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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1)


四月的一天早晨,小日本婆跑了。小环起床上厕所,发现大门的门闩开着。那时天刚亮,小环猜不出谁会那么早出门。昨晚一场雪很薄,下在地上是淡灰色,小环看见雪地上的脚印从东屋起始,进厨房绕了一下。再伸向大门外。北屋住的是二孩爸妈和小日本婆。

小环回到屋里,晃醒二孩,对他说:“这日本小母狼,喂肥了。她就跑了。”

二孩睁开眼。二孩从不问“你说什么”,他把那双骆驼眼睁到极限,就表示他认为你在胡扯,但他想让你再胡扯一遍。

“肯定跑了!你爸你妈好茶好饭喂了一头日本狼,喂得溜光水滑了。人家归山了。”

二孩“呼”地一下坐起来。他不在乎小环在一边满嘴风凉话,说他还真馋那小日本婆,看来她小不点儿年纪,还挺会调理男人的胃口。

二孩急匆匆地套上棉裤棉袄,一面问:“你跟我爸说了吗?”

她只管说她自己的。她说七块大洋,睡了几十次,那是罗锅子卧轨,直了(值了)。镇上有几家暗娼开的酒店,宿娼一晚还要好几块大洋呢

二孩凶起一张脸,对她说:“你闭嘴吧。下雪天的,冻死了人咋办?!”

他说着往门外走,小环在他背后叫道:“急成那样?别一跤把牙磕掉了,亲嘴儿跑气儿!”

二孩妈查了查东西,发现小日本婆除了带走几个玉米饼之外,什么也没拿。穿的衣服还是跟着她装在口袋里来的。都记得她当时仔细地搓洗了那身日本裤褂,又仔细用铁茶壶底把它们熨平,叠好,那时她就在准备逃跑的行李呢。一整个冬天,铺天盖地的大雪下面,她逃跑的念头都没冻死。

张站长说:“这小日本婆,还不稀罕穿咱中国衣服呢。看不冻死她!”

二孩妈拿着那件红底蓝花的棉袄发愣。相处半年,她待她也像半个媳妇,怎么这么喂不熟?红底蓝花棉袄上面,还搁着两双新布袜子,是小环给的,人家一点情也不领。张站长戴上帽子就要出门。二孩也赶紧戴上帽子,蹬上鞋,根本不理睬小环叼着烟,靠着门框,一脸看好戏的坏笑。二孩从她身边匆匆出去,她故意往旁边一趔趄,动作表情都很大,似乎躲开一头撞出栏的大牲口。

张站长和二孩顺着脚印走到镇子口,脚印汇入了马车骡车的车轮印。父子俩手插在袖筒里,不知接下去再往哪里找。最后两人决定分头去找。二孩心里火透了,倒过头去怨恨父母:他们怎么会吃饱饭撑的找亏来吃?!一个半死的小日本婆花了一家人多少心血?为了她,他们一家子吵过多少嘴?现在孩子连影子也没见,他二孩有一辈子的难听话要听,朱小环下半生全占了理。

他和小日本婆根本就是陌生人,圆房也没去除半点陌生。第一次圆房他听见小日本婆哭了。开始他觉得这事是为爸妈做的,但她一哭他倒凶狠起来。她哭什么呢?好像真成了他欺负她。给脸不要脸,轻手轻脚她倒屈得很,忍受他的兽行似的,那不如给她来点兽行。他很快结束了,她哭得呜呜的,他费了很大劲才管住自己的手,不去揪她刚长出的头发,问她到底委屈什么。

后来的几次他发现她躺得像个死人,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下颏翘着,足趾朝天,真的像死了。他得替她脱下衣服,他突然意识到脱她衣服的动作很下作,很贱。她就是想把他弄那么下作。她把自己装敛得严严实实,躺成一具僵尸,让他剥下她衣服时有种禽兽不如、奸尸的感觉。他气疯了,心想,好吧,我就禽兽不如。她的父亲、哥哥对中国女人就这么禽兽不如。

只有一次例外。那次他作践她耗尽了体力,本来想从她身上移开,马上跳下炕,但他忽然想歇歇,就在她身上喘口气。他感到她一只手上来了,搭在他背上,轻轻地摸了摸。那只手又软又胆小。他想起头一次见她时,他看见她那双孩子气的手,手指不长。他更没有力气了。

这时二孩走到安平镇的小学校门口。时候还早,学校操场上空空的。他完全不指望任何收获地向那个校工打听了一句,是否见到一个日本女孩子走过去。

校工说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个日本女孩,但他看见一个留着鸡毛掸子头的年轻人往镇外走。穿和尚领衣服?对,和尚领。半截裤腿?是,半截裤。

二孩傍晚回到家,什么线索都没找着。张站长去了保安团,找到了另外十来个日本婆的下落。有两个给卖到附近村子里,张站长到村里探访,发现那两个日本婆嫁的虽是穷光棍,但好歹过成了两口子,肚子也大起来了。看来她们和张家逃走的小日本婆没什么串通。

接下去的两天,二孩和父亲又往远处的几个镇子跑了跑,仍然一无所获。第六天晚上,小环到镇上一个女友家去串门回来,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黑黑的影子。她上去一把扯住她就往院里走,一面扬开嗓门叫道:“回来了回来了!外头不好打食儿,饿掉了膘又找咱喂来了!”

小日本婆听不懂小环的话,但她的嗓音听上去像过年一样热闹,她便停止了倔犟,由她一直把她扯进堂屋。

二孩妈正在炕桌上独自摸牌抽烟,听见小环的叫声仅穿着袜子便跳下炕。看见进来的人又细瘦了一圈,走上去,原本扬着的巴掌落不下去了。

“小环,去站上告诉你爸,叫他赶紧回来一趟!”二孩妈支使儿媳妇。

“在门口待着,不敢进来,知道自个儿做亏心事了是不是?”小环对小日本婆说。

小日本婆看着小环,若不懂小环的话,小环的厉害是看不出的。

二孩这时从西屋过来,母亲马上说:“行了行了,要说要打也是你爸做主。”

晚饭的时候,张站长回来,拿出一张纸,对二孩说:“喏,你写:你为啥跑?他们小日本都认咱的字。”

二孩照办了,只是把“啥”改成了“什么”。小日本婆看了看纸上的字,不动,耷拉着眼皮。

“恐怕不懂。”二孩说。

“肯定懂……”张站长说,眼睛盯着一大堆头发下的脸。

“别问了。还用问?人家肯定想人家自己的父母了呗。”二孩妈说。她夹了块大肥膘送到小日本婆碗里,筷子不落,直接又夹了一块更大的肥膘揣到小环碗里。她正玩着一杆看不见的秤,秤砣、秤盘是二孩的两个女人。

张站长说:“二孩,你再写:那你为啥又回来?”

二孩一笔一画地写下父亲的审问。

小日本婆读完了,仍然不动,耷拉着眼皮。

小环说:“这我都能替她说:饿坏了,偷出去的玉米饼子吃完了,就回来了。你们又蒸玉米饼没有?多蒸点,这回指望背着它吃到哈尔滨呢。”

小环一说话,小日本婆就抬起脸看她。两只眼睛长得好,特别亮。她看小环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她不懂小环的话,好像她不但懂,而且很欣赏她。小环第一次见她,嘴就没停过,拿一条头巾给她,会说:“赶不上你们日本鬼子的头巾好看,是不是?凑合吧,啊?好看的我能舍得给你吗?”给她一双棉鞋,她也会数落:“白捡一双鞋,凑合穿,别嫌旧,想穿新的自个做。”每回小日本婆都两眼发亮地看着她热情洋溢地发牢骚、出怨气,然后给她鞠躬,谢谢她的馈赠。

一晚上谁也没从小日本婆那里掏出任何实情来。第二天晚饭桌上,小日本婆把一张纸恭恭敬敬铺在大家面前。纸上写着:“竹内多鹤,十六,父母、哥、弟、妹亡。多鹤怀孕。”

所有人全愣了。不认识字的二孩妈用胳膊杵杵张站长,张站长不做声。她杵得越发焦急。

小环说:“妈,她有了。这才回咱家的。”

“……是咱二孩的吗?”二孩妈问。

“你咋这么说话呢?!”二孩嘴唇不动地凶了母亲一句。

“二孩,你问问她,几个月了?”二孩妈心急如焚。

“肯定是才怀上。”张站长说,“她跑出去,发现有身孕了,赶紧跑回来了呗。”

“没见她犯恶心,吐啊,什么的……”二孩妈说,还不敢相信。

“咳。她心里有数呗。”张站长说。

小环看了二孩一眼。她知道二孩特废物,心太软,为“父母、哥、弟、妹亡”那几个字心里正不得劲。叫竹内多鹤的小日本婆是个孤儿,才十六岁。

“孩子,快吃吧。”二孩妈把一个高粱馒头抹了点大酱,又夹了一截雪白的葱,塞在叫竹内多鹤的小日本婆手里,“怀了身孕,吃不吃得下,都得吃,啊?”

全家人陆续拿起筷子。谁都不想说话。尽管每个人都想说:也不知她全家都是怎么死的。

从那个晚上,小环和二孩都松了口气。孩子怀上了,二孩不必再上小日本婆那儿去了。夜里二孩把小环搂进怀里,小环不当真地反抗他,一边小打小闹一边说,他从小日本婆那儿吊起胃口,不过是拿她朱小环充饥。二孩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辩解,沉默而热烈,让小环明白他就是拿她充饥,他对她“饥”得厉害。

小环睡着了,二孩却一直醒着。他想“多鹤”这名字古怪,但写着好看。他想他以后会把这个名字叫顺嘴的。他翻了个身,窗子上有月亮光,一块青白色。他想,多鹤这个陌生的东洋小女子生了他的孩子,就不会再那么难以熟识了。

孩子生在一月的一个半夜,是个女孩。分娩很顺利,产婆是从县里请来的,懂一些日本语。张站长到县城医院花大钱请半个东洋人的产婆自有他的盘算。他不愿本地人知道孩子究竟是从谁肚子里出来的。多鹤的肚子刚一隆起,她就藏在院子里不出门了。小环回到娘家住了四五个月,直到孩子满月才回家。人们再看见小环,就见她抱着披桃红斗篷的婴儿招摇过市。问她哪儿来的孩子,她会说:还用问?当然是早上拾粪拾来的!要不她就说:刨人参刨出来的!假如说孩子长得俊,她便回答:那就对了,丑妈养个挑花绣!有那刻薄的说:小环,怎么闺女不像你啊?能像我吗?像我还不让媒婆操烂了心?天下有几个张二孩那样的大傻瓜

小环从娘家回到张家那天是晚上,她直接去了自己屋。二孩妈的小脚迈着喜洋洋的碎步跑来,叫小环快去看看刚满月的大胖闺女。

“二孩在她那儿吧?”小环问道。

二孩妈当然明白儿媳妇的意思,小脚生风地赶紧退出去,一会儿二孩就被叫了来。

“你使那么大劲白使了,弄出一个赔钱货来。”小环说。

二孩本来满心欢喜来拉她去看孩子,她一句话出来,把他堵在了门口。他转身要走,小环叫起来

“又去哪儿啊?”

他头也不回地说:“接着使劲去呀!”

小环把他一把拖回来,恶狠狠盯着他半闭的骆驼眼。他就那么让她盯,盯了一会儿,小环给了他一耳光。不是真打的,有一点调情探问,又有一点谴责怨怪。二孩二话不说,一巴掌打回来。小环明白丈夫没有喜爱上多鹤,他理直气壮,绝不吃她一记不白之冤的耳光。

接下去的三四天,小环都没去看孩子。从她的窗子,能看见多鹤在院子里过往,步子急急的,头埋得很低,不是提一桶脏水出来,就是端一盆热水进去。多鹤的胸脯沉甸甸的,脸色白嫩得像奶脂。她的神态、姿态都和生孩子前一样,随时要给人鞠躬,但小环觉得她的神态、姿态和过去截然不同了。这是个自以为有人撑腰的小日本婆了,忙忙叨叨的木屐小步来回走动,她俨然当家做主,煞有介事,把张家院子走成她的占领地界了。

一天上午,出了雨后特有的那种大太阳。小环像往日一样十点多钟起床,坐在炕上抽第一袋烟。院子里的木屐声从北屋一直响到锅炉房,然后又好大一会儿没有动静。家里只有多鹤和小环,算上刚满月的闺女是两个半女人。小环穿上衣服,披了一块披肩,仔细地梳着头发。然后她走到院子里,抽下披肩,把碎头发和头皮屑抖下去。这时她听见锅炉房有人哼小调。日本小调。她凑到锅炉房的窗子上,看见里面雪白的热气蒸腾着一大一小两团粉红的肉体。用来做澡盆的竟是那口日本行军铝锅,是日本投降之后扔在火车站的。铝锅够深,却不宽大,多鹤在盆上架了个凳子,让长条凳横跨在两边盆沿上。她抱着孩子坐在凳子上,从锅里舀水给孩子和她自己洗澡。她举着葫芦瓢,把水浇在自己的左肩或者右肩上。水大概有些烫,每一瓢水淋下去,她都小小地、快活地打一个挺,那小调也冒一个尖声,像是小女孩被挠了痒痒,笑岔了音。热水经过了她的身体,调合了她的体温,才落到孩子身上,于是水一点也不让孩子怕。孩子当然不会怕,孩子在她母亲肚子里的一包热水里泡了十个月呢。十点多的太阳还在东边,拆去烟囱的墙留了个圆窟窿,从那里进来的太阳落在地上,亮晃晃的,成了个地上的月亮。孩子贴在母亲胸口上,安详极了。多鹤的身子胀鼓鼓的,不仅是两个奶子让奶汁灌得要爆开,她整个身子都圆圆饱饱,灌满奶汁,一碰就要流出来似的。这样的母子图世世代代有多少?泥捏的、面塑的、瓷烧的……

她看见多鹤弯腰拿了一块毛巾,把孩子裹了进去。她赶紧往边上一闪,她可不愿意多鹤发现她这么眼巴巴地看她们。多鹤没有看见她——她嘴里哼着的小调顺畅连贯,证明她顾不上看任何东西。她水淋淋地站起来,走到五月阳光塑成的柱子里。一个湿漉漉的小母亲,肚子的大小跟生孩子之前没差多少,肚脐下面一根酱色的线,直插进两个大腿间的一大蓬黑绒毛里。那里长了有小半个脑袋的毛发,而多鹤脑袋上长了两个脑袋的头发。她的族类是个蛮夷的多毛的族类,因此在小环眼前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小环的身子深处一阵奇怪的扭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自己所看见的恶心了。不是,分明不是恶心。这陌生族类的小母亲不知羞耻的身子让小环看见了女人是什么。她从来没好好地看、好好地想女人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作为女人是当局者,当局者迷。现在像是站在局外,看着窗内一个小小雌兽般的女人。小环苦死了。心里没一个词能把她看到的、想到的顺序起来,铺排成一个意思。她抓挠不住的意思,让个能读会写的人来铺排,大概会顺序出下面的意思:她正看着的,是个女人透顶的女人——灌足浆汁的皮肉把凸处不知羞耻地腆出去,又在大腿交叉处叵测地收敛,黑暗下去。那是个黑丝绒的诱陷,黑得像谜一样深邃,自天地起始,它诱陷了多少猎手?它可不平白无故诱陷,它的诱陷全是为了最终能分娩出这么一团粉红的小肉肉。

小环想到了二孩。他也被诱陷进去了。二孩的一部分化在了这团小肉肉里。小环不知是妒忌还是动了感情,心里和身上都一阵虚弱。不能再分娩出血肉果实来,还要这诱陷做什么?正如小环她自己,两腿间是块枯黑的荒地。

直到端午节这天,小环才第一次正式看见孩子。

这天她刚起床,二孩抱着孩子进来,说多鹤想给大家做一次日本的红豆团子,在伙房里忙,所以他得替她抱一会儿孩子。

小环一看他的样子便说:“你是抱个冬瓜吗?有你这样抱孩子的?”

二孩换了个姿势,更使不上劲了。小环一把夺过襁褓,把孩子搁在她两臂窝成的摇篮里。她看看白胖的女婴,双下巴双眼皮,才两个月大已经活得很累了,懒得把眼睛全睁开。真奇怪,二孩的眼睛怎么就给搬到这女婴脸上了,还有鼻子,还有那双眉。小环轻轻从襁褓里扒拉出一只小手,她心都抖了:手指头手指甲都是二孩的。小日本婆子可没有这么长的手指头,这么结实、方正的指甲。她不知道自己盯着孩子已经盯了半小时,小环很少有定下神待半小时不抽烟的。她的手指尖描着孩子的额头、眉毛。她最爱二孩的一双眉,不浓不淡,所有表情都在眉头眉弓眉梢上。孩子又睡着了。真是个不劳神的孩子。那眼睛真像骆驼。和二孩的眉毛相比,二孩的眼睛更让小环疼。二孩的哪一处又不让小环疼呢?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就是知道她也不承认,对自己也不承认。小环太好强了。

随后小环总是让二孩把孩子抱过来。孩子最打动她的一点是乖。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哄的孩子。两句儿歌一唱就乐,五句儿歌就睡着了。她想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人家的孩子抱着抱着就抱成了自己的心肝肉。

这天全家给孩子取名,不能总是“丫头、丫头”地叫。一个名字取出来,二孩就把它用毛笔写下来。总是取不上一个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名字。一张纸写满了毛笔字。

“叫——张淑俭。”张站长说。

大家明白他的用意。二孩的学名叫张良俭。

“不好听。”二孩娘说。

“好听!怎么不好听?”张站长说,“跟张良俭就差一个字。”

二孩娘笑了,说:“张良俭也不好听。要不怎么从小学校到中学校,谁都管二孩叫二孩?”

“那你来!”张站长说。

二孩从头到尾看着纸上一溜名字,不是咬文嚼字就是土里土气。多鹤走进来。她刚才在隔壁给孩子喂奶。多鹤从来不当人面敞开怀。她看看每个人的脸。

小环叼着烟说:“看什么呀,正说你坏话呢!”她咯咯直乐,多鹤更是把一张张脸看得紧。她把烟杆从嘴里拿下来,敲打着烟灰,笑嘻嘻地对多鹤说:“只要你一背脸,我们准数落日本鬼子的罪行!”

二孩叫小环别疯了,多鹤那么看着大家,是想知道孩子究竟叫什么。

张站长又去翻字典。他当年是翻《论语》才给二孩翻出良俭两个字来。这时多鹤吐出几个字来,人们都看着她。多鹤和这家人从来不用语言相处,只是常听到她用日语给孩子唱歌。多鹤又把那几个日本字说了一遍,然后眼睛很亮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二孩把毛笔递给她,又递给她一张纸。她偏着脑袋,抿着嘴,在纸上写下“春美”。

“这是小日本名字不是?”张站长问二孩。

“那不能叫咱张家孩子小日本名儿。”二孩娘说。

“只兴小日本叫‘春美’?”张站长凶他老婆,“他们还能占领咱这俩中国字呀?”

多鹤看看老两口,眼睛有些害怕的意思。她很少看见张站长这么凶狠。

“日本字就是从咱这儿拿去的!”张站长指点着纸上的字说,“我还偏叫春美!他们拿去了,我给它拿回来!都别吵吵了,就这么定了。”他甩甩手,出门接火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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