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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辽萨·邱列宁、他的朋友维佳·鲁基扬庆柯、他的姐姐娜佳以及老助理护士鲁莎,在几个小时里就给七十多个伤员在城里各区找到了住处。不过还是有四十来个伤员无处安排:谢辽萨和娜佳、鲁莎大婶、维佳,还有那些给他们出力的人,都不知道还可以向什么人提出这个请求,同时也不愿意使整个事业冒着失败的危险。
这一天是个很奇怪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只有梦里才有。部队穿过城里在远处大路上行进的声音和草原上的战斗声,昨天就都停止了。城里和四周整个草原上,都是异样地寂静。大家都以为德国人眼看就要进城,但是德国人没有来。机关和商店的门都开着,里面空荡荡,谁也不走进去。各个工厂里都寂静无声,也是空空荡荡。炸掉的矿井上面还冒着细烟。城里没有政权,没有民警,没有交易,没有劳动——什么都没有。街道上冷冷清清。偶然有一个单身妇人跑到自来水龙头跟前或是井边取水,或是跑进菜园去摘两三条黄瓜,随后重又是静悄悄的,又是阒无人迹。家家户户的烟囱都不再冒烟,谁家也不做饭了。狗也不叫,因为没有外人来惊扰它们的安宁。只是偶尔有只猫儿跑过街道,接着又是一片冷落景象。
伤员们是在七月十九日夜里分别安排到各家去的,但是谢辽萨和维佳已经不参加这件工作了。这一夜,他们把“干草场”仓库里的燃烧瓶搬到“上海”来,埋在峡谷里的灌木丛下,每人在自家的菜园里还埋了几瓶,以便在必要的时候用起来凑手。
德国人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黎明时分谢辽萨就出了城,到了草原上。太阳在粉里带灰的雾霭后面升起,又大又圆,对着它看都不晃眼。过了一会,它的边缘从雾霭里露出来,熔化了,光芒四射,整个草原上突然有千万滴露珠闪耀起来,绚烂瑰丽,色彩各异,各处耸立着的圆锥形矸石堆,也被染成玫瑰色。万物苏醒了,在四周闪着光辉。谢辽萨感到自己浑身轻快,就像是一只跳跃的小皮球。
沿铁路支线,有一条平时交通频繁的大道,两者之间的距离时远时近。两条路都铺在高地上,高地两旁伸延出几座中间隔着峡谷的小山,地势渐渐低坦,同草原合在一起。小山上面和它们中间的浅谷里,丛生着茂密的小树林和灌木林。
整个这一带就叫做上杜望纳雅林子。
一出来就开始灼人的太阳,很快升到草原上空。谢辽萨纵目四望,全城的景色几乎尽收眼底。房屋在丘陵上和洼地里分布得很不均匀,这里一堆,那里一簇,大部分都靠近地面设备很显眼的矿井或是围绕着区执行委员会大厦和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小山上的树冠在阳光下显得翠绿欲滴,但是在树木苍郁的谷底,还是一片清晨阴凉的树荫。铁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到远方渐渐并在一块,然后消失在远处的小丘后面。在这小丘后面,正有一圈圈白色的轻烟悠然地冉冉升向天空,——那边是上杜望纳雅车站。
在这个小丘顶上,在那条大路似乎要到尽头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它迎面而来,很快地伸延成一条窄窄的黑带,几秒钟后,这条带子离开了地平线,——一个深色的、细长而绵密的东西,从老远的地方朝着谢辽萨飞快地冲过来,后面扬起一条红色的锥形的尘土。谢辽萨还没能看清楚这是什么,可是根据充满草原的轧轧声,他已经明白这是摩托车队在疾驶。
谢辽萨钻进大路下面的树丛里,伏在那里守候着。不到一刻钟,摩托的轧轧声愈来愈响,已经充满了四周的空间。有二十多个乘摩托车的德国自动枪手在谢辽萨身边驰过,他只能看见他们的上半身。他们穿着普通的土灰色德国军服,戴着船形帽,但是眼睛、前额和鼻子上部都被突出的巨大的黑眼镜遮住,使突然在顿涅茨草原这儿出现的这批人的外貌显得非常古怪。
他们到了近郊的小房子旁边,煞住车,跳下来,往四下分散;有三、四个人留在车旁。但是过了不到十分钟,所有的摩托车兵又一个接着一个地上了车,向城里驰去。
摩托车兵到了洼地的屋后,谢辽萨就看不见他们了。但是他知道,如果他们是向城中心的公园驰去,他们免不了要经过从这里看得很清楚的第二过道口后面路上的高坡,所以谢辽萨就开始注视着那边。有四、五个摩托车兵以扇形队列驰上这个高坡,但是他们并不往公园那边去,而是转向小丘上的那片房屋——区执委会大厦和“疯老爷”的房子也在那边。几分钟后,那几个摩托车兵又回到过道口,这时谢辽萨又看见整个车队在近郊的房屋中间穿过,折回上杜望纳雅。谢辽萨贴在灌木丛里的地面上,等车队从他旁边驰过,他才抬起头来。
他爬上了一个树木和灌木丛生的小山。这个小山伸向上杜望钠雅,从这里可以看到全区。他在这里的树底下躺了好几个钟头。在天空移动的太阳,一再照在谢辽萨身上,并且开始晒得他只好绕着圈儿爬,躲到有阴影的地方去。
蜜蜂和山蜂在灌木丛里嗡嗡地叫着,在夏天迟开的花朵上采集七月的花蜜和蚜虫在树叶背后排出的透明的粘液。树叶和青草散发出清新的气息。这儿的草长得非常茂密,但是整片草原上的草已经被晒得蔫萎。有时微风一起,树叶就簌簌作声。在很高很高的天空,小朵小朵的鬈曲的绵云被太阳照耀得光彩夺目。
一阵难以克制的倦意使谢辽萨四肢乏力,心里迷糊,使他有时竟忘记他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童年那种平静纯洁的感受频频来到他的记忆中,那时他也是这样闭起眼睛,躺在草原里的草上,太阳也是这样晒在他的身上,蜜蜂和山蜂也是这样在四周嗡嗡地叫着,空气中也是这样散发着晒热的草的气味,世界显得这样可亲、澄净和永恒。可是他耳畔似乎又听见摩托车的轧轧声,在蓝天的背景上他似乎又看到这些戴着大得出奇的眼镜的摩托车兵,他忽然明白,童年的平静纯洁的感受,儿时的这些无比的幸福的瞬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时他一会儿心里又苦又甜地紧揪着,一会儿整个身心又充溢着在他血液里沸腾的、强烈的战斗的渴望。
太阳已经西斜,这时从远处的小丘后面又向大路射出一支深色的长箭,地平线上顿时尘土漫天。这又是摩托车兵,人数很多,队伍长得没有尽头。他们后面是卡车,是成百上千辆卡车组成的纵队,在纵队与纵队之间是指挥官乘的小汽车。卡车从小丘背后不断地开出来,好像一条鳞皮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绿色巨蟒,不断从地平线上蜿蜒地游出来,它的头离谢辽萨躺的地方已经不远,可是尾巴还看不见。尘埃滚滚,笼罩着公路上空,摩托的吼声似乎填满了天地之间的全部空间。
德国人在开进克拉斯诺顿。谢辽萨是第一个看见他们的人。
他用猫儿般灵活的动作,又像是爬,又像是跳,又像飞跃似的越过那条大道,再越过铁路,奔到下面的峡谷里,这就到了高地的另一面。待在那里,在铁路路堤后面行进的德军纵队就看不见他。
谢辽萨想出这一着,是为了赶在德国人前面进城,在城里占据一个最便于瞭望的地点——市立公园里面高尔基学校的屋顶上。
他穿过一个废井旁边的空地,奔到公园后面俗称“木头街”的那条街的后身。这条街跟城市隔离,一直保持旧观。
可是他在这里看到的事使他十分震惊,使他不得不停下来。他正挨着“木头街”后身住户的小花园的栅栏,毫无声息地溜过去,不料却在一个小花园里看到了前天夜里命运使他在草原里的卡车上碰到的那个姑娘。
在槐树底下的草地上,铺着一条深色条纹毛毯,那姑娘就躺在上面,头底下垫着枕头,离谢辽萨大约五、六步,侧面对着他,晒黑的腿交叠着,脚上穿着便鞋。她不管周围发生什么事,自管看她的书。一条亚麻色的、发着金光的大辫子安静自如地拖在枕头上,把她的晒黑的脸衬托得更黑。她的睫毛是深色的,饱满的上唇自尊地微微撅起。是的,成千辆卡车——大队德军人马——正在向克拉斯诺顿城推进,他们的摩托的吼声和汽油的臭味充满了草原和天空之间的整个空间,而这位姑娘却在小花园里躺在一条毛毯上,晒黑的、覆着柔毛的手里捧着一本书在读。
谢辽萨屏住从他胸口呼哧呼哧地冲出来的呼吸,两手抓住栅栏,对着这个姑娘望了好一会,感到迷惘而又幸福。在有史以来一个最可怕的日子里,在这个捧着一本打开的书躺在花园里的姑娘身上,有着一种像生活本身一样淳朴而美好的东西。
谢辽萨怀着不顾一切的勇气跳过栅栏,站在姑娘脚旁。她放下书本,她的围着深色睫毛的眼睛凝视着谢辽萨,露出平静的、又惊又喜的神气。
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鲍尔茨把年轻人从别洛沃德斯克区接回克拉斯诺顿的那天夜里,鲍尔茨全家——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本人、她的丈夫、大女儿华丽雅和十二岁的小女儿刘霞——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去睡。
供给城市照明的发电站从十七日起已经停工。他们点着煤油灯,围着桌子面对面地坐着,好像在作客。他们交换的新闻虽不复杂,但是非常可怕,因此在笼罩着家里、街上和整个城市的寂静中,不能大声谈论这些消息。要离开这里已经太晚。留在这里又很可怕。他们全家,甚至刘霞——小姑娘的头发跟姐姐一样,是金色的,不过颜色较浅,苍白的小脸上长着一双严肃的大眼睛,——都感到已经发生了一件无法挽救的祸事,他们的头脑还无法了解这场灾祸的规模。
父亲的样子很可怜。他不住转动着用廉价烟叶卷成的香烟,抽着。孩子们已经难以想象,父亲曾经是力量的化身,家庭的支柱和保护者。他坐在那里,又瘦又小。他的目力一向很差,近几年来简直是丧失了视力,备课都很困难。他跟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都是教文学的,学生的作业常常由妻子代他改。在油灯下他什么都看不见,他那双眼眶有点像埃及人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瞪着。
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习惯了的、从小就熟悉的,但是一切又都变了样。铺着花台布的饭桌、华丽雅每天练习弹奏短曲的钢琴、玻璃橱门里对称地摆着朴素而雅致的杯盘的食橱、放着书的书架——这一切都像平时一样,但一切又都是陌生的。华丽雅的许多崇拜者都说,鲍尔茨家里既舒服又富有浪漫气息,华丽雅也知道,是她这个住在这所房子里的姑娘,使围绕她的一切变得富有浪漫气息的。现在呢,这一切仿佛是赤裸裸的一般摆在她面前。
他们怕熄掉灯,怕散开后各自躺在床上单独面对着自己的思想和感触。所以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到天亮,只有钟声滴答地响着。直到听见邻人在他们家斜对面的水塔前面打开龙头取水,他们才熄了灯,把百叶窗打开。华丽雅故意弄出许多响声,然后脱掉衣服,连头钻进被窝,很快就睡着了。刘霞也睡着了。但是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和丈夫却一直没有去睡。
父亲和母亲在餐室里摆茶具,轻轻的叮当声把华丽雅弄醒了。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还是生了茶炊。阳光从窗上射进来。华丽雅想起这一夜的枯坐,突然产生了厌恶之感。这样的脆弱简直可耻而又可怕。
归根结蒂,德国人跟她有什么相干!她有她自己的精神生活。谁要是愿意,让他去由于等待和恐惧而苦恼吧,但决不是她,决不是!
她舒舒服服地用热水洗了头,痛痛快快地喝了茶。然后从书橱里取了一本史蒂文生①的《绑架》和《卡特林娜》,在花园里的槐树下摊开毛毯,专心看起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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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史蒂文生(1850—1894),英国小说家,《绑架》和《卡特林娜》是两部有连续性的小说。
四周是一片寂静。太阳照在荒芜的花坛上和一小块草地上。一只棕色的蝴蝶停在花上,翅膀一张一合。一群毛茸茸的、深色的、肚皮周围有着阔条白毛的土蜂,在花丛里飞绕,发出悦耳的嗡嗡声。一株干多枝密的老槐树向四周投出阴影。透过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发黄的叶丛,可以看见点点的碧空。
这个有着碧空、阳光、树木、蜜蜂和蝴蝶的神话般的世界,和书中另一个虚构的世界——充满了冒险、荒野的大自然、人类的勇毅和高尚精神、纯洁的友谊和纯洁的爱情的世界——神妙地交织在一起了。
有时华丽雅放下书来,梦幻似地久久凝望着槐树丫枝中间的天空。她在梦想些什么?她不知道。但是,我的天,独自捧着一本打开的书,悠然躺在这个美丽的花园里,是多么美好啊!“大概他们都已经走了,都走掉了,”她想起了她的同学,“奥列格大概也走了,”她跟柯舍沃伊很要好,两家的父母也很要好。“是啊,大家都把她华丽雅忘记了。奥列格走了。斯巧巴也不来。还算是朋友呢。‘我发誓!’真是空谈家!要是那天跳进卡车的那个小伙子,——他叫什么……谢尔盖·邱列宁……谢辽萨·邱列宁,——要是那个小伙子起了誓,他说话一定算数的。”
她已经把自己想象成卡特林娜,而主人公,充满勇毅和高尚精神的被绑架者,在她的想象中就是夜里跳进卡车的那个小伙子。他的头发似乎很硬,她非常想摸摸它。“不然还算是什么男孩子,如果他的头发也像女孩子的那么软,——男孩子的头发应该是硬的……唉,要是这些德国人永远不来就好啦!”她怀着难以形容的苦闷想着。接着,她又沉醉在书本和浴满阳光、有着毛茸茸的土蜂和棕色蝴蝶的花园交织着的虚构的世界里了。
她这样度过了一整天。第二天早上,她又拿了毛毯、枕头和史蒂文生的小说,来到花园里。不管世界上发生什么事,她现在就打算这样生活,在花园里的槐树下……
可惜,她的父母却过不了这样的生活。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可忍受不住了。她是一个爱热闹的人,健康,好动,声音洪亮,生着饱满的嘴唇和一口大牙。不,这样生活可不行。她对着镜子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到柯舍沃伊家去,看看他们是在城里还是已经走了。
柯舍沃伊家住在通到公园大门为止的公园街,占着半幢标准式房屋。这是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分配给奥列格的舅舅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柯罗斯蒂辽夫也就是柯里亚舅舅住的。另外半幢房子里住的是和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同事的一位教师和他的全家。
公园街上传出了一声孤零零的斧声。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觉得这声音是从柯舍沃伊家的院子里出来的。她的心猛跳起来。在走进院子以前,她先朝四面张望一下,看看有没有人看见她,仿佛她是在做一件危险而犯法的事。
一条毛茸茸的黑狗躺在台阶旁边,热得伸出红红的舌头。听到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鞋后跟咯咯的响声,它微微抬起身来,但是认出是她,就抱歉似地望了她一眼,好像是说:“对不起,天热得很,我连朝你摇尾巴的气力都没有了。”便又躺了下去。
瘦长而结实的维拉外婆在劈木柴。她的两条瘦长的胳膊把斧头高高举起,再用足气力砍下来,累得她呼哧呼哧地直喘。显然,她还没有腰疼的毛病,要不,她就是认为需要以毒攻毒。外婆的脸很瘦,晒得很黑,鼻子细长,鼻翼不住地翕动。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一看到外婆的侧面,就会想到她在革命前出版的多卷集《神曲》里看到的但丁①的像。鬈成一圈一圈的斑白的深栗色头发,围着外婆的黧黑的脸,又垂到她的肩上。平时外婆总戴着黑色窄边的眼镜,眼镜用的年数太久,一只眼镜腿纯粹因为老化而折断了,于是她就用一根黑线绑在眼镜框上。但是这时候外婆没有戴眼镜。
她干得特别带劲,用上两倍三倍的精力,木柴噼噼啪啪地飞散开来。外婆的脸上和整个身形的表情大概是这样的:“但愿魔鬼来把这些德国人抓去,你们要是怕德国人,愿魔鬼把你们也都抓去!我还是劈这些木柴的好……喀啦……喀啦……让这些该死的劈柴飞向四面八方去吧!对,与其让自己像你们那样卑躬屈膝,我还不如来劈柴。如果我为了这个而注定该死,那么就让鬼把我抓去吧,我已经老了,死我是不怕的……喀啦……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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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著有《神曲》等。
维拉外婆的斧头卡在一段多节疤的木头里,拔不出来。她猛地把这段木头举起来甩到肩后,再用劲往木砧上一砸,木头就裂成两半,其中的半块差点把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碰倒。
这样一来,维拉外婆才发现了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她眯缝着眼睛,认出是她,就扔下斧头,用她那大概可以让整条街都听见的大嗓门说道:
“啊,玛丽雅,哦,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你来了真好,你没有嫌弃我们!我的女儿列娜把头埋在枕头里,已经一个劲儿地哭了三天啦。我对她说:‘你到底有多少眼泪?’请进来吧……”
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被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可是这嗓门同时仿佛又使她得到安慰;她自己不也喜欢大声说话吗。
但是她仍旧轻声地、担心地问道:
“我们的同事走了吗?”她指指教师的家。
“他本人走了,可是家里的人都在这里,也是哭哭啼啼。您就在这儿吃饭吧。我做了很好的甜菜汤,可是没有人吃。”
不,她维拉外婆,这个出身贫苦的农妇,一向是很能干的。她是波尔塔瓦省一个农村木匠的女儿。她丈夫是基辅人,是普梯洛夫工厂的工人,自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受了重伤回来之后,就在他们村里住了下来。维拉外婆结婚后走上了独立的道路,她当了村苏维埃代表,先在贫农委员会工作,后来进医院工作。丈夫的死并没有摧毁她的意志,反而更发展了她身上这种独立的性格。不错,她现在已经退休,靠养老金生活,但即使现在,如果必要的话,她还能够发出她那威严的声音。维拉外婆入党已经十二年了。
奥列格的母亲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脸朝下趴在床上。她光着脚,身上的花衣服已经揉皱,平时巧妙地盘绕在头上的两条柔密的淡亚麻色发辫,现在散下来,差不多拖到脚后跟,遮盖了她整个年轻、美丽、丰满、强健的小小的身体。
维拉外婆和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走进上房的时候,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她的颧骨高高的脸上满是泪痕,善良、聪明、温柔的眼睛都哭肿了。她尖叫了一声,就扑到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的怀抱里。她们互相紧紧地拥抱着,亲吻了一阵,哭了,接着又笑了。她们高兴的是,在这些可怕的日子里,她们彼此能够这样相处,这样了解和分担共同的苦难。她们又哭又笑,维拉外婆却把两只青筋突露的手插在腰里,摇着但丁式的、鬈发的头,不住地重复说:
“嗨,一对傻瓜,真是傻瓜,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笑好像并没有理由,哭呢,往后我们大家哭的日子还多呢……”
这时候,街上有一阵奇怪的声音,愈来愈响,传到她们的耳朵里,仿佛是许许多多摩托的轧轧声,还夹杂着凄惨的、也是愈来愈响的狗的狂吠声,——好像全城的狗都疯了似的。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和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彼此松了抱。维拉外婆也把手放下来,她的瘦削黧黑的脸发白了。她们这样站了一会,不敢去看看这是什么声音,其实她们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了。突然,她们三人——外婆打头,她后面是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再后面是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齐都往前面的小院里跑,她们不约而同,直觉地感到应该怎么走:不是往门口跑,而是在花圃中间,穿过向日葵,向着沿栅栏种的茉莉花丛跑去。
大批卡车的响声从城里低洼的部分传过来,愈来愈响。车轮隆隆地响着,大概是从在这里看不见的第二过道口那边铺的木板上开过来。突然,街头出现了一辆灰色的敞篷小汽车,到拐弯的地方它的玻璃上就反射出使人耀眼的阳光。汽车沿街朝着站在茉莉花丛旁边的妇人们慢慢地开过来。车上直僵僵地坐着几个军人,身穿灰制服,头戴帽顶前部高高突起的灰制帽,面色严峻。
这辆汽车后面还有几辆小汽车。它们从过道口开上街道,一辆接一辆,慢慢地朝公园这边开过来。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眼也不眨地盯着这些汽车,她的指头骨节稍粗的小手突然急遽地把辫子一根一根提起来,盘绕在头上。她这个动作做得非常快,完全是机械的,后来她发觉没有带发针,可是还站在那里,双手捧着头上的辫子,望着街道。
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发出一声轻轻的叫喊,离开茉莉花丛,撒腿就跑,——她不是往通大街的门口跑,而是朝着房子往回跑。她从教师住的那半边绕过去,从另外一扇旁门跑到和德国人走的那条大街平行的街上。这条街上连人影也不见,她就沿着街跑回家去。
“原谅我,我已经没有力气给你准备了……放勇敢些……你得赶快躲起来……他们可能马上就冲到我们街上!”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对丈夫说。
她把手按在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但是她像所有健康的人一样,跑得满脸通红,浑身大汗,因此她那副激动的模样跟她所说的那件事情的可怕意义并不相符。
“德国人?”刘霞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完全不像孩子应该有的恐怖口吻,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一听,突然住了嘴,望了望女儿,迷惘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华丽雅在哪里?”
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的丈夫站在那里,嘴唇发白,默不作声。
“我可以告诉你,我全看见了。”刘霞说话的声音非常轻,非常严肃。“她在花园里看书,有个男孩子,——差不多像大人了,——翻过栅栏跳了进来。她先是躺着,后来坐了起来,他们谈了一会,后来她跳了起来,他们就一同翻过栅栏跑了。”
“跑到哪儿去了呢?”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眼睛盯着她问道。
“是往公园那边跑的……毛毯留在那里,枕头跟书也留在那里。我以为她一会就会回来,就出去看着东西,可是她没有回来,我就把东西都收进来了。”
“我的天哪……”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说完,就重重地朝地板上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