后的事就有谱儿了。就在今天晚上,一定要吻她。他还如此这般地立下了誓言。

他已胸有成竹,考虑周全。晚饭后,他 建议两人到花园里去散步,威尔金森小姐同意了。他俩肩并肩地在花园中转悠。菲利普十分紧张。不知怎么的,话说来说去总是引不上那条路子。他原来决定第一步 要用手臂挽住她的腰肢,而她却在大谈特谈下周举行的赛船会,他总不能贸然伸手去勾住她吧。他巧妙地把她引人花园的浓荫深处,可一到了那儿,他的勇气却不知 了去向。他俩坐在长凳上,他真的打定了主意要利用眼前的大好良机了,可就在这时,威尔金森小姐突然说这里肯定有忸怩虫,说什么也要往前走。他们又在花园里 逛了一圈,菲利普决计要在转到那张长凳之前断然采取行动,可就在他们打屋子旁边经过的时候,看见凯里太太站在门口。

“年轻人,你们最好进屋来吧。夜里寒气重,我敢说对你们身体没好处的呢。”

“也许我们还是进去的好,”菲利普说,“我不想让你着了凉。”

说 罢,他顿觉松了口气。今晚不必再胡思乱想干什么了。可是后来等他独自回到房里,却对自己大为恼火。真是十足的傻瓜。可以肯定,威尔金森小姐正等着自己去吻 她,否则她才不会上花园去呢。她不是常说只有法国人才懂得怎么对待女人吗?菲利普看过不少法国小说。要是他是个法国人的话,他会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热情奔 放地向她诉说爱慕之情;他要把双唇紧紧地贴在她的nuque①上。他不明白法国人干吗总是喜欢吻女人的nuque。他自己可从来没注意到颈脖子有什么迷人 之处。当然,对法国人来说于这些事是很容易的,语言帮了不少忙,而菲利普总感到用英语说那些热情奔放的话,听上去荒唐可笑。菲利普心想,要是自已从来没打 算围攻威尔金森小姐的贞操,那该多好。开始的两星期,日子过得挺轻松的,而现在他却感到痛苦不安。然而,他决不能就此罢休,否则他要一辈子瞧不起自己。他 铁了心,非要在明天晚上吻她不可。

①法语,颈脖子。

翌日,他起床一看,外面在下雨,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今晚不能上花园去了。早 餐时他兴致很好。威尔金森小姐差玛丽来说,她头疼不想起床。直到下午用茶点时她才下楼来,脸色苍白,穿着一件合身的晨衣。等到吃晚饭时,她完全复元了,因 此晚餐的气氛很活跃。做完了祷告,她说她得回房休息去了,她吻了吻凯里太太,然后转身对菲利普说:

“我的天哪!”她嚷道,“我真想亲亲你呢!”

“干吗不呢?”他说。

她呵呵一笑,伸出手来。她明显地紧捏了一下他的手。

第 二天天气转晴,蓝天不见一缕云翳,雨霁的花园,空气分外清新芳香。菲利普去海滨游泳,回来后,美美地饱餐一顿。下午,牧师公馆里举行网球聚会,威尔金森小 姐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她穿衣打扮确实很在行,菲利普没法不注意到,她出现在副牧师太太和医生那位已出阁的女儿旁边,还真算得上仪态万方哩。她在腰带上缀了 两朵玫瑰,坐在草坪边上的庭院靠椅里,打着一把大红阳伞,日光透过伞面,映着她的脸盘,浓淡恰到好处。菲利普喜欢打网球,发球技术不错,他不便奔跑,所以 专打近网球。虽说他有足疾,动作却挺利索,很难使他失球。他每局都打赢了,高兴得什么似的。喝茶时他坐在威尔金森小姐脚边,浑身淋汗,气喘吁吁。

“你穿着这身法兰绒服很合适,”她说,“今天下午你看上去挺帅。”

他高兴得脸都红了。

“我也可以老实地恭维你一句。你的样子使人神魂颠倒。”

她嫣然一笑,那双乌黑的眸子久久地盯在他脸上。

晚饭后,他坚持要她出去散步。

“你玩了一整天还没玩够?”

“今晚花园里夜色迷人,星星都出来了。”

他兴致勃勃。

“你知道吗?为了你,凯里太太还怪我哩,”当他们款步穿过菜园子时,威尔金森小姐说,“她说我不该跟你凋情。”

“你跟我调情了吗?我还没觉察到哩。”

“她不过是说句笑话罢了。”

“昨晚你好狠心,就是不肯吻我。”

“你也不看看我说那话时,你大伯瞅我的那副神情!”

“你就这样被吓住了?”

“我吻别人时不喜欢有人在场。”

“现在可没人在场啊。”

菲利普用手勾住她的腰肢,在她的嘴上亲了亲。她只是咧嘴笑笑,毫无退缩之意。一切进行得相当自然。菲利普颇感自豪。他决心要做的,毕竟做到了。这本是世界上最轻而易举的事。要是他早这样干就好了。他又吻了她一下。

“哦,你不该这么着,”她说。

“为什么?”

“因为你的吻太叫我喜欢啦,”她呵呵笑了。

34

第二天吃了午饭,他俩带着旅行毛毯和软垫来到喷水池边。虽然他们随身还带着书,但谁也没心思去看。威尔金森小姐舒舒服服安顿好之后,信手撑开那柄大红伞面的阳伞。现在菲利普已无所顾忌,可是一上来威尔金森小姐却不许他吻自己。

“昨晚,我太有失检点啦,”她说,“我怎么也睡不着,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

“瞎扯淡!”他大声说。“我可以肯定你昨晚睡得才香哪。”

“你不想想,要是让你大伯知道了,他会怎么说?”

“瞧你说的,他才不会知道呢!”

他向她凑过身子,心儿扑通扑通直跳。

“你为什么想吻我?”

他知道自己该回答一句“因为我爱你嘛”,可就是说不出口。

“你倒说说看呢?”他反诘一句。

她满眼含笑地瞅着他,同时用手指尖轻轻地触摸他的脸。

“瞧你的脸蛋多滑嫩!”她悄声儿说。

“我的脸真得勤刮才行,”他说。

说来也奇怪,想不到谈情说爱竟这么难!他觉得沉默反倒比言语更能帮自己的忙,他可以用目光来表达无法言传的情感。威尔金森小姐叹了口气。

“你到底喜欢我不?”

“喜欢得很哩。”

他又凑上去要吻她,这回她半推半就了。菲利普看上去热情冲动,其实是在虚张声势,他在扮演风流情种的角色,而且自觉演得惟妙惟肖。

“你开始让我有点害怕了,”威尔金森小姐说。

“吃过晚饭你出来好吗?”他恳求说。

“除非你答应别胡来。”

“随你说什么我全答应。”

这股半真半假拨弄起来的情焰,现在真的烧到他身上来了。下午用茶点时,他嘻嘻哈哈,旁若无人,威尔金森小姐心神不安地看着他。

“你那双忽闪忽闪的眸子该悠着点才是,”她后来对他说。“你的路易莎伯母会怎么想呢?”

“她怎么想我才不管呢!”

威尔金森小姐快活地呵呵一笑。晚饭刚一吃完,菲利普就冲着她说:“你可高兴陪我去抽支烟?”

“你就不能让威尔金森小姐好好歇会儿?”凯里太太说。“别忘了她可不像你那么年轻。”

“哦,我就是想出去走走呢,凯里太太,”她颇不买帐地说。

“吃罢午饭走一程,吃罢晚饭歇一阵,”牧师说。

“你伯母为人挺好,可就是有时候婆婆妈妈的惹人恼火,”他们出了屋子刚把边门带上,威尔金森小姐就咕嗜了这么一句。

菲利普把刚点着的烟卷往地上一扔,张开胳臂猛地将她搂住。她用力想把他推开。

“你答应过不胡来的,菲利普。”

“你也不见得真的相信我会信守这种诺言的,是吗?”

“别这样,离屋子太近了,菲利普,”她说。“万一有人突然打屋里出来呢?”

菲 利普把她引到菜园子里,这时候没人会上这儿来,而这一回威尔金森小姐也没有想到蛆妮虫。菲利普热烈地吻她。有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早晨,他对她一无好感; 过了中午,觉得她尚可人意;可是到了晚上,一碰到她的手,魂儿就被摄了去。而且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舌头也变巧了,竟能吐出那一连串绵绵情话来。如果在大 白天,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连他自己听了,得意之余也不免暗觉惊讶。

“谈情说爱你还真有一手哩,”她说。

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哦,要是我能把心中燃烧的激情一古脑儿倾吐出来,那有多好!”他口气热烈地喃喃低语。

真是妙不可言!他还从未玩过这么富有刺激性的游戏,妙就妙在他说的每句话差不多都出自肺腑,只是略带几分夸张罢了。看到这一切竟在她身上立时奏效,他不仅觉得极有趣,而且兴奋得什么似的。最后,她显然费了好大劲才开得口,说她要回屋去了。

“哦,别现在就走,”他嚷道。

“一定得走了,”她嘟哝着说。“我心里害怕。”

他突然产生一种直觉,知道此刻该作何反应才不失分寸。

“我现在不能进屋去,我要留在这儿好好想想,我双颊发烫,需要吹点晚风凉凉。晚安。”

菲利普煞有介事地伸出手,她默然不语地握着。他觉得她在竭力克制,不让自己发出呜咽之声。哦,真带劲!他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园子里,百无聊赖地呆了一段时间,想想也说得过去了,便走进屋子,发现威尔金森小姐已回房睡觉去了。

打 这以后,他俩之间的关系自然已非同一般。第二天和第三天,菲利普俨然是个堕入情网的热恋之人。他发现威尔金森小姐爱上了自己,心里美滋滋的,好不得意:她 用英语对他这么说,也用法语对他这么说。她向他倾诉钦慕之情。过去,从未有谁当面说他有一双迷人的眼睛,有一张肉感的嘴。他一向很少在个人仪表上劳神费 心,可现在一有机会,就要在镜子面前顾影自怜一番。在同她接吻的时候,菲利普能感受到那股似乎使她心灵震颤的激情,真是奇哉妙也。他经常吻她,因为这要比 说些个卿卿我我的情话来得容易。不过,他本能地感到她巴不得自己能在她耳边情语吁吁。即使现在,要向她吐露爱慕之意,仍使自己觉得愚蠢可笑。他情场得意, 满希望眼前能有个把听他吹嘘夸耀的人,愿意同此人讨论自己谈情说爱时的细微末节。有时她说的事儿挺玄乎,听得他如堕五里雾中。要是海沃德在这儿就好了,可 以向他请教她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自己下一步最好采取什么行动。是速战速决呢,还是听其自然,他拿不定主意。现在只剩下三个星期的时间了。

“一想到假期快要结束,我就受不了,”她说,“我难过得心如刀剐,到时候咱俩说不定就此永别了。”

“你要是果真对我有半点情意,决不会对我这么狠心,”他低声说。

“哦,咱俩一直就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你为什么还不满足?男人全都一个样,得寸进尺,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在他死乞白赖纠缠之下,她只得说:

“你没看到这不可能嘛!这儿怎么行呢?”

他提出种种方案,可她说什么也不肯沾边试试。

“我可不敢冒这份险,万一被你伯母发觉了,岂不糟透!”

一两天后,他想出了个看来是万无一失的好主意。

“听着,如果星期天晚上你推说头疼,愿意留下看家,那么路易莎伯母就会上教堂去了。

通常星期天晚上,为了好让玛丽·安上教堂,凯里太太总是留下来看家。不过,要是有机会参加晚祷,她是不大肯放过的。

菲 利普在德国时已改变了对基督教的看法,不过他觉着没有必要让他的亲戚们知道,也个指望取得他们的谅解,看来还是不声不响地去教堂。做礼拜的好,省得给自己 找麻烦。但他只在早晨去一次,把这看成是对社会偏见所作的一种体面让步;他拒绝晚间再上教堂,认为这是他决心维护思想自由的一种恰如其分的表示。

当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威尔金森小姐沉吟了半晌,然后摇摇头。

“不,我不干,”她说。

可是到了星期天下午用茶点时,她却大大出乎菲利普的意外。

“我今晚不想去教堂了,”冷不防她竟这么说了。“我头疼得好厉害。”

凯里太太十分关心,一个劲儿劝她服用几滴她自己经常喝的“头痛药水”。威尔金森小姐谢谢她的好意,喝完茶就说要回房去休息了。

“你真的啥也不需要吗?”凯里太太焦虑地问。

“啥也不要,谢谢您。”

“要真是这样,我可要上教堂去了。平时我很少有机会去做晚祷。”

“哦,行,您放心去是了!”

“还有我在家呢,”菲利普说,“威尔金森小姐如果需要点什么,可以差遣我嘛。”

“你最好把起居室的门开着,菲利普,这样,要是威尔金森小姐打铃,你就听得到了。”

“好的,”菲利普说。

于 是,过了六时,家里只剩下菲利普和威尔金森小姐他们俩。菲利普反倒害怕起来,心里慌得很,他真心懊悔,自己怎么会出这么个馊主意,但现在悔之也晚矣,总不 能把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机会白白放过吧。要是他临阵退却,威尔金森小姐会怎么想呢!菲利普走到穿堂里,侧耳细听,屋里悄无声息,不知道威尔金森小姐是不是 真的头疼。说不定她早就把他的建议给忘啦。他的心痛苦地折腾着。他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楼梯嘎吱一响,他猛吓一跳,忙不迭收住脚步。他总算来到威尔金森小 姐的房门口,先是站在门外听了听,然后把手搭在门把上。又等了一会儿。他似乎在那儿至少伫立了五分钟之久,迟迟拿不定主意,那只手不住哆嗦。要不是怕自己 事后会反悔不迭,他早就溜之大吉了。现在好比是已爬上游泳池的最高一层跳台。站在台下仰头往上看,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等你站到跳台上,再朝下凝望水 面,心儿不免凉了半截。仅仅因为怕出乖露丑,才肯硬着头皮纵身下跳。如果从刚才爬上来的阶梯再畏畏葸葸地爬下去,多丢人。菲利普鼓足勇气,轻轻地转动门 把,挪步走了进去。他觉得自己浑身筛糠,好似风中的一片残叶。

威尔金森小姐站在梳妆台前,背对着门,一听到开门声,忙转过身来。

“哦,是你啊!你来干什么?”

她 已脱掉了裙子和上衣,就穿着条衬裙站在那儿。衬裙很短,只齐靴帮高;裙摆是用一种乌黑发亮的料于缝制成的,下面镶着一条荷叶边。她上身穿着件短袖白布衬 衣。她那副怪模样,菲利普看了心都凉透了。从未见到她像此刻这样缺少韵致,可是事到如今,已断无后退的余地。他随手把门带上,并上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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