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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海和夜 第二卷 单桅船在海上 第四章出现了一片怪云


头目起先管他叫疯子,后来又管他叫科学家的那个老头儿,一直没有离开船头。船开过了尚堡浅滩,他便同时注意天空和海洋。他一会儿低下头来看海,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天,特别注意东北的天空。

船主把舵柄交给一个水手,跨过放船缆的舱口,穿过上甲板的过道,走到船头。

他不是从正面走到老头儿跟前的,而是站在他的身后,伸开手,倒背着胳膊,歪着头,张大了眼睛,扬起了眉毛,嘴角上挂着一个介乎尊敬与嘲笑之间的好奇的笑容。

不是因为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就是因为已经觉到背后有人,老头儿一面注视天空,一面嘟嘟囔囔地说:

“近百年来,计算赤经的子午线上有四颗星:北极星,仙后星,仙女星和飞马座的壁宿星。可是现在一颗也看不见。”

他机械地一句接一句地讲着,嘴里半截肚里半截,含糊不清,一出嘴唇就听不清了,看样子,他好像不愿意讲似的。自言自语是精神之火的轻烟。

船主打断了他的话:“老爷……”

老头儿想得出了神,也许是有点聋,他接着说:

“星斗少,而风又太大。风时常离开自己的轨道,扑到海岸上去,而且是垂直扑下来的。这是因为陆地上比海上热。陆地上空气轻。海上浓重的空气于是就流到陆地上去弥补空隙。这就是高空四面八方的风都吹向陆地的缘故。必须在计算出来的纬度和猜想出来的纬度之间抢风行驶。只要观测出来的纬度跟猜想出来的纬度的差别,每三分钟不超过十海里,或者每四分钟不超过二十海里,我们的航路就没有问题。”

船主鞠了一躬,可是老头儿没有看见。老头儿穿的那件衣服,好像牛津大学或者格廷根大学教授的长袍,一副傲岸倔强的姿态,动也不动。像一位鉴定波涛和人类的专家似的,他在观察海洋,研究海浪,仿佛他在要求喧腾的海浪给他发言的机会,好教它们学点东西似的。他是教师,也是预言家,好像深渊的巫师。

他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也许是有意说给别人听的吧。

“如果舵柄是一只舵轮的话,我们还可以斗它一下。如果船速是每小时四海里,在舵轮上加十五公斤的力量,船行时就会产生十五万公斤的效力。如果把缆索多绕两圈,效力还要大。”

船主又鞠了一躬,说:

“老爷……”

老头儿的身体没有动,只回过头来,瞪着眼睛望着他。

“叫我博士好了。”

“博士先生,我是船主。”

“唔,”“博士”说

博士(我们以后就这样称呼他吧)似乎愿意讲话了:

“船主,有英国的八分仪么?”

“没有。”

“没有英国的八分仪,你就根本不能测定高度。”

“远在英国的八分仪以前,巴斯克人就测量高度了,”船主回答说。

“注意逆帆。”

“必要时我放松帆索。”

“你测量过船的速度吗?”

“测量过。”

“什么时候?”

“刚才。”

“怎么测量的?”

“用测程仪测量的。”

“你注意三角板了没有?”

“注意了。”

“沙漏走三十秒钟的时间是不是准确?”

“准确。”

“你能肯定两个玻璃器中间的洞没有被沙磨坏么?”

“能够肯定。”

“你是不是用子弹的摆动测验过沙漏?拿一根……”

“拿一根用湿麻絮拉过的平直的绳子吊住子弹,是不是?当然这样做过。”

“绢子擦过蜡没有?要不然绳子会有伸缩性。”

“擦过”

“你试过测程仪吗?”

“我用子弹试沙漏,用炮弹检查测程仪。”

“炮弹的直径是多少?”

“一尺”

“重量够了!”

“这是我们的老单桅战船‘拉·卡斯·德·巴格朗号’的一颗旧炮弹。”

“是无敌舰队的吗?”

“是的。”

“就是有六百名兵士、五十名水手和二十五尊大炮的那条船么?”

“详细的情形只有海底知道。”

“水对炮弹的抵抗力是怎么计算的?”

“用德国标尺。”

“把海水对悬炮弹的绳子的冲力算进去了么?”

“算进去了。”

“结果怎样?”

“水的抵抗力是八十五公斤。”

“那就是说船速每小时四法海里。”

“三荷兰海里。”

“这不过是船速与海流速度的差。”

“对。”

“你把船开到哪儿去?”

“到罗约拉和圣赛巴斯田中间的一个我熟悉的小海湾。”

“赶快沿着目的地的纬度走。”

“是。我尽量不离开这条纬线。”

“当心风和海流。海流是随着风来的。”

“两个没有义气的东西!”

“不要骂了!海也有耳朵。不要侮辱任何东西。只要注意看就是了。”

“我注意过,现在还在注意。现在海潮顶着风;不过等一会儿,潮水顺着风,就没有事了。”

“你有航海图吗?”

“没有,没有这个海峡的航海图。”

“那么你是依据经验驾驶的?”

“哪里的话。我有指南针。”

“指南针是一只眼睛,航海图是另外的一只。”

“独眼龙也能看见东西。”

“龙骨和航路的交角你是怎样量的?”

“我有标准罗盘,再说我还能猜航。”

“猜航固然好。知道正确的航线更好。”

“克里斯多福①就是猜航的。”

①即发现新大陆的哥轮布。

“等到风暴来了,风针乱转的时候,你就弄不清风向,结果连测航点或者相对的测航点都找不到了。一头有航海图的驴子也比算卦的和他的神签高明。”

“现在还没有风暴,我看不出有害怕的理由。”

“船在海中像苍蝇在蜘蛛网里。”

“现在,风和浪都还可以说是正常的。”

“人不过是浮在海上的一个黑点罢了。”

“我敢说今天晚上不会出岔子。”

“可能弄得一塌胡涂,很难脱身。”

“可是直到现在为止,一切都顺利。”

博士的眼睛盯住东北角。

船主接着说:

“一到伽斯高涅海湾,我就可以保证安全。啊,到了那儿我就放心了!我对伽斯高涅海湾太熟悉了!这个小湾虽然好发脾气,可是我对海水的深度和海底的性质,样样都清楚:圣·西波里安诺对面的泥淖,西塞克对面的介壳,贝尼亚斯地角的沙滩,布考·德·米米栈的鹅卵石,每颗石子的颜色我都知道。”

船主不说了;博士已经不再听他。

博士凝视着东北。冷酷的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

凡是在石头上能够有的恐怖表情,这张脸上都有了。他脱口说道:

“幸亏还来得及!”

他望着空间的一处地方,眼睛跟猫头鹰一样,睁得圆圆的,眼珠惊奇得暴了出来。

他又说:

“对,我同意这个意见。”。

船主望了他一眼。

博士仿佛在对自己,或者对深渊里的人说话:

“正是这样。”

他不吭气了,只是使劲儿把视线集中在他发现的东西上,过了一会儿才说:

“虽然离这儿还很远,可是一定会来的。”

博士的视线和思想集中注意的那一小块天空,正对着太阳沉下去的地方,黄昏的反光照得几乎跟白天一样亮。那块天空的范围不大,包在灰蒙蒙的雾气中间,显得蓝盈盈的,不过不是天蓝,而是一种跟铅灰色差不多的蓝色。

博士没有回过头来看船主一眼,身子完全对着海洋,他用食指指着那块天空说:

“船主,你看见了吗?”

“什么?”

“那个东西。”

“在哪儿?”

“在那儿。”

“那块蓝东西么?看见了。”

“那是什么?”

“一角天空呗。”

“对于要到天上去的人来说,这是天空,”博士说,“可是对于要到别处去的人来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博士说这句隐语的时候,眼里射出一道可怕的光芒,不过船上很暗,谁也没有看见。

接着是一阵寂静。

船主突然想起那个头目给老头儿起的两个名字,心里想道:“这家伙到底是疯子呢,还是科学家?”

博士瘦骨嶙峋的僵直的食指像路牌似的,一动不动地指着天空里的那个模糊的蓝点。

船主对着那个蓝点望了一会儿,嘟囔着说:

“果然,不是什么天空,这是云彩。”

“蓝云比乌云还要厉害,”博士说。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这是雪云。”

“La nube de la nieve,”船主说,好像他把“雪云”这两个字翻成西班牙文,就能懂得更透彻似的。

“你知道什么叫做雪云么?”博士问。

“不知道。”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船主又把注意力转向水平线。

他一面望着云,一面从牙缝里说:

“这个月刮飓风,下个月就下暴雨;要是正月里咳嗽,二月里就要淌眼泪;这就是我们阿斯杜利亚的冬天。我们的雨是热雨。只有山上才下雪。喂!喂!当心雪崩!雪崩对谁也不客气。雪崩简直是个野兽。”

“龙卷风是个妖怪,”博士说。

稍微停了一下,博士又说:“瞧!它来了。”

他继续说:“几种风聚拢在一起了,西风强劲,东风柔和。”

“东风是个假仁假义的家伙,”船主说。

蓝云越来越大。

“如果说从山上下来的雪是可怕的话,”博士说,“那么,从北极崩下来的雪就可想而知了!”

他的眼睛丧失了光芒。水平线上厚厚的雪云,仿佛都堆在他脸上了。

他用梦呓似的口气说:“最后关头一分钟一分钟的近了。上天的意志就要显示出来了。”

船主心里又嘀咕起来了:“他到底是不是疯子?”

“船主,”博士说,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雪云,“你常在英吉利海峡航行吗?”

船主回答:“这还是第一次。”

博士的注意力完全被蓝色的雪云吸引住了。正如海绵只会吸水一样,他除了担忧以外,也就没有别的本领了。他听了船主的回答,只耸了一下肩膀。

“为什么?”

“博士先生,我经常只走爱尔兰的航路。从方塔拉庇到黑港或者阿乞尔岛,其实阿乞尔岛是两个海岛。有的时候也到勃拉显泼尔去一次,那是威尔士的一个地角。我总是在希里岛外面航行。我对这个海不熟悉。”

“太不幸了。没有航海经验的人真是活该倒霉!必须熟悉英吉利海峡才成。英吉利海峡是斯芬克斯①。要注意海水的深度。”

①希腊神话里狮身女面有翅膀的妖怪,常出谜语给过路行人猜,不能猜出的人即被害。

“这儿是二十五(口寻)。”

“应当躲开东面二十(口寻)的地方,到西面五十五(口寻)的地方去。”

“我们一面走一面测量吧。”

“英吉利海峡跟普通的海不同,大潮涨十(口寻),小潮涨五(口寻)。在这儿,退潮不见得有回浪,有回浪也不见得水位下降。怎么,你不放心了吧?”

“我们今天晚上就测量吧。”

“要测量就必须停船,可是你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风的关系。”

“我们试试看吧。”

“飓风已经逼近了。”

“博士先生,我们无论如何要测量!”

“你不能停船。”

“天主在上。”

“你说话可要当心。不要随便提那个可怕的名字。”

“实话对你说吧,我非测量不可!”

“不要这么骄傲,狂风马上就要来了。”

“我是说我要设法测量。”

“因为水的抵抗力的缘故,铅弹沉不下去,绳子也会挣断的。哎呀!你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吧!”

“第一次”

“那就听我的吧,船主。”

这个“听”字说得那样坚决,船主不由自主地鞠了一躬。

“博士先生,我听候你的吩咐。”

“左舷调向,右舷拉帆。”

“这是什么意思?”

“船头向西。”

“奶奶的!”

“船头向西!”

“不行!”

“随便你吧。我跟你说的话是为了大家。至于我自己,根本无所谓。”

“可是,博士先生,船头向西……”

“对,船主。”

“就是抢风行驶。”

“对,船主。”

“船会颠簸得像附了魔鬼似的。”

“不要用这样的字眼。不要用,船主。”

“船可能开不动。”

“可能,船主。”

“桅杆可能折断!”

“可能。”

“你还是坚持要我朝西开?”

“朝西开。”

“我不能这样办。”

“那就随你和海去争执吧。”

“等风向变了再说吧。”

“今天晚上不会变了。”

“为什么?”

“因为风的长度是三千六百海里。”

“顶着风前进,简直是不可能的!”

“我跟你说,船头向西。”

“那就试试吧。不过不管怎样,船不能走直线。”

“那就危险了。”

“风会把我们吹到东面去。”

“千万别往东面开。”

“为什么?”

“船主,你知道我们今天的死路在哪里吗?”

“不知道。”

“东面是死路。”

“好!我决定朝西走。”

这当儿博士才看了船主一眼,这是一道要把自己的主张灌输到别人脑子里去的眼光,他慢吞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如果今天晚上我们在海里听到钟声,船就完了。”

船主吓了一跳,怔怔地问:

“这话是什么意思?”

博士没有回答。刚才射出来的那道眼光,现在又缩回去了。他仿佛没有听见船主惊奇的问话。他只倾听自己心里的声音。他的嘴唇仿佛不知不觉地低沉地嘟哝着说:

“清算肮脏的灵魂的时刻到了。”

船主的下巴和鼻子挤在一起,露出一脸苦相。

“与其说他是个科学家,倒不如说他是个疯子、”他这样嘟哝着走开了。

但是他却命令船头向西航行。

不过这时候,风和海已经闹腾得越来越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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