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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不吭气,心里不老带劲,觉得她无亲无故,就这一个爹了,女队长还不叫她有。
“王葡萄同志,这么多天启发你,教育你,一到阶级立场问题,你还是一盆稀泥,啥也不明白。”女队长说。
“你才一盆稀泥!”
女队长一楞怔,手从葡萄手里抽回来。
葡萄瞪起黑眼仁特大的眼睛,看着女队长。
“你再说一遍,”女队长说。
葡萄不说了。她想俺好话不说二遍。
女队长当她服软了,口气很亲地说:“葡萄,咱们都是苦出身,咱们是姐妹。你想,我是你姐,我能管孙怀清那样的反动派叫爹吗?”
葡萄说:“那我管你爹叫爹,会中不会?你爹养过我?”
“不是这意思,葡萄,我的意思是谁是亲的谁是热的要拿阶级来划分。”
“再咋阶级,我总得有个爹。爹是好是赖,那爹就是爹。没这爹,我啥也没了。”
女队长耐住性子,自己先把绷带系好,压压火。等她觉得呼吸均净下来,又能语重心长了,她才长辈那样叹口气:“葡萄啊,葡萄,不然你该是多好一块料……”
“你才是块料!”
葡萄站起身走了。把穿小缎袄的腰身扭给女队长看。
女队长想,真没想到有这么麻木的年轻人。要把她觉悟提高,还不累死谁?但她又确实苦大仇深,村里人都说她从七岁就没闲过,让孙怀清家剥削惨了。
年 前工作组决定揭下孙家百货店的封条,按盘点下来的存货分给最穷的人家。腊月二十三一大早,大家热热闹闹地挤在店堂前,等着分布匹、烟卷、酱油,还有冰糖、 小磨香油。孙怀清老东西收账恶着哩,这回让他再来收账看看!大家张大嘴笑,从来没这么舒坦过。啥叫翻身?这就叫翻身!咱翻身,孙怀清也王八翻身背朝地肚朝 天,只等挨宰啦!
葡萄也挤在分东西的人群里。她知道她要的东西都搁在哪里。她要一块毛料,一张羊皮。她早就想给两年前留下银 戒指的琴师朱梅缝件皮袍,痨壳子冷不得。工作组跟她说恋爱自由她就想,把你们给能的,你能犟过缘份?缘份摆那儿,你自由到哪儿去哩?她和琴师遇上,又好 上,就是缘份给定的。缘份是顶不自由的东西,它就叫你身不由己,叫你快活,由不得你,叫去死你也也由不得你。
人挤得发出臭气来,葡萄一会给推远,一会儿又给挟近,一双绣花棉鞋给踩成了两只泥蹄。她是个不省事的人,谁踩她她就追着去跺那脚,连分东西都忘了。当她看见有人抱着那块老羊皮挤出来,她一把揪住那人的烂袄袖:“那是我要的!”
那 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往臭哄哄的人群外头挤。葡萄揪住他不放,不一会就倒在了地上,手上只剩一截烂袄袖。人群在她身上跨过来,趟过去。她看着穿着烂鞋 打赤脚的腿,有一眨眼的功夫她觉着自己再也别想爬起来,马上就要被这些腿踢成个泥蛋子,再踩成个泥饼子。从来不知道怕的葡萄,这会怕起来。她发出杀猪般的 嘶叫:“我操奶奶!”
所有的腿停了一下,等它们又动起来的时候,葡萄浑身黄土地被甩了出来。她也不管什么羊皮毛呢了,这时再不抢就啥也捞不上了。连蚊烟都给分光了,再不蛮横,她葡萄只能扫地上掉的盐巴、碱面了。她见英雄寡妇陶米儿分到半打香肥皂,上去抓了就走。
“咋成土匪了哩?”陶米儿说着伸手来抢夺。
葡萄抱着香肥皂,给了她一脚。陶米儿也年轻力壮,一把扯住葡萄的发髻。
两 个女人不久打到街对面去了。香肥皂掉下几块,一群拖绿鼻涕的孩子哄上去抢,又打得一团黄土一堆脏话。葡萄打着打着,全忘了是为香皂而打,只是觉得越打越带 劲,跟灌了二两烧酒似的周身舒适,气血大通。这时陶米儿手伸到葡萄抓住的最后一块香皂上。葡萄闷声闷声地“噢”了一声,牙齿合拢在陶米儿的手上。那手冻得 宣宣的,牙咬上去可美着哩!
陶米儿剩下的一只手两只脚就在葡萄身上腿上胡抡一气。葡萄埋着头,一心一意啃那只冻得宣宣的手,一股咸腥的汁水从那手上流进葡萄嘴里。她看见周围拉架的人从穿烂鞋打赤脚的变成了打绑腿的。工作组的女同志们清脆如银铃地叫喊:“松手!陶米儿!你别跟王葡萄一般见识!……”
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拽住葡萄披了满脊梁的头发。葡萄没觉得太疼,就是牙齿不好使劲了。她破口大骂:“我操你妈你扯我头发!……”这一骂她嘴巴腾出来了。她转身就要去扑那个拽她头发的人。那人也穿一身解放军军装,背着太阳光,只看见他牙老白。
“葡萄咋学恁野蛮?老不文明!”
这个嗓音葡萄太熟了。不就是铁脑的嗓音吗?只不过铁脑才不用这文谄谄的词。再看看这个解放军的个头,站着的模样,都是铁脑的。难不成铁脑死了又还阳,变成解放军了?铁脑那打碎的脑瓜是她一手兑上,装殓入土的。她往后退了退,眼睛这时看清解放军的脸了,不是铁脑又是谁?
“铜脑,葡萄这打得不算啥,你还没见她那天在斗争会上,一人打七、八个呢!”旁边的孙冬喜说。
葡萄赶紧把嘴上的血在肩头上一蹭,手把乱发拢一下。原来铜脑回来了。那个曾经教她识过字的二哥铜脑,摇身一变成解放军了。葡萄咧开嘴,笑出个满口血腥的笑来。好几年不见,葡萄的脸一阵烘热,叫道:“二哥!”她想她不再是无亲无故的葡萄,她有个二哥了。
二哥铜脑学名叫孙少勇。葡萄爱听工作队的解放军叫他这名字:少勇。她几次也想叫他少勇,嘴一张又变成了“二哥”。孙少勇是军队的医生,工作队员们说他是老革命,在西安念书就参加了地下党。已经有七、八年党龄了。
很快葡萄发现这个二哥和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亲得很,和她却淡淡的。完全不象她小时候,念错字他刮她鼻头。二哥也不喜欢村里的朋友们叫他铜脑,叫他他不理,有时眉一皱说,严肃点啊,解放军不兴叫乳名儿。史冬喜们就叫他啊“严肃”。
孙少勇只是在一个人也没有时才和葡萄说说话。他有回说:“葡萄成大姑娘了。”
葡萄说:“只兴你大呀?”
孙 少勇笑笑。他对葡萄个头身段的变化没有预料,那么多年的劳累,背柴背粪,没压矮她,反而让她长得这么直溜溜的,展展的。只有她一对眼睛没长成熟,还和七岁 时一样,谁说话它们就朝谁瞪着,生坏子样儿。过去史屯的村邻就说过王葡萄不懂礼貌。他们的意思是,凡是懂礼貌的人说话眼睛总要避开对家儿。比如小媳妇说 话,耷拉下眼皮才好看。大闺女更得懂得不往人眼里瞅。少勇倒是觉得葡萄在这点上象个女学生;象大地方的洋派女学生。
“葡萄,问你个事吧。”
“问。”
“你跟孙怀清接近。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把那些现洋藏哪儿了?”
“孙情清是谁?”葡萄一副真懵懂的样子。
“二哥问你正事。”
“孙怀清是谁?你告诉我。”
“不就是我爹嘛。”
“我当二哥忘了。要不咋一口一个孙怀清地叫。村里人问我还问:二大可好?在牢里没受症吧?俺爹现洋可是多,不过他不叫我告诉别人。”
“二哥也不能知道?”
“那我得问了爹再说。”
“看你这觉悟。”
“觉悟能吃能喝能当现洋花?爹攒那点现洋多费气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三百六十六天在干活儿。
“就不告诉二哥?”
“二哥自个去找吧。屁股蛋子大的地方,能藏哪儿去?”葡萄说着咯咯直乐。
第 二天葡萄去史屯街上卖她自己绣的几对鞋面,见孙家店铺后面又是热闹哄哄的。她跑过去,马上不动了:孙少勇带着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正在撬后院的石板。店堂里 挖了好几个洞,但都是实心儿,没挖到什么地窑。葡萄心想,二哥出去得早,小时也很少来店里,所以不知道地窑的方位。看他急得团团转,葡萄心软了,想把他叫 一边儿,悄悄告诉他。可二大和她叮嘱过多少次;可不敢叫任何人知道咱的地窑。她应承过二大,就不能糟践二大的信任。解放军也好,国军也好,土匪也好,她得 都为二大守住这秘密。谁看见二大辛苦了?看见的就是二大的光洋。只有她葡萄把这头的辛苦和那头的光洋都看见了。
挖了一天,把院子挖得底朝天,啥也没挖到。孙少勇一边往身上套棉袄,一边跺着脚上的泥,剜了葡萄一眼。葡萄哪那么好剜,马上啐了他一口。两人这就各走各了,再见面成了生人。
有 天夜里葡萄把老驴牵出来。她明白工作组的人和孙少勇盯着她。存心把动静弄得特别大,还去工作队的屋借他们的洋火点灯笼。她在老驴嘴边抹了些豆腐渣,一眼看 着像吐的白沫。她只跟老驴说话:看咱病成啥了?还不知走不走得到街上。咱有三十岁了吧?可不就光剩病了。葡萄一边说一边把老驴牵上台阶,打开大门出去了。 她到了孙家作坊的后院外,搬开一堆破罐烂缸,下面的土封得好好的,揭开土盖子,她下到地窑里,把藏在地窑壁缝里的一麻袋银洋分作两袋拎了上去。
葡萄关上地窑门,把两袋银洋搁在老驴背上。抽下头上的围巾,掸打着身上的土。她抬起头时,见面前站着个人,烟头一闪一闪。
“葡萄,是我。”
“还能是谁?!”
“葡萄,二哥教你识字读书,你记不记得?”
“你是谁的二哥?”
“那是教你懂道理哩。”孙少勇说着,往葡萄这边走。
葡萄弯身够起地上的一片碎缸:“好好站那儿,过来我砸死你。”
孙少勇站下了。他想她真是生胚子一块,一点不识时务。但他记得他过去就喜欢她的生胚子劲。铁脑在外面和人打架吃了亏,她便去帮着打。她对谁好是一个心眼子,好就好到底。那时她才多大,十岁?十一?“二哥、二哥”叫得象只小八哥儿。
“我说葡萄,你懂不懂事?”
“不懂。”
“你浑你的,也为二哥想想。二哥在队伍上,不和地主家庭,封建势力决裂,往后咋进步哩?”
葡萄掂掂手里的碎缸片。有五斤?六斤?
“你把这些现洋交出去,叫他们分分,爹说不定能免些罪过。******打的是不平等,你把啥都给他分分,分平了,就没事了。”
碎 缸片“当”的一声落下了。她没听见二哥后半截话。她只听懂现大洋能救二大的意思。没错呀,哪朝哪代,现大洋都能让死人变活,活人变死。现大洋是银的,人是 肉的,血肉之躯不象银子,去了还能再挣。性命去了,就挣不回来了。葡萄葡萄,心眼子全随屎拉出去了!她把牵驴的缰绳往前一递,孙少勇从她手上接过去。
第 二天葡萄和孙少勇站在孙家百货店里,肩并肩地把六百三十块银元交给了土改工作队。葡萄给女队长好好夸了一通,说是觉悟提高得快,一步成了积极份子。葡萄对 她的话懂个三、四成,但觉得美着呢,甜着呢。只要二大免去枪毙,慢慢总有办法。她想二哥铜脑比大哥银脑聪明;大哥把二大闹进了大牢,二哥说不定真救了二大 的命。最初她见二哥军装上衣兜里插两杆笔,下面的兜让书本撑出四方见棱的一块,以为他是那种读太多书没屁用的人。
葡萄和少勇完全和解十天之后。那天史六妗子的孙子这时她见孙少勇在翻捡店里药品,看见他军帽下露出的头发又脏又长,她心里动了一下。
黄昏她烧了热水。她站在院子里朝男兵们住的屋吆喝:“二哥!我烧了热水了!”
孙少勇跑出来,莫名其妙地笑着:“烧就烧呗。”
“你来。”她说。
“干啥?”
她把他引到自己的磨棚,里面有个木墩子,上面坐个铜盆。热水冒起的白色热色绕在最后一点太阳光里。少勇问她弄啥,她一把扯下他的军帽,把他推铜盆前面。
“咋着?”她看着他,“没剃过头啊?!”
少勇明白了,弓下腰,把头就着盆,一边直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葡萄不理他,一手按住他的脖梗,一手拿起盆里的手巾就往他头上淋水。
少 勇马上乖了。是葡萄那只摸在他脖梗上的手让他乖的。他从来不知道光是手就能让他身体有所动作。那手简直就是整个一个女人身体,那样温温地贴住他,勾引得他 只想把眼一闭,跟她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少勇不是没碰过女人的手。他不知和多少个女同事,女战友握过手。那不过都是些手,和葡萄的太不一样了。葡萄的手怎么 了?光是手就让你明白,她一定能让你舒服死。
洗完头,葡萄把盆挪到地上,让少勇坐在木墩子上。她说:“得先刮刮脸。”他看她一眼。她马上说:“铁脑的头全是我剃的。”
少勇笑起来,说:“你可别把我也剃得跟铁脑似的,顶个茶壶盖儿。”
葡萄把热毛巾敷在他脸上,又把他的头往后仰仰,这就靠住了她胸口。她穿着光溜溜的洋缎棉袄,少勇想,她可真会让男人舒服啊。可她自个浑然不觉。
她把手巾取下来,用手掌来试试他的面颊,看胡茬子够软不够。
他又想,她这手是怎么回事呢?一碰就碰得他不能自己。她的手在他下巴,脖子上轻轻挪动,他觉得自己象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慢慢在晕开,他整个人就这样晕开,他已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握住自己。
“二哥,你有家了没有?”葡萄问。
问得突然,少勇一时收不住晕开的神思知觉。他“嗯?”了一声。
“我问我有二嫂了没有。”葡萄说。
“哦,还没有。”其实有过,一年前牺牲在前线了。她是个护士,是个好女人,也不怎么象女人。
“解放军不兴娶亲?”
“兴。”
“那你都快老了,咋还不给我娶个二嫂?”
少勇不说话了。她的刮脸刀开始在他脸上冷叟叟地走,“嗤啦”一声,“嗤啦”一声。他晕开的一滩子神志慢慢聚拢来。他想,等葡萄把他脸刮完,她就不拿那问题难为他了。
“咋不给我娶个二嫂啊?二哥都二十五、六了。”
他想这个死心眼,以为她忘了哩。不问到底,她是不得让他安生的。“我一说话你还不在我脸上开血槽子?”
她不吭气,拿剃刀在他头剃起来,剃了一阵,她跑到自己的绿豆秸地铺上哗啦啦地翻找,找出一面铜镜来。她用自己的袄袖使劲擦擦镜面,说:“看看是茶壶盖儿不是?”
少勇一看,她把他头剃了一半,成阴阳头了。
她问道:“为啥不娶亲?不说不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