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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8)


不过,他们俩不言不语,倒也不显得尴尬。他们觉得两人肩并肩地走路本身就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因此,觉得没有说话的必要。当来到掩映在栽成树篱的灌 木丛 中的梯磴跟前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喃喃细语声,夜幕中显出两个人的身影来。这两个人紧挨着坐在一起,莎莉和菲利普走过时,他们连动也没动一下。

“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莎莉说了一句。

“他们看上去很幸福,是不?”

“我想他们也把我们当作一对情侣了。”

他们看到了前面那间小店射出来的灯光,不一会儿,两人便走进了小店。一时间,那雪亮的灯光照得他们连眼睛都睁不开。

“你们来迟了,”布莱克太太说,“我正打算打烊,”说着,她朝钟望了一眼,“瞧,都快九点了。”

莎莉买了半磅茶叶(阿特尔涅太太买茶叶从来不肯超过半磅),接着两人返身上路回家。间或耳边传来一声夜间野兽发出的短促、尖利的嘶叫声,但这不过使夜显得格外静寂罢了。

“我相信,你静静地站着,一定能听见大海的声音,”莎莉说。

他们俩竖起耳朵谛听着,脑海里的想象使得他们听到了细浪拍击沙石发出的微弱声响。当他们再一次走过梯磴时,那对恋人还在原地没走,不过这一回他们不再喁喁私语,而是相互搂抱着对方,那个男的嘴唇紧紧地贴着女的双唇。

“看来他们还怪忙乎的哩,”莎莉说了一声。

他们拐了个弯,有好一会儿,一缕温暖的微风吹拂着他俩的面颊。泥上散发着清香。在这极其敏感之夜,似乎蕴藏着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一种说不出道不明 的东 西在远处伫候着他们。阒寂顿时变得意味隽永。菲利普心中萌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这种情感似乎非常丰富,仿佛要融化了(这些平庸的词藻倒把那种奇特的感 觉描述得恰到好处)。菲利普感到愉快、热切和有所期待。此时,菲利普突然想起了杰西卡和洛伦佐两人所写的诗句来。他们各自用接引诗句的办法向对方低声朗诵 自己的优美动人的诗句;但是他们俩胸中的激情,却透过两人都觉得有趣的巧妙的奇想,放射出夺目的光芒。他不知道大气中究竟是什么使得他的感官变得如此异乎 寻常地机敏起来。在他看来,他才是享受香气、声响和大地芬芳的纯洁的心灵。他从未感受到有这样一种高雅的审美能力。他真担心莎莉开口说话,把这宁静给破坏 了,然而她到底没吐一个字。他真想听听她那润喉发出的声音。她那低低的、音色优美的嗓音正是这乡村之夜本身发出的声音。

他们来到草场前,莎莉就要在这里穿过栅门回茅屋去。菲利普走进草场,替莎莉启开栅门。

“唔,我想我该在这里同你分手了。”

“谢谢你陪我走了那么多路。”

莎莉把手伸向菲利普,菲利普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说:

“如果你是真心诚意的,那你就该像你家别的人那样同我吻别。”

“我不在乎,”她说了一句。

菲利普原本是说着玩的。他只是想吻她一下,因为这样他感到快乐,他喜欢莎莉,再说这夜晚又是多么的迷人。

“祝你晚安,”他说,随即轻轻地笑了笑,把莎莉拉向自己的身边。莎莉向他翘起了她那温馨、丰满和柔软的双唇;他吻着,并留恋了一会儿,那两片嘴唇微 启 着,宛如一朵鲜花。接着,他不知怎么搞的,顿时张开双臂环抱住她。莎莉默默地顺从了他。莎莉的身躯紧紧地贴着他的身躯。他感到她的心紧贴自己的心。他顿然 昏了头,感情犹如决口的洪水将他淹没了。他把莎莉拉进了灌木丛的更暗的阴影处。

120

菲利普睡得像个死人一样,蓦地从梦中惊起,发觉哈罗德手里正拿了根羽毛在他脸上撩痒呢。他睁开眼皮的当儿,身边爆发出一阵欢笑声。此时,菲利普却还像喝醉了酒似的,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

“快爬起来,你这个懒骨头,”吉恩嚷道,“莎莉说你不赶紧起来,她可不等你了。”

吉恩这么一嚷,菲利普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的心不由得一沉,刚刚钻出被窝的身子突然一动不动,心里直担忧自己怎么有脸去见莎莉。顿时,他内心充 满了 一种自责的心情,一个劲儿地懊恨自己竟干出这种事儿来。这天早晨,莎莉会对他说些什么呢?他害怕见到莎莉,心里不住地责问自己怎么这样傻呢。但是,孩子们 可不给他时间多想,爱德华已经给他拿好了毛巾和衬裤,而阿特尔斯坦已把他的被子给掀掉了。三分钟以后,他们全都噔噔奔下楼梯,来到户外。莎莉朝他微微一 笑,那笑容跟往常一样,依然是那么甜蜜,那么纯洁。

“你穿衣服真费时间哪,”莎莉说,“我还当你不会来了呢。”

她的态度没有一丝异样的感觉。菲利普原以为她的态度会起微妙的变化,或者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曾想莎莉见到他时会羞怯忸怩,或者会怒形于色, 或许会 比以前更亲热一些呢,可是她的神态却同以往一模一样,没有一点变化。他们结伴走向海滨;一路上谈笑风生。然而莎莉却一声不吭,不过她总是这样的含蓄、娴 静,菲利普还从来没看到她不是这个样子的呢。莎莉既不主动说话,别人跟她说话时也不有意规避。这下可把菲利普吓坏了。他曾巴望前一天夜里他俩之间发生的事 儿总会对莎莉带来些变化,可是从眼前的情景看来,就好像他俩之间啥事也没有发生似的。他仿佛觉得自己堕入五里雾中似的。菲利普向前走去,一手搀了个女孩, 另一手拉着一个男孩的手,说话时,他尽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企图借此求得个答案来。他脑海里折腾开了,不知莎莉是否把他俩之间发生的事儿忘了个精 光。或许,莎莉也跟他一样,一时间感情上涌不能自制而干出那种傻事,只是把它当作在特殊情况下发生的突然事故来看待,眼下她兴许下决心把那件事从她脑海中 涤除掉。这只能归结于与她的年龄和性格极不相称的意志力和早熟的智慧。菲利普意识到他对莎莉毫无了解,总觉得她身上蕴藏着一个令人猜不透的谜。

他们在海里玩跳背游戏,孩子们不住地鼓噪着,戏耍着,其热闹场面同前一天没有两样。可莎莉对他们像是个母亲似的,警觉地照料着他们,一见他们游得太 远 了,就把他们唤回来。当别的孩子们玩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她却自个儿不紧不慢地在水里游来游去,时而仰卧在水面上,顺水漂浮着。不多时,她便爬上海滩,开始 擦干身子,接着带着命令的口吻,把孩子们一个个唤出水,最后就剩下菲利普还在海里。菲利普乘机游了个痛快。他来到这儿,已是第二天了,对这冰凉的海水倒也 适应了;对置身在散发着带有咸味的新鲜气息的大海中,他感到由衷的喜悦。他为自己的四肢能舒展自如地翻腾在碧波之中,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于是以坚强有力 的动作在水里不停地划着,游着。然而,这时莎莉身上围了条浴巾,来到了海边。

“菲利普,你马上给我上来,”莎莉喊道,仿佛菲利普只是个归她照料的小孩子。

菲利普看到她俨然一副权威的神气,不觉有趣,便脸带微笑地向她跟前游来。这时,莎莉嗔怪地说:

“你真顽皮,赖在水里这么久不上来。你的嘴唇都发紫了,瞧你的牙齿,冷得直打哆嗦。”

“好,听你的,我这就上岸。”

莎莉从来还没有用这种态度同他说过话。看来,他俩之间发生的事情像是给予她一种制约他的权利似的。她完全把菲利普当作由她照料的孩子来看待了。几分钟以后,他们都穿好了衣服,便一同往回走去。莎莉两眼盯视着菲利普的双手。

“瞧,你那双手都冻得发紫了。”

“哦,没关系的。不过是血液循环的问题,要不了多久,就会正常的。”

“把手给我。”

莎莉把菲利普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分别在他的两只手上不停地擦着,直到他的手泛起血色为止。菲利普深受感动,但又迷惑不解,两眼直勾勾地望着 她。 因为身边有别的孩子在,他不好说什么,也没接触她的目光。不过他心里明白,她那双眼睛决不是有意避开他的眼光的,只是没有相遇罢了。那大白天,莎莉的一举 一动丝毫没有流露出一点她意识到他们俩之间发生的事情。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她比平时话说得多一些。当他们一起坐在蛇麻子草场时,莎莉告诉她母亲, 说菲利普太顽皮了,直到浑身冻得发紫才上岸来。这件事简直不可思议。然而,看来前一天夜里所发生的事情,只是激发她处处保护菲利普的情感而已。正如对待她 的弟妹们那样,她对他也抱有同样的一个做母亲的天性。

直到黄昏时分,菲利普才有个单独同莎莉相处的机会。那会儿,莎莉在张罗晚饭,而 菲利普就坐在火堆旁的草地上。阿特尔涅太太到下边的村子里买东西去了,而孩子们则一个个散在各处,玩各自喜爱的游戏。菲利普局促不安,想说些什么,却又说 不出来。莎莉态度安详,手脚麻利地忙乎着。沉默使得菲利普根尴尬,可她却无动于衷。除非是有事非讲不一可或者有人同她说话,否则莎莉一般很少主动开口说话 的。菲利普最后实在憋不住了。

“莎莉,你生我的气了?”他突然脱口问了一句。

莎莉不声不响地抬起眼皮,毫无表情地望了望菲利普。

“我?不生气呀。干吗要生气呢?”

菲利普听完不觉一惊,无言以对。莎莉揭开锅盖,捣了揭锅里的食物,然后又盖上锅盖。周围空气里飘溢着一股食物的香味。莎莉又朝菲利普望了一眼,双唇微启,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倒是她那双眸子里充满了笑意。

“我一直很喜欢你,”她说。

菲利普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顿觉双颊绯红。他勉强地轻声笑了笑。

“我以前可不知道这一点。”

“那因为你是个傻瓜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说着,又往火里添了些柴禾。“你饿着肚子在外露宿了几天之后来到我家的情景,你还记得吗?就在那一天,我知道自己喜欢上你了。那天是我和妈妈两人把索普睡的床腾出来给你睡的嘛。”

菲利普的脸又涨得通红,因为他不知道她心里竟老是记着那件事,而他自己一想起那件事,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和羞愧。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决心不跟旁的什么人有什么瓜葛。你还记得妈妈要我嫁给那个年轻人的事儿吗?我让他到我家来,是因为他老是死乞白赖地缠着我,不过我心里明白我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

菲利普惊讶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股不可名状的情感涌上心头,如果这种情感不叫幸福的话,他还真不知道叫什么呢。莎莉再次捣了捣锅里的食物。

“真希望孩子们赶快回来吃饭。不知道他们溜到哪里去了。晚饭已经好了。”

“要不要我去找他们回来?”菲利普接着问了一句。

能有机会聊聊家庭琐事,菲利普感到不那么紧张。

“嗯,你这个主意倒也不错,我得说……喔,妈妈回来了。”

接着,菲利普从草地上站了起来,这当儿,莎莉不无尴尬地望着他。

“今晚我把孩子们送上床后,要不要我来陪你散散步呀?”

“好的。”

“嗯,你就在梯蹬旁边等着,我事一完就去找你。”

满天星斗下,菲利普坐在梯磴上静静地等候着,身子掩映在两边高高耸起的即将成熟的黑草丛中。泥土里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芬芳气息,四周笼罩在一片静 谧、 幽雅的气氛之中。他的心狂跳不止。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甚了了。他通常总是把情爱与喊声、眼泪和狂热联系在一起,可是在莎莉身上,那些东西却连个影子都 看不到。尽管如此,他还是猜不透除了爱情外还能是什么使得莎莉委身于他呢?但是莎莉爱他吗?她的姨兄彼得·甘恩,腰板挺挺的瘦高个儿,脸色黧黑,走起路来 步履轻巧且跨度又大。要是她钟情于她的姨兄,菲利普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的。他心中不由得纳闷起来,莎莉究竟看中他什么来着。他不知道莎莉是否正像他理解的 爱情的含义那样爱恋着他。要不然又是什么呢?他对莎莉的纯洁深信不疑。他隐约觉得许多事情交融在一起,这中间包括那令人陶醉的空气、蛇麻子草和那迷人的夜 晚,一个女性与生俱来的健美的本能,满腔的柔情蜜意和一种母爱与姐妹之情交织在一起的情感。对这一切,莎莉虽并未意识到,但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心里充 满了仁爱,所以才把她所有的一切奉献给他。

菲利普听到大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从茫茫的夜色里显出一个人影来。

“莎莉!”菲利普低声地唤了一声。

莎莉收住脚步,站在梯磴跟前。随着她的到来,四周蓦地飘溢出一股甜丝丝的、清新的乡村气息。她身上仿佛带有新割的干草的芳香,熟透了的蛇麻子的香味和青葱嫩草的清新气息。她那柔软的双唇紧紧地贴着他的双唇,她那健康娇美的身躯平躺在他的怀抱里。

“牛奶和蜂蜜,”菲利普喃喃说道,“你就像那牛奶和蜂蜜。”

他使莎莉合上双眼,随即-一地亲吻着她的眼睑。她那丰腴、健壮的手臂裸露到肘部,菲利普的手在上面轻轻地抚摩着,惊奇地注视着她那美丽的手臂。她的 手臂 在黑暗里闪烁着光辉,就像鲁宾斯①画的那样,白得出奇,给人以透明感,手臂一侧长着金黄色的茸茸汗毛。这是撒克逊女神才有的手臂,然而,没有一个不朽者的 手臂有她的那样优美和富有天然淳朴的意趣。菲利普不觉想起了村舍花园,里面盛开着只有在男人心中才能开放的可亲可爱的鲜花;想起了蜀葵和命名为约克和兰卡 斯特的红白两色相间的玫瑰花束;还想起了黑种草、美国石竹、忍冬草、飞燕和虎耳草。

①鲁宾斯(1577-1640):比利时画家。

“你怎么会看上我的呢?”菲利普说,“我只是个平平常常的、微不足道的瘸子,长得又丑。”

莎莉双手捧住菲利普的脸,亲吻着他的嘴唇。

“你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莎莉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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