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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佳碰到的坦克是先遣坦克部队的先头巡逻队,一共有两辆,但是另外一辆停在大路那边,也是在一个小丘后面,所以她在最初一瞬间没有发觉。拦住她的那个坦克手是那辆坦克的车长兼先头巡逻队队长,不过这一点倒是猜不出来的,因为那个军官穿的是普通工作服。这些都是卡佳事后才知道的。
车长命令她走下小丘,自己从坦克里跳出来,跟着他又跳出一个坦克手。在车长盘问她的身分的时候,她仔细看着他的脸。车长还非常年轻,但是疲倦得要命,显然好久没有睡过觉,所以眼皮不由自主地要耷拉下来,他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抬起这两片发肿的眼皮。
卡佳向他解释她是什么人,来的目的是什么。军官的面部表情显示出,她说的一切也许是真,也许是假。但是卡佳并没有注意到这种表情,她只看见面前的这位军官的年轻的脸疲倦得要命,眼泡发肿,这使她一次又一次地热泪盈眶。
从黑暗中,沿着大路突然开来一辆摩托车,在坦克旁边停下,摩托车手用平常的语调问道:
“出了什么事?”
根据问话的性质,卡佳懂得摩托车手是因为她而被召来的。在敌后五个月的工作中,她已经养成习惯去留意平时不为人们重视的那些细节。即使从坦克里用无线电通知摩托车手的所在地,他也不能来得这么快。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把他召来的呢?
这时另一辆坦克的车长走过来,匆匆地打量了卡佳一眼,两位车长和那个摩托车手便都退到一旁,一起商量了一会。摩托车手就又向黑暗中疾驰而去。
两位车长走到卡佳跟前,年纪较大的一个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她有没有证件。卡佳说,证件她只能呈交上级指挥部。
他们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会,后来第二个车长(他比第一个更年轻)用低音问道:
“您是从什么地方通过的?德国人的防御工事筑得坚固吗?”
卡佳把她关于防御工事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并且说明是一个十岁的男孩带她穿过这些工事的。她还告诉他们,德国人在埋葬他们自己人以及她看到我们的炮弹炸出来的一个弹坑。
“啊,一颗炮弹原来射到那边去了!你听见吗?”第二个车长带着稚气的笑容望望年纪较大的车长,高叫起来。
直到现在卡佳才明白,白天以及后来傍晚时分,她在迦丽亚家里听到的忽而逼近、忽而沉寂的炮轰,原来就是我们的先遣坦克在轰击敌人的防御工事。
从这一分钟起,卡佳跟两位车长的关系变得比较友好起来。她居然敢问先头巡逻队队长,他是用什么方法召来了摩托车手。队长就向她解释,他是用灯光打讯号——开亮坦克后面的小尾灯——把摩托车手召来的。
他们正这样交谈着,摩托车手在车上挂了一个车斗又驶过来了。摩托车手甚至对卡佳敬了个礼,——可以感到,他已经不仅把她当作自己人,而且还把她当作一个重要人物了。
从卡佳坐进车斗起,她就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在她到了自己人那里之后,这种感觉还继续了好几天。她猜想,她不过是到了一个插进仍然是敌占区的坦克分队。但是她已经不把敌人的力量放在心上了。敌人也罢,她卡佳这五个月来所过的那全部生活也罢,她一路上遇到的艰难也罢,——这一切不仅已经留在后面,而且在她的意识中也好像后退得老远老远了。
一条伟大的精神分界线把她跟刚才还包围着她的一切分隔开来。现在环抱着她的是一个具有和她同样的感情、体验、思想方法和人生观的人们的世界。而且这个世界是非常巨大,跟她到目前为止所生活的那个世界相比较,它简直是广阔无垠的。她可以乘这辆摩托车再走上一天,再走上一年,到处也还是这个自己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不用隐藏,不用说谎,不用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勉强自己做什么。卡佳重又觉得自由自在了,永远自由自在了。
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似的,可是她心里却感到,她可以放开嗓子歌唱。
摩托车手没有让她坐上一天,甚至不到一小时,——他疾驰了不到两分钟。他在开上一座架在大概是在夏天干涸了的、现在覆着一层薄雪的小河上的小桥时,就略微减低速度。在由这条小河形成的、两边坡度不大的低低的峡谷里,卡佳一眼就看到沿着大路排列过去的十来辆坦克和几辆卡车。在卡车里和卡车旁边,都有我们的所谓机械化步兵队里的自动枪手或坐或立。这是些戴着冬季的暖帽、穿着棉衣的最普通的自动枪手。
这里已经在等待着卡佳。摩托车刚驶下小桥,就有两个穿工作服的坦克手走到她跟前,搀着她的胳臂帮她爬出车斗。
“请原谅,××同志。”一个已经上年纪的坦克手行了个敬礼,用假证件上写的那个来自契尔的女教师的姓称呼卡佳,“请原谅我不得不履行这个手续……”
他用手电筒照着,从上到下地看了她的身分证,马上就还给她。
“一切都没有问题,大尉同志!”他转过身去对另一个坦克手说。那个坦克手的脸上有一道刚结疤的新伤痕,伤痕从前额下来,斜着经过鼻梁和左面颊。
“冻坏了吧?”大尉问。根据他那亲切、有礼、有时非常温柔的声调以及他那整个谦虚而又威武的姿态,卡佳猜到跟她谈话的是坦克队的指挥员。“又没有时间可以让您暖和一下,——我们就要出发了。不过……要是您不嫌的话……”他用一只不灵活的手很不方便地把挂在肩上的酒壶从腰后面推到前面来,拔掉瓶塞。
卡佳默默地用双手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
“谢谢。”
“再来点!”
“不喝了,谢谢您……”
“有命令立刻把您送到军团司令部,坐坦克去。”大尉笑着说,“路上的敌人虽然被我们压制住,可是这个地区乱得厉害,鬼知道它!”
“您怎么知道我的姓?”卡佳问,她觉得这一口搀了水的酒精像火一样烧着她。
“他们在等着您。”
就是说,这都是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她亲爱的伊凡,为她做好的准备。她觉得心里热呼呼的。
她把她知道的有关村前工事的一切情况又讲了一遍。卡佳猜测,坦克队马上就要去夺取这些高地。果然,在人家扶她爬上炮塔、再下到冰冷的坦克里的时候,——她到了坦克近旁才感到它的庞大,——周围的坦克就令人胆战心惊地吼叫起来,自动枪手们也都直奔卡车。
她要完成她的旅途所乘的那辆坦克里的全体人员一共是四个人。他们各有各的位置。他们让卡佳就坐在作战部分的底上。坦克里很挤,她就坐在车长脚下。全体人员里只有驾驶员没有受伤。
坦克车长头部受伤。他头上包了一层厚厚的药棉,外面又裹上绷带,所以不能戴坦克帽,他戴着普通士兵戴的帽子。他的一支胳臂也受了伤,挂着吊带,所以他总是不自觉地非常小心地保护着它,不让它碰着什么,有时坦克的冲撞使他痛得直皱眉头。
他和他的人员非常不愿意离开他们的伙伴,起初他们对待卡佳态度冷淡,认为都是因为她才害得他们到后方去。原来,只有坦克车长和驾驶员是原来的人员,另外两个是从别的坦克里撤下来的,尽管他们拚命反对,他们的位置还是由这辆坦克里没有受伤的伙伴去顶替了。卡佳被带到坦克跟前的时候,坦克车长和大尉之间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争执,虽然双方说话非常客气,然而两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不过脸上伤痕没有痊愈的大尉却坚持自己的意见。他想利用送卡佳的机会顺便把部队里的伤员送走。
坦克开动之后,坦克手们看清楚跟他们同行的是一个年轻妇女,他们对她的态度就改变了。加上他们又知道,卡佳刚穿过他们的坦克队要去夺取的那些工事,大伙都活跃起来。
他们都是些年轻人,大约比卡佳小五六岁。
坦克车长立刻吩咐开辟“第二战场”——人们给美国罐头焖肉起的名字。那个机枪手兼报务员转眼之间就开辟了“第二战场”,把面包切成老厚的一片一片,车长也用左手把他的酒壶递给卡佳。卡佳谢绝了酒,但是津津有味地尝了焖肉和面包。坦克手们轮流凑着车长的酒壶喝了酒,于是在坦克里面就建立起十分融洽的关系。
他们尽量地开快车。卡佳被颠得左右摇晃。突然,站在打开的舱口的炮长蹲下身子,几乎把嘴唇贴到车长的耳朵上,说道:
“上尉同志,听到没有?”
“开始了吗?”坦克车长沙哑地问,一面用腿碰了碰驾驶员的肩膀。
驾驶员把坦克煞住。在降临的寂静中,大伙听到了密集的炮轰声。这些充满了黑夜的响声来自卡佳来的那一边。
“哈哈,弗里茨没有照明弹!”炮长又从坦克里探出头来,得意地说,“我们的坦克干得真带劲!我看到了开炮的闪光……”
“让我瞧瞧!”
上尉跟炮长换了个位置,小心地把他的裹着绷带的脑袋伸出去。在他观看的时候,坦克手们忘了有卡佳在场,对攻势的进程提出种种推测,又因为他们没待在自己的坦克里而表示懊丧。
车长小心地把裹着绷带的脑袋缩进来,他脸上的表情简直好像他是在生病。但是他没有忘记有卡佳在场,立刻终止这场议论。不过卡佳从他脸上还是能看出他是因为不能参加战斗而痛苦。他甚至不得不在他们继续行驶之前准许大伙轮流看一看那边发生的情况。
总的说来,他们都有些情绪低落。但是卡佳是个机灵人,她立刻向坦克手们详细询问战斗的情况。坦克的轧轧声使他们谈话非常费劲,他们一直在大声叫嚷。回忆重新给他们带来温暖。根据他们的不连贯的叙述,卡佳对于她所到的地带的战斗行动已经有了个初步的、大致的了解。
苏联坦克部队越过了沃罗涅什——罗斯托夫铁路上介于罗索什和米列罗沃之间这个很大的地段,击退了卡梅什纳雅河德军防线上的德军,而在北方新马尔柯夫卡村那个地区,甚至到了杰尔库尔河的上游。撤退的德军匆匆地把卡梅什纳雅河和杰尔库尔河之间的分水岭,特别是卡佳经过的那些高地,变为前沿防御地带。新防线经过李马辽夫卡、别洛沃茨克、戈罗季希——普罗庆柯领导下的游击队现在的活动地区,——一直到顿涅茨河米佳金游击队的根据地。对这些地方非常熟悉的卡佳,到现在才能估计出苏军突击的全部威力。同时,她也看到我军进攻路途上的种种困难。他们得占领杰尔库尔河、叶夫苏格河、阿依达尔河、鲍罗瓦雅河的设防的河岸,得占领旧别尔斯克——斯塔尼奇诺—鲁干斯卡雅铁路,最后,得强渡顿涅茨河本身。
卡佳遇到的先遣坦克部队离开跟在它后面相隔大约十五公里的自己的部队已经有两昼夜。部队朝西方推进,摧毁了路上碰到的敌人的全部抵抗据点,占领了几个村庄,其中也包括按照普罗庆柯的指示卡佳要去的那个村子。
卡佳乘的那辆坦克白天曾在先头巡逻队里参加突击她所知道的那几个高地。先头巡逻队突然碰上敌人的工事,就开了大炮和机枪,因而招来了敌人的全部火力。在这次突击中坦克受损坏,车长的头部和臂部负伤。
他们离开战地已经这样远,而且这显然是已经无可挽回的事,所以除了卡佳和驾驶员之外,大伙渐渐都受到疲倦和瞌睡的袭击。对于在激战之后能脱身去休息的战士,这是不可避免的现象。卡佳对他们不由得起了一种爱怜之感。
他们就这样经过了几个居民点。突然驾驶员回过头来对卡佳大声嚷道:
“我们的人来了!”
他们一直是在大路上行驶,现在却折到田野里,接着驾驶员就把坦克停下来。
夜深了,只有远处和近处战斗的声音——对于军人的耳朵是这样熟悉的声音——不时打破夜的寂静。在这片寂静里,传来了迎面开来的大队钢铁巨物的轰轰声和吱吱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驾驶员用遮着黑布的前灯打了个灯光讯号。车长和炮长爬出坦克,卡佳也在炮塔里伸直了身子。
一队摩托车手在旁边疾驰而过,接着出现了沿着大路和草原开过来的坦克和装甲车。它们的隆隆声充满了黑夜。卡佳用手套捂住头巾底下的耳朵。拖着大炮的黑色炮架尾的庞大笨重的坦克,轧轧地响着,发出刺耳的排气声爬过去。它们给人以强大而可怕的印象,而黑暗也更加强了这种印象。
一辆小装甲车在他们这辆孤零零的坦克旁边停下,里面爬出两个穿军大衣的军人。他们跟车长互相凑着耳朵大声嚷着交谈了一会,间或望望站在坦克炮塔里的卡佳。后来这两个穿军大衣的军人又爬进装甲车,装甲车就在草原上疾驶着去追赶大队的坦克。
坦克跟载着机械化步兵的卡车交替向前移动。卡车平稳地在大路上行驶。自动枪手们都朝草原上这辆孤零零的坦克那面张望,在这辆坦克里,有一个用手套捂着耳朵的妇人也在望着他们。
黑暗里,大量的沉重的铁甲以及仿佛跟它们融为一体的大批人员的这种移动,把卡佳看得目瞪口呆。大概,正是从这一分钟起,在卡佳内心体验到的那种被解放的感觉里,又掺进了一种她久久不能排除的新的感觉。她觉得,看到这一切、经历这一切的好像不是她卡佳,而是另外一个人。她是从旁边看见自己,就像人们在梦中看见自己一样。她初次感到,她对这个以雷霆万钧之力闯进她灵魂的世界已经生疏了。所以在使她应接不暇的、时刻变化着的人物、事件、谈话,最后,还有人们的概念(其中也有全新的和她久已不用的概念)的万花筒里,她久久不知如何是好。
因此,她越发希望看见她的普罗庆柯,希望感到他就在旁边。她为他的担忧近乎是痛苦。爱和怀念使她心痛,并且因为她早已忘了用眼泪来发泄痛苦而使她更加觉得无法弥补。
卡佳所遇到的红军,是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胜利者的军队。
经过一年半的战争之后,当卡佳看到这个胜利的军队的时候,它非但不缺乏装备,还显示出那样强大的武装力量,这种力量甚至在那些令人无法忘怀的屈辱的日子里,——当敌人用被奴役的欧洲的最好的工厂所能提供的一切武装着,沿着炽热的顿涅茨草原上横冲直撞、无情地扫荡一切的时候,——也超过了敌人的力量。但是使卡佳感触更深的却是现在命运让她遇到的那些人。是的,卡佳在万花筒似的变换中所碰到、所接触到的人,这是具有新的气质的人。他们不仅掌握了强大的新技术,他们的精神面貌似乎也已经进入人类历史上一个更高的新阶段。
卡佳有时痛苦地意识到,他们这些人已经远远超越过她,使她永远望尘莫及。
由头部和臂部受伤的上尉指挥的这辆载着这些非常好的“混合”人员的坦克,把卡佳送到了在行军中被他们碰上的坦克旅的旅部。实际上这并不是旅部,这里只有旅长带着一个作战小组。他们驻扎在昨天早上对故作战时才遭到严重破坏的一个庄子里。
年轻的上校在一所唯一幸存的小房子里接见她。上校眼睛里充满血丝,脸色也像他手下的旅部人员一样,由于睡眠不足而发黑。他因为不能更好地接待她表示歉意,他自己也只是到这儿来稍待片刻,马上就得出发。不过他还是劝卡佳待在这里,睡一会。
“我们的第二梯队很快就要到来,会有人照顾您,招待您。”他说。
小房子里烧得很暖和。军官们硬让卡佳脱掉皮袄烤一会火。
这个庄子虽然遭到严重破坏,庄子里还是有好多居民——大部分是妇女、儿童和老头。他们看见苏联军人,而且还是坦克手,觉得又高兴又新鲜。凡是军人们,特别是指挥员出现的地方,都围聚着居民。通信兵在为旅部和它的机关准备一切的时候,已经把电话线接到这座小房子和邻近的一些残破不全的房子里。
卡佳喝了茶,——这是真正的茶。半小时后,旅长的那辆带篷吉普车就送她直奔军部。现在护送她的只有一个带自动枪的中士。头部裹着绷带的坦克上尉和眼睛充满血丝、脸色黝黑的上校的脸,还有几十张别人的脸,都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
是一个严寒的早晨,这一带都笼罩着白茫茫的迷雾,但是在迷雾后面的什么地方升起了太阳,卡佳坐的车子径直对着太阳驶去。
他们在用平路机平过的大路上行驶,迎面一直有军队过来。要不是吉普车不断让开大路,在覆着一层薄雪的草原上行驶,卡佳决不会那么快就到达军部。不多一会,吉普车就涉水开过在这一带河水很浅的卡梅什纳雅河。由于不断有坦克和大炮渡河,——大概是在许多地方渡河,——带来了碎冰、雪和泥砂的混合物,河水变得浑浊不堪。
雾霭略微消散了一些,可以直视的太阳低悬在地平线上空。在整条河流的两岸,卡佳都看到现在被我军占领的德军工事。炮弹、来往的坦克和把重炮运往新阵地的牵引车,把周围这一带地方到处弄得七高八低。
过河之后,更难在大路上前进了,因为有大批军队向西南方挺进,还有被俘的占领军的兵士朝着相反的方向移动。这些俘虏分为大小不等的队伍被押送过去。他们穿着被烧坏的军大衣,满脸胡子,浑身肮脏,被战败和被俘的耻辱所压抑,在满是泥泞的大路上或是干脆在草原上慢腾腾地走着。他们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他们所造成的可怕的破坏的痕迹。世世代代生长庄稼的肥沃的草原饱受蹂躏,村庄横遭焚毁。到处都有外部烧焦的坦克和残缺变形的卡车的黑色残骸,到处都翘着被击毁的大炮的炮架尾或是倾侧着的漆着黑A字的机翼。草原上和大路上,冻得蜷缩起来的敌军的尸体遍地狼藉。没有人、也没有工夫来收拾他们,坦克和重炮在他们尸体上碾过,把尸体压成可怕的肉酱。
在进攻的队伍里阔步前进以及乘着坦克和卡车的人
们,——这些由于持续了将近十昼夜的艰苦卓绝、终于获胜的战役而疲惫不堪,同时又受它鼓舞的人们,——他们已经不去理会敌人的尸体。只有卡佳,才偶尔带着嫌恶的冷淡斜睨着这些尸体。
这次战役是历史上最大的战役之一,是希特勒军队在斯大林格勒城下大溃灭的环节之一。这次战役愈来愈广泛、愈来愈有力地向西南方向扩展着。在逐渐消散的雾霭中,时而在这边时而在那边展开了空战;在整个辽阔的草原上,重炮轰隆隆地响着。凡是目力所能及的地方,到处都可以看到军队和技术装备、粮食和炮弹的大规模移动(配合着巨大的军事行动的移动)的画面。
要不是有大火的浓烟融散在雾霭里,这一天准是个大晴天。到中午时候,卡佳抵达近卫坦克军军部。这仍然不是一个司令部,而是军长的临时指挥所,设在米列罗沃北部的一个幸存的砖砌铁路车站里。这个设有车站的小镇已经被破坏得荡然无存。但是,也像所有刚解放的居民点一样,这里首先使人注目的是,一方面还在继续激战,一方面已经在着手安排苏联人民的生活。
卡佳在指挥所的军人中间看到的第一个人立刻使她回忆起和平生活,使她回忆起她的普罗庆柯和他们全家,也使她回忆起她卡佳的先做教师、后来做谦逊的人民教育工作者的劳动。
“安德烈·叶费莫维奇!我亲爱的!……”她情不自禁地这样叫了一声就扑到这个人面前,把他抱住。
这是乌克兰游击队司令部领导人之一,五个多月前普罗庆柯即将转入地下工作之前曾接受过他的指示。
“那请您也拥抱我们大家吧!”一个瘦削的、显得很年轻的将军,用长睫毛下面的坚定而聪明的灰眼睛望着她,说道。
卡佳看到将军的晒黑的刚毅的脸和修剪得很整齐的、两鬓开始斑白的头发,突然窘起来,就用双手把脸捂住,低下了裹着暖和的农妇式的深色头巾的头。她就这样双手捂着脸,穿着皮袄和毡靴,站在这些衣冠整洁的军人中间。
“瞧,把人家女同志弄得不好意思了!您连怎样对待女同志都不懂!”安德烈·叶费莫维奇带笑说。
军官们都哄笑起来。
“请原谅……”将军用他那细长的手微微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把手从脸上拿下来,眼睛放光。
“没关系,没关系。”她说。
将军已经来帮她脱皮袄。
像当时大多数的指挥员一样,以他的职务和军衔来说,军长还嫌年轻。尽管他目前处于这样的环境,他的态度仍旧沉着稳重,好像并非做作,而显得自然,他动作精确,认真仔细,言谈之间充满谨慎而又有点粗犷的幽默,同时又是彬彬有礼。在他周围所有的军人身上,也有着这种沉着、认真、彬彬有礼和普遍整洁的特征。
在翻译普罗庆柯的密码报告的时候,将军把精密地画着伏罗希洛夫格勒州地图的那张卷烟纸整整齐齐地摊在桌上的一张大军事地图上面,就像普罗庆柯当着卡佳的面所做的那样。(真难以想象,那不过是前天夜里的事!)将军用细长的手指把这张纸弄平,带着明显的满意说:
“搞得真出色,了不起!……该死的东西!”他忽然叫起来,“他们又在加强米乌斯河的防务了。请注意,安德烈·叶费莫维奇……”
安德烈·叶费莫维奇弯下身子来看地图,他的刚强的脸上更明显地露出使他显老的细皱纹。其他的军人也都把脸凑近军事地图上面这张小小的卷烟纸。
“我们已经不必跟他们在米乌斯河打交道了。但是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将军抬起他的长睫毛下的眼睛愉快地望着安德烈·叶费莫维奇,说,“他们不至于那么笨:他们现在真的要从北高加索和库班撤退了!”
将军笑起来,卡佳的脸却高兴得发红,因为将军所说的跟普罗庆柯的推测竟不谋而合。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里有哪些是我们不知道的。”将军拿起放在军事地图上面一个很大的放大镜,开始细看普罗庆柯的精确的手在一小张卷烟纸上画的那些记号和小圆圈。“这已经知道了,这已经知道了……唔……不错……”他不用看那还没有译好的说明,就能懂得普罗庆柯的记号的意义。“唔,就是说,我们的瓦西里·普罗霍罗维奇并不算坏,可是你老说——‘侦察队不行,侦察队不行!’”将军带着非常隐晦的讽刺对军部的参谋长,站在他旁边的一个留着乌黑的小胡子的大胖子上校,说道。
一个又矮又胖的秃头军人——他没有眉毛,灵活的浅色眼睛里带着难以形容的狡猾神色,——抢在上校前面回答道:
“军长同志,我们这些情报都是一个来源。”他毫不感到窘迫地说。
这就是瓦西里·普罗霍罗维奇,军部的侦察队长。
“哦,我还以为您是自己侦察得来的呢!”将军失望地说。
军官们都笑起来。但是军长的嘲弄的责备也罢,同事们的哄笑也罢,瓦西里·普罗霍罗维奇一概都不介意,——显然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不,将军同志,请您注意这儿杰尔库耳河前面的这些材料。要知道,这些材料已经旧了!在这里,我们知道得还要多些。”他泰然自若地说。
卡佳觉得,瓦西里·普罗霍罗维奇的回答似乎在贬低普罗庆柯搜集的情报——她卡佳为之长途跋涉送来的情报——
的意义。
“把这些情报交给我的那位同志,”她用毫不客气的声调说,“叫我先通知你们:有关敌人撤退的一切新情报,他会发过来,而且我想,他已经在把它发出来。这张地图跟它的说明,是让我们知道本州的总的形势。”
“不错。”将军说,“瓦杜丁①同志和赫鲁晓夫同志更需要它。我们要把这张地图转送给他们。我们自己只要利用跟我们有关的那些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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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瓦杜丁(1901—1944年),苏军指挥员,当时任西南方面军司令员。
一直等到夜保人静,卡佳才有机会跟安德烈·叶费莫维奇好好地谈谈心。
他们不是坐着,而是站在一间空空荡荡、但是炉火熊熊的房间里,点着缴获得来的德国灯盏。卡佳问道:
“安德烈·叶费莫维奇,亲爱的,您怎么会到了这里?”
“这为什么使您奇怪?因为我们已经进入了乌克兰境内。虽然地方还小,不过总是我们的!政府要回到我们的故乡,要建立苏维埃秩序。”安德烈·叶费莫维奇微微一笑,他的满布细皱的刚毅的脸顿时显得年轻起来。“您是知道的,我们的军队已经跟乌克兰的游击队协同动作了。所以我们不在这里怎么行呢?”他从上到下打量着卡佳,他的眼睛放着光。但是突然他的脸又变得严肃起来,“我本来想让您休息休息,明天再谈正经事。不过您是个勇敢的人!”他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是他的眼睛直望着卡佳的眼睛,“我们想送您回去,直接到伏罗希洛夫格勒。我们需要知道好多只有您才能打听到的消息……”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轻声询问地说道:“当然,要是您非常疲劳的话……”
但是卡佳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她心里充溢着自豪和感激。
“谢谢您。”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安德烈·叶费莫维奇,谢谢您!……什么也别说了。您再也说不出什么能使我感到这样幸福的话了。”她心情激动地说,她的轮廓分明、衬着金发的晒黑的脸变得非常动人。“我对您唯一的请求就是:明天就送我走,不要把我送到方面军政治部去,我不需要休息!”
安德烈·叶费莫维奇想了一想,摇了摇头,然后笑了。
“不过我们并不急。”他说,“我们要把占领的阵线稍微整顿一下,巩固一下。杰尔库耳,特别是顿涅茨,不能一到就拿下来。而且米列罗沃和卡缅斯克还阻挡着我们。也有些情况要您到政治部去谈谈。就是说,我们暂时不着急。您过两三天再走吧……”
“唉,为什么不明天就走呢?”卡佳叫了一声,她的心因为想念和爱而痛苦着。
第三天傍晚,卡佳又到了那个熟悉的村子,到了迦丽亚的农舍里。她还是穿着那件皮袄,包着那条深色头巾,带着契尔女教师的那张身分证。
现在这个小村里驻扎着我们的军队。但是北方和南方的高地仍被敌人据守着。德军防线沿着卡梅什纳雅河和杰尔库耳河中间的分水岭通过去,然后又沿着杰尔库耳河过去,深入到西部。
夜间,还是那样认真、沉默的小萨什柯带着卡佳沿着以前福马老头带她走过的那条老路回去,于是她又到了几天前普罗庆柯送别她的那个小农舍里。
到了这里,无数柯尔尼延柯之中的一个转告她,普罗庆柯知道她要回来,他本人平安无恙,但是没有机会来和她见面。
这一回,卡佳已经没有人伴送,她日夜兼程,一天至多休息两三小时,好容易到了玛尔法那里。可是一到那边,就被玛莎的死讯吓得大吃一惊。
在乌斯片卡村医疗所的秘密接头站被发现了。克罗托娃姊妹因为“警察队”里有自己人给她们通风报信,得以事先离开,并且把接头站失事的消息通知了跟她们有联系的一些地下组织。但是等出事的消息送到玛尔法那里,玛莎已经动身去乌斯片卡了。
想在半路上截住她,但是没有成功。玛莎落到了宪兵队手里,就在乌斯片卡那边被折磨死了。也是从那个自己人口中听说,玛莎至死否认跟地下组织有任何联系,也没有供出任何人。
这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消息!但是卡佳甚至没有权利折磨自己的灵魂:她需要力量。
两天以后,她已经到了伏罗希洛夫格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