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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5)


他 喜欢看到一些陌生的面孔。他对菲利普颇有好感,因为菲利普在同人交谈时似乎具有这样一种不可多得的本事:言语不多又不少,既能引出谈论的话题,又不会影响 对方侃侃而谈。菲利普被克朗肖迷住了,殊不知克朗肖说的大多是老调重弹,很少有什么新奇之点。他的谈吐个性鲜明,自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他嗓音洪亮悦耳,面 阐明事理的方式,又足以使青年人拜倒折服。他的一字一句,似乎都显得那么发人深思,难怪劳森和菲利普在归途中,往往为了讨论克朗肖随口提出的某个观点,而 在各自寄宿的旅馆之间流连往返。菲利普身为年轻人,凡事都要看其结果如何,而克朗肖的诗作却有负于众望,这不免使他有点惶惑不解。克朗肖的诗作从未出过集 子,大多发表在杂志上。后来菲利普磨了不少嘴皮子,他总算带来了一圈纸页,是从《黄皮书》、《星期六评论》以及其他一些杂志上撕下来的,每页上都刊登着他 的一首诗。菲利普发现其中大多数诗作都使他联想起亨莱①或史文朋的作品,不由得吓了一跳。克朗肖能把他人之作窜改成自己的诗章,倒也需要有一支生花妙笔 呢。菲利普在劳森面前谈到了自己对克朗肖的失望,谁知劳森却把这些话随随便便地捅了出去,待到菲利普下回来到丁香园时,诗人圆滑地冲他一笑:

①亨莱(1849-1903):英国作家和编辑。

“听说你对我的诗作评价不高。”

菲利普窘困难当。

“没的事,”他回答说,“我非常爱读阁下的大作。”

“何 必要顾及我的面子呢,”他将自己的胖乎一挥,接口说,“其实我自己也不怎么过分看重自己的诗作。生活的价值在于它本身,而不在于如何描写它。我的目标是要 探索生活所提供的多方面经验,从生活的瞬息中捕捉它所激发的感情涟漪。我把自己的写作看成是一种幽雅的才艺,是用它来增添而不是减少现实生活的乐趣。至于 后世如何评说-一让他们见鬼去吧!”

菲利普含笑不语,因为怎么也瞒不过明眼人:眼前的这位诗人,喜欢在纸上涂鸦,从未写出过什么像样的作品。克朗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菲利普一眼,给自己的杯子里斟满酒。他打发侍者去买盒纸烟。

“你 听我这么议论,一定觉得好笑。你知道我是个穷措大,同一个俗不可耐的骚婆娘住在公寓的顶楼上,那女人背着我偷野汉子,同理发师和garc ons de cafe ①勾勾搭搭。我为英国读者翻译不登大雅之堂的书籍,替一些不值一文的画儿写评论文章,而实际上对这些画儿,就连骂几句还嫌弄脏自己的嘴呢。不过,请你告诉 我,生活的真谛究竟何在?”

①法语,咖啡馆侍者。

“哦,这倒是个挺难回答的问题!还是请你自己来回答吧。”

“不,答案除非由你自己找出来,否则便一无价值。请问,你活在世上究竟为何来着?”

菲利普从来没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他沉吟了半晌,然后答道:

“哎,我说不上来:我想是为了聊尽自己的责任,尽量发挥自己的才能,同时还要避免去伤害他人。”

“简而言之,就是人以德待吾,吾亦以德待人,对吗?”

“我想可以这么说吧。”

“基督徒的品性。”

“才不是呢,”菲利普愤愤然说,“这同基督徒的品性风马牛不相及,纯粹是抽象的道德准则。”

“但是,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抽象的道德准则’这种东西!”

“要真是这样,那么,假设你离开这儿时,因为喝醉了酒而把钱包丢下了,我顺手捡了起来,请问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把钱全还给你呢?总不至于是害怕警察吧。”“

“那是因为你怕造了孽会下地狱,也因为你想积点阴德好升天堂。”

“‘可我既不信有地狱,也不信有天堂。’”

“那 倒也可能。康德在构思‘绝对命令’之说时,也是啥都不信的。你抛弃了信条,但仍保存了以信条为基础的伦理观。你骨于里还是个基督教徒;所以如果天堂里真有 上帝,你肯定会得到报偿的。上帝不至于会像教会宣传的那般愚蠢。他只要求你遵守他的法规,至于你究竟信他还是不信,我想上帝才一点不在乎呢。”

“不过、要是我忘了拿钱包,你也一定会完壁奉还的吧,”菲利普说。

“这可不是出于抽象道德方面的动机,而仅仅是因为我害怕警察。”

“警察绝无可能查明此事。”

“我的祖先长期居住在文明之邦,所以对警察的畏惧已经深深地渗透进我的骨髓之中。而我的那位concierge①就绝不会有片刻的犹豫。你也许要说,她是归在罪犯那一类里的。绝不是,她不过是已摆脱了世俗的偏见而已。”

①法语,管家婆。

“但同时也就抛弃了名誉、德行、良知、体面——一抛弃了一切,”菲利普说。

“你过去作过孽没有?”

“我不知道,我想大概作过吧。”

“瞧你说话的腔调,就像个非国教派的牧师似的。我可从来未作过什么孽。”

克朗肖裹着件破大衣,衣领子朝上翻起,帽檐压得很低,红光满面的胖圆脸上,一对小眼睛在忽闪忽闪,这副模样儿着实滑稽,只是因为菲利普大当真了,竟至一点儿不觉着好笑。

“你从未干过使自己感到遗憾的事吗?”

“既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我哪会有遗憾之感呢?”克朗肖反诘道。

“这可是宿命论的调子。”

“人 们总抱有一种幻觉,以为自己的意志是自由的,而且这种幻觉如此根深蒂固,以至连我也乐意接受它了。当我采取这种或那种行动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个有自由意 志的作俑者。其实事成之后就很清楚:我所采取的行动,完全是各种各样的永恒不灭的宇宙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我个人想防上也防止不了。它是不可避免的。所 以,即使干了好事,我也不想去邀功请赏,而倘若干了环事,我也绝不引咎自责。”

“我有点头晕了。”

“来点威士忌吧,”克朗肖接口说,随手把酒瓶递给菲利普。“要想清醒清醒脑子,再没比喝这玩意儿更灵的了。要是净喝啤酒,脑子不生锈才怪呢。”

菲利普摇摇头,克朗肖又接着往下说:

“你 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可惜竞不会喝酒。要知道,神志清醒反倒有碍于你我之间的交谈。不过我所说的好事和环事,”菲利普明白他又接上了刚才的话头,“完全是 套用传统的说法,并没有赋予什么特定的涵义。对我来说,‘恶’与‘善’这两个字毫无意义。对任何行为,我既不称许道好,也不非难指责,而是一古脑儿兜受下 来。”

“在这世界上,总还有一两个其他人吧,”菲利普顶了他一句。

“我只替自己说话。只有当我的活动受到别人限制时,我才 感 觉到他们的存在。就他们来说,每个人的周围,也各有一个世界在不停转动着。各人就其自身来说,也都是宇宙的中心。我个人的能力大小,划定了我对世人的权限 范围。只要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尽可以为所欲为。我们爱群居交际,所以才生活在社会之中,而社会是靠力,也就是靠武力(即警察)和舆论力量(即格朗迪 太太①)来维系的。于是你面前就出现了以社会为一方,而以个人为另一方的阵势:双方都是致力于自我保存的有机体。彼此进行着力的较量。我孑然一身,只得接 受社会现实。不过也谈不上过分勉强,因为我作为一个弱者,纳了税,就可换得社会的保护,免受强者的欺凌。不过我是迫于无奈才屈服于它的法律的。我不承认法 律的正义性:我不懂得何谓正义,只知什么是权力。譬如说,我生活在一个实施征兵制的国家里,我为取得警察的保护而纳了税,还在军队里服过兵役(这个军队使 我的房屋田产免受侵犯),这样我就不再欠社会什么了。S接下来,我就凭借自己的老谋深算来同社会的力量巧妙周旋。社会为了B保全自身而制定了法律,如果我 犯了法,社会就会把我投入监狱,甚至将我处死。它有力量这么做,所以也就拥有了这份权利。假如我犯了法,我甘愿接受国家的报复,但是我决不会把这看作是对 我的惩罚,也不会觉得自己真的犯了什么罪。社会用名誉、财富以及同胞们的褒奖作钓饵,想诱使我为它效劳,可同胞们的褒奖,我不希罕,名誉,我也不放在眼 里。我虽无万贯家财,日子还不照样混得挺好。”,

①格朗迪太太(Mrs.Grandy),为十八世纪英国剧作家莫尔顿所作喜剧中的人物。这位太太拘泥礼俗,爱说闲话,邻人多畏之;后来格朗迪太太成为“社会舆论”的代名词。

“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想,社会岂不立即分崩离析了!”

“别人和我有何相干?我只关心我自己。反正人类中的大多数都是为了捞名获利才干事的,而他们干的事总会直接或间接地给我带来方便,我乐得坐享其成呢。”

“我觉得你这么看问题,未免太自私了吧。”

“难道你以为世人做事竟有不出于利己动机的?”

“是的。”

“我看不可能有。等你年事稍长,就会发现,要使世界成为一个尚可容忍的生活场所,首先得承认人类的自私是不可避免的。”

“要果真是这样,”菲利普嚷道,“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去掉了天职,去掉了善与美,我们又何必到这世界上来呢?”

“灿烂的东方给我们提供答案来了,”克朗肖微笑着说。

克 朗肖抬手朝店堂口一指:店门开了,随着一股飕飕冷风,进来了两个流动小贩。他们是地中海东岸一带的阿拉伯人,各人膀子上都挽着一卷毛毯,是来兜售廉价地毯 的。时值星期六晚上,咖啡馆里座无虚席,只见这两个小贩在一张张餐桌间穿行而过。店堂里烟雾腾腾,空气很浑浊,还夹着酒客身上散发出的臭气。他们的来到, 似乎给店堂里平添了一股神秘气氛。他俩身上倒是欧洲人的打扮,又旧又薄的大衣,绒毛全磨光了,可各人头上却戴着顶土耳其无檐毡帽。面孔冻得发青。一个是中 年人,蓄着黑胡子;另一个是年约十八岁的小伙子,满脸大麻子,还瞎了一只眼。他们打克朗肖和菲利普身边走过。

“伟哉,真主!先知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代言人,”克朗肖声情并茂地说。

中年人走在前面,脸上挂着谄媚的微笑,那模样就像只习惯于挨揍的杂种狗。只见他朝门口匕斜了一眼,鬼鬼祟祟而又手脚麻利地亮出一张春宫画。

“你是亚历山大①的商人马萨埃德·迪恩?要不,你是从遥远的巴格达捎来这些货色的?哟,我的大叔,瞧那边的独眼龙,我看那小伙子真有点像谢赫拉查德给她主了讲的三国王故事里的一个国王呢,是吗?”

①埃及港口。

商贩尽管一句也没听懂克朗肖的话,却笑得越发巴结,他像变魔术似地拿出一只檀香木盒。

“不,还是给我们看看东方织机的名贵织品吧,”克朗肖说。我想借此说明个道理,给我的故事添加几分趣味。“

“东方人展开一幅红黄相间的台布,上面的图案粗俗丑陋,滑稽可笑。

“三十五个法郎,”他说。

“哟,大叔,这块料子既不是出自撒马尔罕①的织匠之手,也不是布哈拉②染坊上的色。”

①中亚细亚的俄国城市,丝织中心。

②中亚细亚的俄国城市。

“二十五个法郎,”商贩堆着一脸谄媚的微笑。

“谁知道是哪个鬼地方的货色,说不定还是我老家怕明翰的产品呢。”

“十五个法郎,”蓄着黑胡子的贩子摇尾乞怜道。

“快给我走吧,我的老弟,”克朗肖说,“但愿野驴子到你姥姥的坟上撒泡尿才好呢!”

东方人敛起脸上的笑容,夹着他的货物不动声色地朝另一张餐桌走去。

“你 去过克鲁尼博物馆①吗?在那儿你可以看到色调典雅的波斯地毯,其图案之绚丽多彩,真令人惊羡不止,从中你可以窥见到讳莫如深的东方秘密,感受到东方的声色 之美,看到哈菲兹②的玫瑰和莪默③的酒杯。其实,到时候你看到的还远不止这些。刚才你不是问人生的真谛何在?去瞧瞧那些波斯地毯吧,说不定哪天你自己会找 到答案的。

①巴黎的一座博物馆,以珍藏古代弗兰德斯和波斯挂毯、地毯而著名。

②十四世纪波斯抒情诗人,主要作品为《诗歌集》,收五百多首抒情诗,内容多为揭露僧侣的伪善,反对禁欲主义。

③十二世纪波斯诗人,所著诗集《鲁拜集》,否定古老的宗教信条,宣扬享乐的自山。(参见第二十六章注)

“你是在故弄玄虚呢,”菲利普说。

“我是喝醉了,”克朗肖回答说。

46

菲 利普发觉在巴黎过日子,开销并不像当初听人说的那样省,他随身带来的那几个钱,不到二月份就已花掉一大半。他秉性高 傲,当然不肯启齿向他的监护人求助,而且他也不愿意让路易莎伯母得知他目前的捉襟见肘的窘境,因为他相信,伯母一旦知道了,定会刮尽私囊给他寄钱来,而他 心里明白,伯母力不从心,她“私房”里实在也挤不出几个子儿。好在再熬上三个月,等满了法定的成年年龄,那笔小小的财产就可归自己支配了。他变卖了几件父 亲留下的零星饰物,以应付眼前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

差不多也就在这时候,劳森向菲利普提议,是不是合伙把一间空关着的小画室租下来。画室 坐落在拉斯佩尔大街的一条岔路 上,租金甚为低廉,还附有一个可作卧室用的小房间。既然每天上午菲利普都要去学校上课,到时候劳森就可以独个儿享用画室,不愁有人打扰。劳森曾一连换过好 几所学校,最后得出结论,还是单枪匹马干的好。他建议雇个模特儿,一周来个三四天。起初,菲利普担心开支太大,拿不定主意,后来他们一块儿算了笔细帐(他 俩都巴不得能有间自己的画室,所以就实打实地估算起来),发现租间画室的费用似乎也不见得比住旅馆高出多少。虽说房租开支略微多了些,还要付给看门人清洁 费,但是petit dejeuner①由自己动手做,这样可以省出钱来。假如是在一两年以前,菲利普说什么也不肯同别人合住一个房间,因为他对自己的残疾过于敏感。不过,现 在这种病态心理已渐趋淡薄:在巴黎,他的残疾似乎算不了一回事;尽管他自己一刻也没忘记过,但他不再感到别人老在注意他的跛足了。

①法语,意为“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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