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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6)


菲利普买好了星期六晚上的戏票。那天不是米尔德丽德早下班的日子,所以她没时间赶回家去更衣,故打算早上出门时随身带件外 套,下了班就在店里匆匆换上。要是碰上女经理心里高兴,说不定还能让米尔德丽德在七点钟就提前下班。菲利普答应七点一刻就开始在点心店外面等候。他心急火 燎地盼着这次出游机会,因为他估计看完戏之后,在搭乘马车去火车站的途中,米尔德丽德会让他吻一下的。坐在马车上,男人伸手去勾位姑娘的腰肢,那是再方便 不过了(这可是马车比现代出租汽车略胜一筹的地方);光凭这点乐趣,一晚上破费再多也值得。

谁知到了星期六下午,就在菲利普进店吃茶点, 想进一步敲定晚上的约会时,碰上了那个蓄漂亮小胡子的男人从店里走出来。菲利 普现在已知道他叫米勒,是个入了英国籍的德国人,已在英国呆了好多年,连自己的名字也英国化了。菲利普以前听过他说话,他虽然能操一口流利、道地的英语, 可语腔语调毕竟和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有所不同。菲利普知道他在同米尔德丽德调情,所以对他怀有一股强烈的妒意。幸亏米尔德丽德生性冷淡,他心里还觉得好受 些,要是她性格开放,那更叫他伤心呢。他想,既然米尔德丽德不易动情,那位情敌的境遇决不会比他更顺心。不过菲利普此刻心头咯噔往下沉,因为他立刻想到, 米勒的突然露面可能会影响到他几天来所梦牵魂萦的这一趟出游。他走进店门,心里七上八下翻腾着。那女招待走到他跟前,问他要些什么茶点,不一会儿就给端来 了。

“很抱歉,”她说,脸上确实很有几分难过的神情,“今儿晚上我实在去不了啦。”

“为什么?”

“何必为这点事板起脸来呢?”她笑着说。“这又不是我的过错。我姨妈昨晚病倒了,今晚又逢到女仆放假,所以我得留在家里陪她。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你说是吗?”

“没关系。咱们就别去看戏,我送你回家得了。”

“可你票子已买好了,浪费了多可惜。”

菲利普从口袋里掏出戏票,当着她的面撕了。

“你这是干吗?”

“你想想,我一个人岂会去看那种无聊透顶的喜歌剧?我去看那玩意儿,还不完全是为了你!”

“即使你当真想送我回家,我也不要你送。”

“怕是另有所约吧。”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和天底下的男人一样自私,光想到自己。我姨妈身子不舒服,总不能怪我吧。”

米 尔德丽德说罢,随手开了帐单,转身走开了。菲利普太不了解女人,否则他就懂得,遇到这种事儿,哪怕是再明显不过的谎言, 也最好装聋作哑,姑且信之。他打定主意,非要守在点心店附近,看看米尔德丽德是不是同那德国佬一块儿出去。这也是他的不幸之处,事事都想要查个水落石出。 到了七点,菲利普守在点心店对面的人行道上,东张西望,四下搜寻,却不见米勒的影子。十分钟不到,只见米尔德丽德从店内出来,她身披斗篷,头裹围巾,同那 天菲利普带她上谢夫蒂斯贝利戏院时一样穿戴。此刻她显然不是回家去。菲利普躲闪不及,被米尔德丽德一眼看到了。她先是一怔,然后径直朝他走来。

“你在这儿干吗?”她说。

“透透空气嘛,”菲利普回答说。

“你在监视我呢,你这个卑鄙小人。我还当你是正人君子呢。”

“你以为正人君子会对你这号人发生兴趣?”菲利普咕哝道。

他憋了一肚子火,实在按捺不住,哪怕是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在所不惜。他要以牙还牙,也狠狠地伤一下她的心。

“我想只要我高兴,为什么不可以改变主意。凭哪一点我非要跟你出去。告诉你,我现在要回家去,不许你盯我的梢,不许你监视我。”

“你今天见到米勒了?”

“那不关你的事。事实上我并没见到他,瞧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今天下午我见到他了。我走进店门时,他刚巧走出来。”

“他来过了又怎么样?要是我愿意,我完全可以同他出去,对不对?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好罗唆的?”

“他叫你久等了吧?”

“哟,我宁愿等他,也不愿意要你等我。劝你好好考虑我的话。你现在最好还是回家去,忙你自己的前程大事吧。”

菲利普情绪骤变,满腔愤怒突然化为一片绝望,说话时连声音也发抖了。

“我说,别对我这么薄情寡义,米尔德丽德。你知道我多喜欢你。我想我是打心底里爱着你。难道你还不肯回心转意?我眼巴巴地好不容易盼到今晚。你瞧,他没来。他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跟我去吃饭好吗?我再去搞两张戏票来,你愿意上哪儿,咱们就上哪儿。”

“告诉你,我不愿意。随你怎么说也是白搭。现在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而我一旦主意已定,就决不会再改变。”

菲利普愣愣地望着她,心像刀剐似地难受。人行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在他们身旁匆匆而过,马车和公共汽车川流不息,不断地发出辚辚之声。他发现米尔德丽德正在那里左顾右盼,那神情分明是唯恐看漏了夹在人群之中的米勒。

“我受不了啦,”菲利普呻吟着说。“老是这么低三下四的,多丢人。现在我如果去了,今后再不会来找你。除非你今晚跟我走,否则你再见不着我了。”

“你大概以为这么一说,就能把我吓住,是吗?老实对你说了吧:没有你在跟前,我眼前才清静呢。”

“好,咱们就此一刀两断。”

菲 利普点点头,拐着条腿走开了,他脚步放得很慢,心里巴不得米尔德丽德招呼他回去。走过一根路灯杆,他收住脚步,回首顾 盼,心想她说不定会招手唤他回去——他愿意不记前隙,愿意忍受任何屈辱——然而她早已转身走开,显然她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菲利普这才明白过来,米尔德 丽德巴不得能把他甩掉呢。

59

菲利普在极度的痛苦中熬过了那个夜晚。他事先关照过房东太太,说晚上不回来用餐,所以房东太 太没给他准备吃的,他只得跑到 加蒂餐馆;去吃了顿晚饭。然后,他又回到自己的寓所来。这时候,格里菲思那一伙人正在楼上聚会,一阵阵热闹的欢声笑语不断从楼上传来,相形之下,菲利普越 发觉得内心的痛苦难以忍受。他索性去杂耍剧场,因为是星期六晚上,场内座无虚席,只好站着观看。站了半个小时,两腿已发酸,加上节目又乏味,便中途退场回 寓所来。他想看一会儿书,却没法集中思想,而眼下又非发奋用功不可,再过半个月就要举行生物考试了。虽说这门课很。容易,可他近来很不用功,落了不少课, 自知什么也没学到。好在只进行口试,他觉得抓紧这两个星期,临时抱一下佛脚,混个及格还是有把握的。他自信聪明,有恃无恐。他把书本往旁边一扔,一门心思 考虑起那件魂牵梦绕的事情来。

他狠狠责备自己今晚举止失当。干吗自己要把话说绝,说什么要么她陪自己去用餐,要么就此一刀两断?她当然要 一口回绝罗。他 应该考;虑到她的自尊心。他这种破釜沉舟的做法,实际上是把自己的退路给断。了。退一步说,要是菲利普能对自己说她这会儿也很痛苦呢,那么他心里;兴许要 好受些,可是他深知其为人,她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要是他当时稍微放聪明些,就应该装聋作哑,不去揭穿她的鬼话。他该有那么点涵养功夫,不让自己的失望情 绪流露出来,更不要在她面前使性子耍脾气。菲利普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爱上她的。过去他在书本里看到过所谓“情人眼里出美人”的说法,可他在米尔德丽德 身上看到的分明是她的本来面:目。她一无情趣,二不聪明,思想又相当平庸;她身上那股狡黠的市井之。气,更叫菲利普反感;她没有教养,也缺少女性特有的温 柔。正如她所标榜的那样,她是个“重实际”的女人。平时有谁玩点花招,捉弄一下老实。人,总能赢得她的赞赏;让人“上当受骗”,她心里说不出有多舒服。菲 利普想到她进餐时那种冒充风雅、忸怩作态的样子,禁不住哈哈狂笑。她还容忍不得粗俗的言词,尽管她胸无点墨,词汇贫乏,偏喜欢假充斯文,滥用婉词。她的忌 讳也特别多。譬如,她从来不兴讲“裤子”,而硬要说“下装”。再有,她觉得擤鼻子有伤大雅,所以逢到要擤鼻子,总露出一副不得己而为之的神态。她严重贫 血,自然也伴有消化不良症。她那扁平的胸部和狭窄的臀部,颇令菲利普扫兴;她那俗气的发式,也叫菲利普厌恶。可他偏偏爱上了这样一个女人,这怎能不叫他厌 恶、轻视自己。

厌恶也罢,轻视也罢,事实上他现在已是欲罢而不能。他感到这就像当年在学校里受到大孩子的欺凌一样。他拚命抵御,不畏强 暴,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再无半点还手之力——他至今还记得那种四肢疲软的奇特感觉,就像全身瘫痪了似的——最后只好束手就擒,听凭他人摆布。那简直是一种 死去活来的经历。现在,他又产生了那种疲软、瘫痪的感觉。他现在恋上了这个女人,才明白他以前从没有真正爱过谁。任她有种种缺点,身体上的也罢,品格上的 也罢,他一概不在乎,甚至觉得连那些缺点他也爱上了。无论如何,那些缺点在他来说完全算不了什么。仿佛整个这件事,并不直接关系到他个人的切身利害,只觉 得自己受着一股奇异力量的驱使,不断干出一系列既违心又害己的蠢事来。他生性酷爱自由,所以卜分痛恨那条束缚他心灵的锁链。自己过去做梦也想体验一下不可 抗拒的情欲的滋味,想想也觉得可笑。他诅咒自己竟如此迁就自己的情欲。他回想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要是当初他没跟邓斯福德去那家点心店,也就不会有 今天的这种局面了。总之,全怪自己不好。要是自己没有那份荒唐可笑的虚荣心,他才不会在那个粗鄙的臭娘儿身上费神呢。

不管怎么说,今天晚 上这场口角,总算把这一切全都了结了。只要他还有一点羞耻之心,就绝不可能再退回去,求她重修旧好。他 热切地想从令人困扰的情网中挣脱出来;这种可恨的爱情只能叫人体面丢尽。他必须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她。过了一会儿,他心中的痛苦准是缓解了几分。他开始回首 起往事来。他想到埃米莉·威尔金森和范妮·普赖斯,不知她们为了他,是否也忍受过他目前所身受的折腾。他不禁涌起一股悔恨之情。

“那时候,我还不懂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自言自语道。

那 天夜里,他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是星期天,他算是开始复习生物了。他坐在那儿,一本书摊开在面前,为了集中思想,他努动 嘴唇,默念课丈,可念来念去什么也没印到脑子里去。他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米;尔德丽德;他把前一天晚上同米尔德丽德怄气吵嘴的话,又一字字、一句句地 仔细回忆了一遍。他得费好大气力,才能把注意力收回到课本上来。他干脆外出散步去了。泰晤士河南岸的那几条小街,平时尽管够腌(月赞)的,可街上车水马 龙,人来人往,多少还有点生气。一到星期天,大小店铺全都关门停业,马路上也不见有车辆来往,四下静悄悄的,显得凄清冷落,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闷之感。 菲利普觉得这一天好长,像是没完没了似的。后来实在太困顿了,这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星期一,他总算不再访惶犹豫,重新迈开了生活的步子。此 时已近圣诞节,好多同,学到乡下去度假了(在冬季学期的期中,有一段不长的假期)。他大伯曾邀他回布莱克斯泰勃过圣诞节,但被他婉言回绝了。他借口要准备 考试,事实上是不愿意离开伦敦,丢不开米尔德丽德。他落了许多课,学业全荒废了,现在得在短短的两周内,把规定三个月里学完的课程统统补上。这一回,他倒 真的发狠用起功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发觉,要自己不去想米尔德丽德,似乎也越来越容易办到了。他庆幸自己毕竟还有那么一股骨气。他内心的痛楚,不再 像以前那么钻心刺骨地难受,而是变为时强时弱的隐痛,就好比是从马背上摔下来,尽管跌得遍体鳞伤,昏昏沉沉,却没伤着骨头,要是不去触碰那些伤口,倒也不 觉着怎么痛得厉害。菲利普发觉,他甚至还能带着几分好奇心来审视自己近几个星期来的处境。他饶有兴味地剖析了自己的感情。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有点好 笑。有一点使他深有感触:处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个人的想法是多么的无足轻重Z他那一套经过精心构思、并使他感到十分满意的个人处世哲学,到头来竟一点也 帮不了他的忙。对此,菲利普感到困惑不解。

话虽这么说,可有时候他在街上远远看到一位长相颇似米尔德丽德的姑娘,他的心又似乎骤然停止了 跳动。接着,他又会身不由己 地撒腿追了上去,心里既热切又焦急,可走近一看,原来是位陌生人。同学们纷纷从乡下回来了,他和邓斯福德一同到ABC面包公司经营的一家咖啡馆去吃点心。 他一见到那眼熟的女招待制服,竟难过得连话也讲不出来。他还忽生奇念:说不定她已经调到该面包公司的一家分店来工作了,说。不定哪一天他又会同她邂逅而 遇。他一转到这个念头,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却又生怕邓斯福德看出自己的神态失常。他心乱如麻,想不出话来说,只好装着在聆听邓斯福德讲话的样子。可他越听 越恼,简直忍不住要冲着邓斯福德大嚷一声:看在老天的份上,快住口吧!

考试的日子来临了。轮到菲利普时,他胸有成竹地走到主考人的桌子跟 前。主考人先让他回答了三四个问题,然后又指给他看各种 各样的标本。菲利普平时没上几堂课,所以一问到书本上没讲到的内容,顿时傻了眼。他尽量想搪塞过去,主考人也没多加追问,十分钟的口试很快就过去了。菲利 普心想,及格大概总不成问题吧,可第二天当他来到考试大楼看张贴在大门上的考试成绩时,不由得猛吃一惊——他在顺利通过考试的考生名单里没有找到自己的学 号。他不胜惊讶,把那张名单反复看了三遍。邓斯福德这会儿就在他身边。

“哎,太遗憾了,你没及格呐,”他说。

在看榜之前他刚问过菲利普的学号。菲利普转过身子,只见邓斯福德喜形于色,准是考及格了。

“哦,一点也没关系,”菲利普说,“你过关了,我真为你高兴。我到七月份再来碰碰运气吧。”

他 强作镇静,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当他俩沿着泰晤士河堤路回学校时,菲利普尽扯些与考试无关的话题。邓斯福德出于好 心,想帮助菲利普分析一下考试失利的原因,但菲利普硬是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其实,他感到自己蒙受了奇耻大屏:一向被他认作是虽讨人喜欢、头脑却相当 迟钝的邓斯福德,居然通过了考试,而自己却败下阵来,这不能不使他倍觉难堪。他一向为自己的才智出众感到自豪,可他现在忽然自暴自弃起来,怀疑是不是对自 己估计过高了。这学期开学到现在已有三个月,十月份入学的学生自然而然地分化成好几档,哪些学生才华出众,哪些聪明机灵或者勤奋好学,又有哪些是不堪造就 的“窝囊废”,早已是壁垒分明的了。菲利普肚里明白,他这次考场失利,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不感到意外。现在已是吃茶点的时刻,他知道许多同学这会儿正在 学校的地下室里喝茶。那些顺利通过考试的人,准是高兴得什么似的;那些本来就不喜欢自己的人,无疑会朝他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而那些没考及格的倒霉蛋,则 会同情自己,其实也无非是希望能彼此同病相怜罢了。出于本能,菲利普想在一星期内不进学院的大门,因为事隔一星期,时过境迁,人们也就淡忘了。可菲利普生 就一副怪脾气,正因为自己不愿意在这时候去,就偏偏去了——为了自讨苦吃。这会儿,他忘记了自己的座右铭:尽可随心所欲,只是得适当留神街角处的警察。若 要说他正是按此准则行事的,那一定是他性格中具有某种病态因素,使他专以残酷折磨自我为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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