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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五月的一天,下午三点钟,汉口中山公园百花亭,康伟业与段莉娜在这里第一次见面。康伟业按时到达,段莉娜却先他而到,在李大夫的指点下,远远地观察惶然寻找过来的康伟业。
康伟业事先已知道了段莉娜的大概情况,然而一见之下,他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五月是一个花红草绿、枝繁叶茂、蜂飞蝶舞的浓情季节,年轻的、健康的、饱满的姑娘段莉娜,唇红齿白的与这个季节融为一体,眩目耀眼地展现在康伟业面前。康伟业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段莉娜是如此地出众,他的眼睛完全不敢在她身上停留,而像是被猎人追赶的野兔,在公园到处奔突乱撞。
李大夫对段莉娜说:“这是小康,康伟业同志。”又对康伟业说,“这是小段,段莉娜同志。”然后自己噗嗤一笑,说,“你们握个手吧。”康伟业的手微微动了动又放下了,他怕自己伸出手而对方没有伸手。段莉娜比康伟业大方得多,她说:“康伟业同志你好。”她干脆而利索地向康伟业伸出了她的手,康伟业只是小部份地碰了碰段莉娜的指尖。
他们总算握手了,相识了。康伟业在李大夫走了之后也慢慢地镇定下来了,他的眼睛不再是被猎人追得乱跑的野兔了。他们礼让了一番,在公园在石凳上坐了下来。石凳上不太干净。康伟业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给段莉娜垫着坐,因为他看出段莉娜穿的是一条崭新的军裤,弄脏了怪可惜的。
他们基本上是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粗糙的小石桌。潮热的春风在他们面前莽撞地吹过来吹过去,怂恿柳絮和梧桐的刺毛粘他们的眼睫毛,他们只得不时地眨巴眼睛,都像是患有眼疾。段莉娜双膝并拢,坐姿端庄,表情矜持,白衬衣的小方领子翻在腰身肥大的深蓝色春装外面,一对粗黑的短辫编得老紧老紧,用橡皮筋坚固地扎着,辫梢整齐得像是铡刀铡出来的一样,有棱有角地杵在耳垂后面。段莉娜从头到脚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品。比如一只有机玻璃发卡,牙边手绢或者在橡皮筋绕上红色的毛线等等。段莉娜无疑是凝重的,正经的,高傲的,具有思想具有理论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一看而知是老三届中的佼佼者。坐在这样一个段莉娜的对面,康伟业唯一比较清醒的感觉就是他们之间的悬殊太大了,以致于康伟业怀疑李大夫对段莉娜隐瞒了他的真实情况。疑点一冒头,康伟业找到了话题,他说:“是这样的,小段同志,我想李大夫对我的介绍不一定全面,我不是中共党员。”
段莉娜小声说:“李大夫说过了。但你是工人阶级的一员,入党总是有个先后并且也不分先后的。”段莉娜显然很有口才。
康伟业说:“谢谢你的鼓励。不过虽然我身在作为领导阶级的队伍里,可我并不喜欢我的工作。所以将来似乎没有什么希望。”
段莉娜望了望天空,把交叉的双手做了一个上下交换,问:“冰库管理工是做什么的?”
康伟业说:“扛冰冻猪肉。”
段莉娜说:“哦。”
在段莉娜“哦”了之后,两人就空坐着,一刻,忽然都意识到了一些尴尬。段莉娜果断地站了起来,说:“我家在武昌,要转几趟公共汽车,我该走了。”康伟业也慌忙站起来,说:“是的,我还有事,我也该走了。”他们犹豫了一下,到底也没有谁向谁主动地伸出手去,所以就没有握手。段莉娜背好她的军用挎包,转身快速地走了。春天消失了。康伟业独自在公园时茫然地逛荡,他猜测段莉娜肯定没有看上自己。康伟业对这种介绍对象的方式感到了愤慨。尤其是条件较弱的一方,完全就是烂萝卜黄白菜,人家看一眼什么都不用说就可以拂袖而去。他妈的一个-!康伟业在心里狠狠骂了几句,又寻到了他们坐过的地方,在小石桌附近的草丛里找到了段莉娜垫过屁股的报纸,用脚踹了个粉碎。
一个星期之后,康伟业意外地收到了段莉娜的来信。段莉娜的钢笔字是一手非常漂亮的行书,这倒没有让康伟业感到意外,像段莉娜这样的有志青年,一定会刻苦练字的。段莉娜给康伟业的第一封信简短精练。康伟业同志:您好!
首先让我们怀着无比的敬意,共同学习一段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我相信对毛主席的这段光辉诗词的重温,会使我们回想起我们这一代革命青年所共同经历的时代风雨。我们要谈的关于我们以前的许多话题就尽在不言中了。我想可以这么说吧,我们虽然是陌生的但我们也曾相识。
上次见面,谈话不多,这是正常的,说明你是一个不喜欢纠缠女性的正派男同志。接触时间虽短,我能够感觉到你为人的光明磊落和自知之明。自知之明是一种非常可宝贵的品格。另外,从你的寥寥数语里,我发现你的情绪比较消沉,这对于我们革命青年是一种有害的情绪。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呢?什么困难能够难倒我们呢?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
等待你的回信。
此致
崇高的革命敬礼!
革命战友:段莉娜
段莉娜的信中一个错别字都没有,用词恰当,行文流畅,富有感染力。康伟业读完信,首先是佩服段莉娜,其次,段莉娜在信中大胆使用“我们”的说法,比她本人更能够激起康伟业的感情和某些联想。康伟业灰溜溜的心咯噔一下奔腾起来。当天,康伟业就伏在深夜的灯光下,给段莉娜写了一封回信。回信借鉴或者说是摹仿了段莉娜的风格,与她展开了关于一个革命讨论。一周之后,康伟业又收到了段莉娜的回信。
从此,康伟业和段莉娜开始了频繁的鱼雁传书,每周都有两封信越过长江和汉水,一封从武昌到汉口,一封从汉口到武昌。在通讯往来中,他们也约会过几次,约会效果都不如信中的感觉好。两人一旦面对面,“我们”这个词都说不出口了。段莉娜的口头表达能力很强,革命道理谈起来滔滔不绝。康伟业的口才原本不差,但是被段莉娜的气势压抑住了,显得迟钝和笨拙,有时候还口吃。而且他们所有的话题都围绕党和国家的命运生发和展开,与男女之情远隔万里。他们一点也不像是为谈婚论嫁走到一起的青年,而像是两位日理万机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康伟业渐渐感到了无趣,他准备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