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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1)


第五章

我玩的时候,除了在后花园里,有祖父陪着。其余的玩法,就只有我自己了。

我自己在房檐下搭了个小布棚,玩着玩着就睡在那布棚里了。

我家的窗子是可以摘下来的,摘下来直立着是立不住的,就靠着墙斜立着,正好立出一个小斜坡来,我称这小斜坡叫“小屋”,我也常常睡到这小屋里边去了。

我家满院子是蒿草,蒿草上飞着许多蜻蜒,那蜻蜒是为着红蓼花而来的。

可是我偏偏喜欢捉它,捉累了就躺在蒿草里边睡着了。

蒿草里边长着一丛一丛的天星星,好像山葡萄似的,是很好吃的。

我在蒿草里边搜索着吃,吃困了,就睡在天星星秧子的旁边了。

蒿草是很厚的,我躺在上边好像是我的褥子,蒿草是很高的,它给我遮着荫凉。

有一天,我就正在蒿草里边做着梦,那是下午晚饭之前,太阳偏西的时候。大概我睡得不太着实,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地方有不少的人讲着话,说说笑笑,似乎是很热闹。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听不清,只觉得在西南角上,或者是院里,或者是院外。到底是院里院外,那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是有几个人在一起嚷嚷着。

我似睡非睡地听了一会就又听不见了。大概我已经睡着了。

等我睡醒了,回到屋里去,老厨子第一个就告诉我:“老胡家的团圆媳妇来啦,你还不知道,快吃了饭去看吧!”

老厨子今天特别忙,手里端着一盘黄瓜菜往屋里走,因为跟我指手划脚地一讲话,差一点没把菜碟子掉在地上,只把黄瓜丝打翻了。

我一走进祖父的屋去,只有祖父一个人坐在饭桌前面,桌子上边的饭菜都摆好了,却没有人吃,母亲和父亲都没有来吃饭,有二伯也没有来吃饭。

祖父一看见我,祖父就问我:“那团圆媳妇好不好?”

大概祖父以为我是去看团圆媳妇回来的。我说我不知道,我在草棵里边吃天星星来的。

祖父说:“你妈他们都去看团圆媳妇去了,就是那个跳大神的老胡家。”

祖父说着就招呼老厨子,让他把黄瓜菜快点拿来。

醋拌黄瓜丝,上边浇着辣椒油,红的红,绿的绿,一定是那老厨子又重切了一盘的,那盘我眼看着撒在地上了。

祖父一看黄瓜菜也来了,祖父说:“快吃吧,吃了饭好看团圆媳妇去。”

老厨子站在旁边,用围裙在擦着他满脸的汗珠,他每一说话就乍巴眼睛,从嘴里往外喷着唾沫星。他说:“那看团圆媳妇的人才多呢!粮米铺的二老婆,带着孩子也去了。后院的小麻子也去了,西院老杨家也来了不少的人,都是从墙头上跳过来的。”

他说他在井沿上打水看见的。

经他这一喧惑,我说:“爷爷,我不吃饭了,我要看团圆媳妇去。”

祖父一定让我吃饭,他说吃了饭他带我去。我急得一顿饭也没有吃好。

我从来没有看过团圆媳妇,我以为团圆媳妇不知道多么好看呢!越想越觉得一定是很好看的,越着急也越觉得是非特别好看不可。不然,为什么大家都去看呢。不然,为什么母亲也不回来吃饭呢。

越想越着急,一定是很好的节目都看过。若现在就去,还多少看得见一点,若再去晚了,怕是就来不及了。我就催促着祖父。

“快吃,快吃,爷爷快吃吧。”

那老厨子还在旁边乱讲乱说,祖父间或问他一两句。

我看那老厨子打扰祖父吃饭,我就不让那老厨子说话。那老厨子不听,还是笑嘻嘻地说。我就下地把老厨子硬推出去了。

祖父还没有吃完,老周家的周三奶又来了,是她说她的公鸡总是往我这边跑,她是来捉公鸡的。公鸡已经捉到了,她还不走,她还扒着玻璃窗子跟祖父讲话,她说:“老胡家那小团圆媳妇过来,你老爷子还没去看看吗?那看的人才多呢,我还没去呢,吃了饭就去。”

祖父也说吃了饭就去,可是祖父的饭总也吃不完。一会要点辣椒油,一会要点咸盐面的。我看不但我着急,就是那老厨子也急得不得了了。头上直冒着汗,眼睛直眨巴。

祖父一放下饭碗,连点一袋烟我也不让他点,拉着他就往西南墙角那边走。

一边走,一边心里后悔,眼看着一些看热闹的人都回来了。为什么一定要等祖父呢?不会一个人早就跑着来吗?何况又觉得我躺在草棵子里就已经听见这边有了动静了。真是越想越后悔,这事情都闹了一个下半天了,一定是好看的都过去了,一定是来晚了。白来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在草棵子听到了这边说笑,为什么不就立刻跑来看呢?越想越后悔。自己和自己生气,等到了老胡家的窗前,一听,果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差一点没有气哭了。

等真的进屋一看,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母亲,周三奶奶,还有些个不认的人,都在那里,与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样,没有什么好看的,团圆媳妇在那儿?我也看不见,经人家指指点点的,我才看见了。不是什么媳妇,而是一个小姑娘。

我一看就没有兴趣了,拉着爷爷就向外边走,说:“爷爷回家吧。”

等第二天早晨她出来倒洗脸水的时候,我看见她了。

她的头发又黑又长,梳着很大的辫子,普通姑娘们的辫子都是到腰间那么长,而她的辫子竟快到膝间了。她脸长得黑忽忽的,笑呵呵的。

院子里的人,看过老胡家的团圆媳妇之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不过都说太大方了,不像个团圆媳妇了。

周三奶奶说:“见人一点也不知道羞。”

隔院的杨老太太说:“那才不怕羞呢!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

周三奶奶又说:“哟哟!我可没见过,别说还是一个团圆媳妇,就说一进门就姓了人家的姓,也得头两天看看人家的脸色。哟哟!那么大的姑娘。她今年十几岁啦?”

“听说十四岁么!”

“十四岁会长得那么高,一定是瞒岁数。”

“可别说呀!也有早长的。”

“可是他们家可怎么睡呢?”

“可不是,老少三辈,就三铺小炕……”

这是杨老太太扒在墙头上和周三奶奶讲的。

至于我家里,母亲也说那团圆媳妇不像个团圆媳妇。

老厨子说:“没见过,大模大样的,两个眼睛骨碌骨碌地转。”

有二伯说:“介(这)年头是啥年头呢,团圆媳妇也不像个团圆媳妇了。”

只是祖父什么也不说,我问祖父:“那团圆媳妇好不好?”

祖父说:“怪好的。”

于是我也觉得怪好的。

她天天牵马到井边上去饮水,我看见她好儿回,中间没有什么人介绍,她看看我就笑了,我看看她也笑了。我问她十几岁?她说:“十二岁。”

我说不对。

“你十四岁的,人家都说你十四岁。”

她说:“他们看我长得高,说十二岁怕人家笑话,让我说十四岁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长得高还让人家笑话,我问她:“你到我们草棵子里去玩好吧!”

她说:“我不去,他们不让。”

过了没有几天,那家就打起团圆媳妇来了,打得特别厉害,那叫声无管多远都可以听得见的。

这全院子都是没有小孩子的人家,从没有听到过谁家在哭叫。

邻居左右因此又都议论起来,说早就该打的,哪有那样的团圆媳妇一点也不害羞,坐到那儿坐得笔直,走起路来,走得风快。

她的婆婆在井边上饮马,和周三奶奶说:“给她一个下马威。你听着吧,我回去我还得打她呢,这小团圆媳妇才厉害呢!没见过,你拧她大腿,她咬你;再不然,她就说她回家。”

从此以后,我家的院子里,天天有哭声,哭声很大,一边哭,一边叫。

祖父到老胡家去说了几回,让他们不要打她了;说小孩子,知道什么,有点差错教导教导也就行了。

后来越打越厉害了,不分昼夜,我睡到半夜醒来和祖父念诗的时候,念着念着就听西南角上哭叫起来了。

我问祖父:“是不是那小团圆媳妇哭?”

祖父怕我害怕,说:“不是,是院外的人家。”

我问祖父:“半夜哭什么?”

祖父说:

“别管那个,念诗吧。”

清早醒了,正在念“春眠不觉晓”的时候,那西南角上的哭声又来了。

一直哭了很久,到了冬天,这哭声才算没有了。

虽然不哭了,那西南角上又夜夜跳起大神来,打着鼓,叮叮地响;大神唱一句,二神唱一句,因为是夜里,听得特别清晰,一句半句的我都记住了。

什么“小灵花呀”,甚么“胡家让她去出马呀”。

差不多每天大神都唱些个这个。

早晨起来,我就模拟着唱:“小灵花呀,胡家让她去出马呀……”

而且叮叮,叮叮的,用声音模拟着打打鼓。

“小灵花”就是小姑娘:“胡家”就是胡仙:“胡仙”就是狐狸精:“出马”就是当跳大神的。

大神差不多跳了一个冬天,把那小团圆媳妇就跳出毛病来了。

那小团圆媳妇,有点黄,没有夏天她刚一来的时候,那么黑了。不过还是笑呵呵的。

祖父带着我到那家去串门,那小团圆媳妇还过来给祖父装了一袋烟。

她看见我,也还偷着笑,大概她怕她婆婆看见,所以没和我说话。

她的辫子还是很大的。她的婆婆说她有病了,跳神给她赶鬼。

等祖父临出来的时候,她的婆婆跟出来了,小声跟祖父说:“这团圆媳妇,怕是要不好,是个胡仙旁边的,胡仙要她去出马……”

祖父想要让他们搬家。但呼兰河这地方有个规矩,春天是二月搬家,秋天是八月搬家。一过了二八月就不是搬家的时候了。

我们每当半夜让跳神惊醒的时候,祖父就说:“明年二月就让他们搬了。”

我听祖父说了好几次这样的话。

当我模拟着大神喝喝咧咧地唱着“小灵花”的时候,祖父也说那同样的话,明年二月让他们搬家。

可是在这期间,院子的西南角上就越闹越厉害。请一个大神,请好几个二神,鼓声连天地响。

说那小团圆媳妇若再去让她出马,她的命就难保了。所以请了不少的二神来,设法从大神那里把她要回来。

(于是有许多人给他家出了主意,人哪能够见死不救呢?于是凡有善心的人都帮起忙来。他说他有一个偏方,她说她有一个邪令。)

(有的主张给她扎一个谷草人,到南大坑去烧了。)

(有的主张到扎彩铺去扎一个纸人,叫做“替身”,把它烧了或者可以替了她。)

(有的主张给她画上花脸,把大神请到家里,让那大神看了,嫌她太丑,也许就不捉她当弟子了,就可以不必出马了。)

(周三奶奶则主张给她吃一个全毛的鸡,连毛带腿地吃下去,选一个星星出全的夜,吃了用被子把人蒙起来,让她出一身大汗。蒙到第二天早晨鸡叫,再把她从被子放出来。她吃了鸡,她又出了汗,她的魂灵里边因此就永远有一个鸡存在着,神鬼和胡仙黄仙就都不敢上她的身了。传说鬼是怕鸡的。)

(据周三奶奶说,她的曾祖母就是被胡仙抓住过的,闹了整整三年,差一点没死,最后就是用这个方法治好的。因此一生不再闹别的病了。她半夜里正做一个恶梦,她正吓得要命,她魂灵里边的那个鸡,就帮了她的忙,只叫了一声,恶梦就醒了。她一辈子没生过病。说也奇怪,就是到死,也死得不凡,她死那年已经是八十二岁了。八十二岁还能够拿着花线绣花,正给她小孙子绣花兜肚嘴。绣着绣着,就有点困了,她坐在木凳上,背靠着门扇就打一个盹。这一打盹就死了。)

(别人就问周三奶奶:)

“你看见了吗?”

(她说:)

“可不是……你听我说呀,死了三天三夜按都按不倒。后来没有办法,给她打着一口棺材也是坐着的,把她放在棺材里,那脸色是红扑扑的,还和活着的一样……”

(别人问她:)

“你看见了吗?”

(她说:)

“哟哟!你这问的可怪,传话传话,一辈子谁能看见多少,不都是传话传的吗!”

(她有点不大高兴了。)

(再说西院的杨老太太,她也有个偏方,她说黄连二两,猪肉半斤,把黄连和猪肉都切碎了,用瓦片来焙,焙好了,压成面,用红纸包分成五包包起来。每次吃一包,专治惊风,掉魂。)

(这个方法,倒也简单。虽然团圆媳妇害的病可不是惊风,掉魂,似乎有点药不对症。但也无妨试一试,好在只是二两黄连,半斤猪肉。何况呼兰河这个地方,又常有卖便宜猪肉的。虽说那猪肉怕是瘟猪,有点靠不住。但那是治病,也不是吃,又有甚么关系。)

“去,买上半斤来,给她治一治。”

(旁边有着赞成的说:)

“反正治不好也治不坏。”

(她的婆婆也说:)

“反正死马当活马治吧!”

(于是团圆媳妇先吃了半斤猪肉加二两黄连。)

(这药是婆婆亲手给她焙的。可是切猪肉是他家的大孙子媳妇给切的。

那猪肉虽然是连紫带青的,但中间毕竟有一块是很红的,大孙子媳妇就偷着把这块给留下来了,因为她想,奶奶婆婆不是四五个月没有买到一点晕腥了吗?于是她就给奶奶婆婆偷着下了一碗面疙瘩汤吃了。)

(奶奶婆婆问:)

“可哪儿来的肉?”

(大孙子媳妇说:)

“你老人家吃就吃吧,反正是孙子媳妇给你做的。”

(那团圆媳妇的婆婆是在灶坑里边搭起瓦来给她焙药。一边焙着,一边说:)

“这可是半斤猪肉,一条不缺……”

(越焙,那猪肉的味越香,有一匹小猫嗅到了香味而来了,想要在那已经焙好了的肉干上攫一爪,它刚一伸爪,团圆媳妇的婆婆一边用手打着那猫,一边说:)

“这也是你动得爪的吗!你这馋嘴巴,人家这是治病呵,是半斤猪肉,你也想要吃一口?你若吃了这口,人家的病可治不好了。一个人活活地要死在你身上,你这不知好歹的。这是整整半斤肉,不多不少。”

(药焙好了,压碎了就冲着水给团圆媳妇吃了。)

(一天吃两包,才吃了一天,第二天早晨,药还没有再吃,还有三包压在灶王爷板上,那些传偏方的人就又来了。)

(有的说,黄连可怎么能够吃得?黄连是大凉药,出虚汗像她这样的人,一吃黄连就要泄了元气,一个人要泄了元气那还得了吗?)

(又一个人说:)

“那可吃不得呀!吃了过不去两天就要一命归阴的。”

(团圆媳妇的婆婆说:)

“那可怎么办呢?”

(那个人就慌忙的问:)

“吃了没有呢?”

(团圆媳妇的婆婆刚一开口,就被他家的聪明的大孙子媳妇给遮过去了,说:)

“没吃,没吃,还没吃。”

(那个人说:)

“既然没吃就不要紧,真是你老胡家有天福,吉星高照,你家差点没有摊了人命。”

(于是他又给出了个偏方,这偏方,据他说已经不算是偏方了,就是东二道街上“李永春”药铺的先生也常常用这个方单,是一用就好的,百试,百灵。无管男、女、老、幼,一吃一个好。也无管什么病,头痛、脚痛、肚子痛、五脏六腑痛,跌、打、刀伤,生疮、生疗、生疖子……)

(无管什么病,药到病除。)

(这究竟是什么药呢?人们越听这药的效力大,就越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药。)

(他说:)

“年老的人吃了,眼花缭乱,又恢复到了青春。”

“年轻的人吃了,力气之大,可以搬动泰山。”

“妇女吃了,不用胭脂粉,就可以面如桃花。”

“小孩子吃了,八岁可以拉弓,九岁可以射箭,十二岁可以考状元。”

(开初,老胡家的全家,都为之惊动,到后来怎么越听越远了。本来老胡家一向是赶车拴马的人家,一向没有考状元。)

(大孙子媳妇,就让一些围观的闪开一点,她到梳头匣子里拿出一根画眉的柳条炭来。)

她说:“快请把药方开给我们吧,好到药铺去赶早去抓药。”

(这个出药方的人,本是“李永春”药铺的厨子。三年前就离开了“李永春”那里了。三年前他和一个妇人吊膀子,那妇人背弃了他,还带走了他半生所积下的那点钱财,因此一气而成了个半疯。虽然是个半疯了,但他在“李永春”那里所记住的药名字还没有全然忘记。)

(他是不会写字的,他就用嘴说:)

“车前子二钱,当归二钱,生地二钱,藏红花二钱。川贝母二钱,白术二钱,远志二钱,紫河车二钱……”

(他说着说着似乎就想不起来了,急得头顶一冒汗,张口就说红糖二斤,就算完了。)

(说完了,他就和人家讨酒喝。)

“有酒没有,给两盅喝喝。”

(这半疯,全呼兰河的人都晓得,只有老胡家不知道。因为老胡家是外来户,所以受了他的骗了。家里没有酒,就给了他两吊钱的酒钱。那个药方是根本不能够用的,是他随意胡说了一阵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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