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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绿茵藏艳(4)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 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 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细,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 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 要欺侮、躁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是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 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 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鸡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 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 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 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 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乌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 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 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暧,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 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 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 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八九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 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 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 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 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

“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 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嗅,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

“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 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

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 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 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教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这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本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哧哧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本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 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嚷嚷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嚷嚷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 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级。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 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 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情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 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 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本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 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 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肉体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 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 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 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 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 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 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账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 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 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 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本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 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 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 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 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 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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