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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我看到凤霞正使劲掰他捏住地瓜的手指,赶紧走过去拉开凤霞,凤霞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打着手势告诉我是王四抢了她的地瓜,村里别的人也看明白了,就问王四:

“是你抢她的?还是她抢你的?”

王四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

“你们都看到的,明明是她在抢。”

我说:“凤霞不是那种人,村里人都知道。王四,这地瓜真是你的,你就拿走。要不是你的,你吃了也会肚子疼。”

王四用手指指凤霞,说道:

“你让她自己说,是谁的。”

他明知道凤霞不会说话,还这么说,气得我身体都哆嗦了。凤霞站在一旁嘴巴一张一张没有声音,倒是泪水刷刷地流着。我向王四挥挥手说:

“你要是不怕雷公打你,就拿去吧。”

王四做了亏心事也不脸红,他直着脖子说:

“是我的我当然要拿走。”

说着他转身就走,谁也没想到凤霞挥起锄头就朝他砸去,要不是有人惊叫一声,让王四躲开的话,可就出人命了。王四看到凤霞砸他,伸手就打了凤霞一巴 掌,凤霞哪有他有力气,一巴掌就把凤霞打到地上去了。那声音响得就跟人跳进池塘似的,一巴掌全打在我心上。我冲上去对准王四的脑袋就是一拳,王四的脑袋直 摇晃,我的手都打疼了。王四回过神来操起一把锄头朝我劈过来,我跳开后也挥起一把锄头。

要不是村里人拦住我们,总得有一条命完蛋了。后来队长来了,队长听我们说完后骂我们:

“他娘的,你们死了让老子怎么去向上面交待。”

骂完后队长说:“凤霞不会是那种人,说是你王四抢的也没人看见,这样吧,你们一家一半。”

说着队长向王四伸出手,要王四把地瓜给他。王四双手拿着地瓜舍不得交出来,队长说:

“拿来呀。”

王四没办法,哭丧着脸把地瓜给了队长。队长向旁人要过来一把镰刀,将地瓜放在田埂上,咔嚓一声将地瓜切成两半。队长的手偏了,一半很大,另一半很小。我说:

“队长,这怎么分啊?”

队长说:“这还不容易。”

又是咔嚓一声将大的切下来一块,放进自己口袋,算是他的了。他拿起剩下的两块地瓜给我和王四,说:

“差不多大小了吧?”

其实一块地瓜也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当初心里想的和现在不一样,在当初那可是救命稻草。家里断粮都有一个月了,田里能吃的也都吃得差不多了,那年月拿命去换一碗饭回来也都有人干。

和王四争地瓜的第二天,家珍拄着根树枝走出了村口,我在田里见了问她去哪*担*

“我进城去看看爹。”

做女儿的想去看爹,我想拦也不能拦,看着她走路都费劲的模样,我说:

“让凤霞也去,路上能照应你。”

家珍听了这话头也不回地说:

“不要凤霞去。”

那些日子她脾气动不动就上来,我不再说什么,看着她慢慢吞吞往城里走,她瘦得身上都没肉了,原先绷起的衣服变得松松垮垮,在风里荡来荡去。

我不知道家珍进城是去要吃的,她去了一天,快到傍晚时才回来。回来时都走不动路了。是凤霞先看到她,凤霞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转过身去才看到家珍站在那条路上,身体撑在拐杖上向我们招手,她抬起胳膊时脑袋像是要从肩膀上掉下去了。

我赶紧跑过去,等我跑近了,她身体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撑着拐杖声音很轻地叫:

“福贵,你来,你来。”

我伸手去扶她起来,她抓住我的手往胸口拉,喘着气说:

“你摸摸。”

我的手伸进她胸口一摸,人就怔住了,我摸到了一小袋米,我说:

“是米。”

家珍哭了,她说:

“是爹给我的。”

那时候的一袋米,可就是山珍海味了。一家人有一、两个月没尝过米的味道了,那种高兴劲啊,实在是说不出来。我让凤霞扶着家珍赶紧回家,自己去找有庆。有庆那时正在池塘旁躺着,他刚喝饱了池水,我叫他:

“有庆,有庆。”

这孩子脖子歪了歪,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我低声对他说:

“快回家去喝粥。”

有庆一听有粥喝,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叫道:

“喝粥。”

我吓了一跳,急忙说:

“轻点。”

可不能让别人家知道,家珍是把米藏在胸口衣服里带回来的。等一家人回到了家里,我关上门插上木销,家珍这才从胸口拿出那一小袋米,往锅里倒了半 袋,加上水后凤霞就生火熬粥了。我让有庆站在门后,从缝里看着有没有村里人走来。水一开,米香就飘满了屋子,有庆在门后站不住了,跑到锅前凑上去鼻子闻了 又闻,说:

“好香啊。”

我把他拉开,说:

“去门后看着。”

这孩子猛吸了两口热气才回到门后,家珍笑起来,说道:

“总算能让你们吃上一顿好的了。”

说着家珍掉出了眼泪,她说:

“这米是从我爹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时外面有人走来,走到门口叫:

“福贵。”

我们吓得气都不敢出了,有庆站在那里弓着腰一动不动,只有凤霞笑嘻嘻地往灶里添柴,她听不到。我拍拍她,让她手脚轻一点。听着屋里没有声音,外面那人很不高兴地说:

“烟囱呼呼地冒烟,里面没人答应。”

过了一会,那人像是走开了,有庆又在门后往外望了一阵,才悄悄地告诉我们:

“走啦。”

我和家珍总算舒了一口气。粥熬成后,我们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喝起了热腾腾的米粥。这辈子我再没像那次吃得那么香了,那味道让我想起来就要流口 水。有庆喝得急,第一个喝完,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嘴嫩,烫出了很多小泡,后来疼了好几天。等我们吃完后,队长他们来了。

村里人也都有一、两个月没吃上米了,我们关上门,烟囱往外呼呼地冒烟,他们全看到了。刚才有人来叫门,我们没答应,他回去一说,来了一伙人,队长走在前头。他们猜到我们有好吃的,都想来吃一口。

队长一进屋鼻子就一抖一抖了,问:

“煮什么吃啦,这么香。”

我嘿嘿笑着没说话,我不说话队长也不好再问。家珍招呼着他们坐下,有几个人不老实,又去揭锅又掀褥子,好在家珍将剩下的米藏在胸口了,也不怕他们乱翻。队长看不下去了,他说:

“你们干什么,这是在别人家里。出去,出去,他娘的都出去。”

队长把他们赶走后,起身关上门,也不先和我们套套近乎,一下子就把脸凑过来说:

“福贵,家珍,有好吃的分我一口。”

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看我,平日里队长对我们不错,眼下他求上我们了,总不能不答应。家珍伸手从胸口拿出那个小袋子,抓了一小把给队长,说:

“队长,就这么多了,你拿回去熬一锅米汤吧。”

队长连声说“够了,够了。”

队长让家珍把米放在他口袋里,然后双手攥住口袋嘿嘿笑着走了。队长一走,家珍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她是心疼那把米。看着家珍哭,我只能连连叹气。

这样的日子一直熬到收割稻子以后,虽说是欠收,可总算又有粮食了,日子一下子好过多了。谁知家珍的病越来越重了,到后来走路都走不了几步,都是那 灾年把她给糟踏成这样的。家珍不甘心,干不了田里活,她还想干家里的活。她扶着墙到这里擦擦,又到那里扫扫,有一天她摔倒后不知怎么爬不起来了,等我和凤 霞收工回到家里,她还躺在地上,脸都擦破了。我把她抱到床上,凤霞拿了块毛巾给她擦掉脸上的血,我说:

“你以后就躺在床上。”

家珍低着头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会爬不起来。”

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那种时候也不叫一声苦。她坐在床上那些日子,让我把所有的破烂衣服全放到她床边,她说:

“有活干心里踏实。”

她拆拆缝缝给凤霞和有庆都做了件衣服,两个孩子穿上后看起来还很新。后来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衣服也拆了,看到我生气,她笑了笑说:

“衣服不穿坏起来快。我是不会穿它们了,可不能跟着我糟蹋了。”

家珍说也给我做一件,谁知我的衣服没做完,家珍连针都拿不起了。那时候凤霞和有庆睡着了,家珍还在油灯下给我缝衣服,她累得脸上都是汗,我几次催 她快睡,她都喘着气摇头,说是快了。结果针掉了下去,她的手哆嗦着去拿针,拿了几次都没拿起来,我捡起来递给她,她才捏住又掉了下去。家珍眼泪流了出来, 这是她病了以后第一次哭,她觉得自己再也干不了活了,她说:

“我是个废人了,还有什么指望?”

我用袖管给她擦眼泪,她瘦得脸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我说她是累的,照她这样,就是没病的人也会吃不消。我宽慰她,说凤霞已经长大了,挣的工分比她过去还多,用不着再为钱操心了。家珍说:

“有庆还小啊。”

那天晚上,家珍的眼泪流个不停,她几次嘱咐我:

“我死后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结,我到了阴间解不开,拿一块干净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她又说:“凤霞大了,要是能给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闭眼了。

有庆还小,有些事他不懂,你不要常去揍他,吓唬吓唬就行了。”

她是在交待后事,我听了心里酸一阵苦一阵,我对她说:

“按理说我是早就该死了,打仗时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我没死,就是天天在心里念叨着要活着回来见你们,你就舍得扔下我们?”

我的话对家珍还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轻声说:

“福贵,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们。”

家珍在床上躺了几天,什么都不干,慢慢地又有点力气了,她能撑着坐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心里高兴,想试着下地,我不让,我说:

“往后不能再累着了,你得留着点力气,日子还长着呢。”

那一年,有庆念到五年级了。俗话说是祸不单行,家珍病成那样,我就指望有庆快些长大,这孩子成绩不好,我心想别逼他去念中学了,等他小学一毕业,就让他跟着我下地挣工分去。谁知道家珍身体刚刚好些,有庆就出事了。

那天下午,有庆他们学校的校长,那是县长的女人,在医院里生孩子时出了很多血,一只脚都跨到阴间去了。学校的老师马上把五年级的学生集合到操场 上,让他们去医院献血,那些孩子一听是给校长献血,一个个高兴得像是要过节了,一些男孩子当场卷起了袖管。他们一走出校门,我的有庆就脱下鞋子,拿在手里 就往医院跑,有四、五个男孩也跟着他跑去。我儿子第一个跑到医院,等别的学生全走到后,有庆排在第一位,他还得意地对老师说:

“我是第一个到的。”

结果老师一把把他拖出来,把我儿子训斥了一通,说他不遵守纪律。有庆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别的孩子挨个去验血,验血验了十多个没一个血对上校长的血。有庆看着看着有些急了,他怕自己会被轮到最后一个,到那时可能就献不了血了。他走到老师跟前,怯生生地说:

“老师,我知道错了。”

老师嗯了一下,没再理他,他又等了两个进去验血,这时产房里出来一个戴口罩的医生,对着验血的男人喊:

“血呢?血呢?”

验血的男人说:“血型都不对。”

医生喊:“快送进来,病人心跳都快没啦。”

有庆再次走到老师跟前,问老师:

“是不是轮到我了?”

老师看了看有庆,挥挥手说:

“进去吧。”

验到有庆血型才对上了,我儿子高兴得脸都涨红了,他跑到门口对外面的人叫道:

“要抽我的血啦。”

抽一点血就抽一点,医院里的人为了救县长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儿子的血就不停了。抽着抽着有庆的脸就白了,他还硬挺着不说,后来连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着说:

“我头晕。”

抽血的人对他说:

“抽血都头晕。”

那时候有庆已经不行了,可出来个医生说血还不够用。抽血的是个乌龟王八蛋,把我儿子的血差不多都抽干了。有庆嘴唇都青了,他还不住手,等到有庆脑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来医生,医生蹲在地上拿听筒听了听说:

“心跳都没了。”

医生也没怎么当会事,只是骂了一声抽血的:

“你真是胡闹。”

就跑进产房去救县长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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