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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霎曹二爷来了,站在船头上不肯进来。周老爷赶出去同他咕唧了一回,又转身进来同参将说,无非说他们这趟跟着统领出门,怎样吃苦,总想你老哥栽培他们的意 思。参将一听明白,知道这事情非钱不应,立刻答应了一百银子;还说:“兄弟的缺是著名的苦缺,列位是知道的。这一点点不成个意思,不过请诸位吃杯茶罢。” 周老爷又赶到船头上同曹二爷说,曹二爷嫌少,一定要五百。周老爷舱里舱外跑了好几趟,好容易讲明白三百银子:明天回来先付一百两,下余的二百,在大人动身 之前一齐付清。又恐怕口说无凭,因为文七爷同他相好,周老爷一定要拉文七爷担保。文七爷见周老爷向参将要钱,心上已经不高兴,后来又见他跑出跑进,做出多 少鬼串,愈觉瞧他不起。周老爷还不觉得,郑重其事的把统领的意思无非是虚张声势,将来可以开保的缘故,统通告诉了参将。参将到此,方才恍然大悟。立刻起身 相辞,舍舟登岸,料理出队的事情。
说时迟,那时快,一霎时分拨停当,统领船上传令起身,便见参将身骑战马,督率大队,按照统领所指的地图,滔滔而去。等到大队人马都已动身,其时太阳已经落 地,统领船上方传伺候。胡统领坐的仍旧是绿呢大轿,轿子跟前一把红伞,一斩齐十六名亲兵,掮着的雪亮的刀叉,左右护卫。再前头便是在船上替他拎马桶的那个 二爷,戴着五品功牌,拖着蓝翎,腰里插着一枝令箭,骑在马上,好不威武。再前头,全是中军队伍,只见五颜六色的旗子,迎风招展,挖云镶边的号褂,映日争 辉。亏得周老爷是打大营出身,文七爷是在旗,他二人都还能够骑马,不曾再坐县里的轿子。
自从动身之后,胡统领一直在轿子里打瞌铳,并没有别的事情。渐渐离城已远,偶然走到一个村庄,他一定总要自己下轿踏勘一回,有无土匪踪迹。乡下人眼眶子 浅,那里见过这种场面,胆大的藏在屋后头,等他们走过再出来,胆小的一见这些人马,早已吓得东跳西走,十室九空。起先走过几个村庄,胡统领因不见人的踪 影,疑心他们都是土匪,大兵一到,一齐逃走,定要拿火烧他们的房子。这话才传出去,便有无数兵丁跳到人家屋里四处搜寻,有些孩子、女人都从床后头拖了出 来。胡统领定要将他们正法。幸亏周老爷明白,连忙劝阻。胡统领吩咐带在轿子后头,回城审问口供再办。正在说话之间,前面庄子里头已经起了火了。不到一刻, 前面先锋大队都得了信,一齐纵容兵丁搜掠抢劫起来,甚至洗灭村庄,奸淫妇女,无所不至。胡统领再要传令下去阻止他们,已经来不及了。当下统率大队走到乡 下,东南西北,四乡八镇,整整兜了一个大圈子。胡统领因见没有一个人出来同他抵敌,自以为得了胜仗,奏凯班师。将到城门的时候,传令军士们一律摆齐队伍, 鸣金击鼓,穿城而过。当他轿子离城还有十里路的光景,府、县俱已得了捷报,一概出城迎接。此时胡统领满脸精神,自以为曾九帅克复南京也不过同我一样。见了 府、县各官,他老亦只得下轿,走到接官亭里,把自己战功叙述两句。本府意思想请统领大人到本府大堂,摆宴庆功。胡统领意思一定要回到船上,本府拗他不过, 只得跟他又兜了一个大圈子,仍送他到城外下船。所有的队伍统通摆齐在岸滩上,足足摆了好几里路的远,统领轿子一到,一齐跪倒在地,呐喊作威。少停升炮作 乐,把统领送到船上,下轿进舱。接连着文武大小官员,前来请安禀见。统领送客之后,一面过瘾,一面吩咐打电报给抚台:先把土匪猖獗情形,略述数语;后面便 报一律肃清,好为将来开保地步。电报发过,他老的烟瘾亦已过足,先在岸滩上席棚底下摆设香案,自己当先穿着行装,率领随征将弁望阙叩头谢恩已毕,然后回船 受贺。诸事停当,先传令:“每棚兵丁赏羊一腔、猪一头、酒两坛、馒头一百个。”各兵丁由哨官带领着在岸上叩头谢赏。一面船上吩咐摆席,一切早由首县办差家 人办理停当。一溜十二只“江山船”,整整摆了十二桌整饭,仍旧是统领坐船居中,随员及老夫子的船夹在两旁,余外全是首县办的。其时已有初更时分,船头上舱 里头,点的灯烛辉煌,照耀如同白昼。“江山船”的窗户是可以挂起来的,十二只船统通可以望见,灯红酒绿,甚是好看。一声摆席,一个知府,一个参将,一齐换 了吉服进舱,替统领定席。吹手船上吹打细乐。胡统领见各官进来,不免谦让了一回,口称:“今日之事,我们仰托着朝廷洪福,得以成此大功,极应该脱略仪注, 上下快乐一宵。况且这船又是兄弟的坐船,诸位是客,兄弟是主,只有兄弟敬诸位的酒,那有反劳诸位的道理。”知府道:“今日是替大人庆功,理应大人首座,卑 府们陪坐。”胡统领一定不肯。又要诸位宽章①,诸位只好遵命。于是又请了两位老夫子过来。原定五个人一席,胡统领又叫请周老爷,说一切调度都是他一人之 功,一定要他坐首位。周老爷见本府在座,不敢僭越,仍旧坐了第五位。余下黄、文二位随员亦在隔壁船上坐定。一霎时十二只船都已坐满,不必细述。
①宽章:宽衣:
单说当中一只船上,六个人刚刚坐定,胡统领已急不可耐,头一个开口就说:“我们今日非往常可比,须大家尽兴一乐。”府里、营里只答应“是,是”。统领眼睛 望好了赵不了,知道他年轻好玩,意思想要他开端,齐巧碰着他一肚皮的心事。他此刻身子虽然陪着东家吃酒,一心想到兰仙,又想到兰仙死的冤枉,心上好不凄 惨,肚皮里寻思:“倘若此时兰仙尚在,如今陪了东家一块吃酒,是走了明路的,何等快活,何等有趣!偏偏他又死了!”想到这里,不禁掉下泪来,又怕人看见, 只好装做眼睛被灰迷住了,不住的把手去揉,幸而未被众人看破。当下胡统领张罗了半天,无人答腔,觉着很没意思。还亏周老爷聪明,看出苗头,暗地里把黄老夫 子拉了一把,为他年纪大些,脸皮厚些,人家讲不出的话他都讲得出,所以要他先开口。他果然会意,正待发言,齐巧龙珠在中舱门口招呼伙计们上菜,黄老夫子便 趁势说道:“龙珠姑娘弹的一手好琵琶,钱塘江里没有比得过他的。”胡统领道:“不错,不错,你老夫子是爱听琵琶的。”黄老夫子道:“好琵琶人人爱听。今天 不比往常,极应该脱略形迹,烦龙珠姑娘多弹两套,替统领大人多消几杯酒。”胡统领道:“今日是与民同乐。兄弟头一个破例,叫龙珠上来弹两套给诸位大人、师 爷下酒。”龙珠巴不得一声,赶忙走过来坐下,跟手凤珠亦跟了进来。胡统领一定要在席人统通叫局。本府、参将各人叫了各人相好。周老爷仍旧叫了小把戏招弟, 黄老夫子不叫局,胡统领倒也不勉强他一定要叫。末了临到赵不了,胡统领道:“今天是先生放学生,准你开心一次,你叫那个?”赵不了回说:“没有。”胡统领 一定要他叫。他一定不叫。胡统领心上很怪他:“背地里作乐,当面假撇清,这种不配抬举的,不该应叫他上台盘。”心上如此想,面色就很不好看。那里晓得他一 腔心事,满腹牢骚,他正在那里难过,那里还有心肠再叫别人呢。当下胡统领便不去睬他,忙着招呼隔壁船上文七爷等统通叫局。此时兰仙已死,玉仙无事,仍旧做 他的生意,文七爷于是仍把他叫了来。赵不了隔着窗户看见了玉仙,想起他妹妹,他心上更是说不出的难过。一霎时局都叫齐,豁过了拳,龙珠便抱着琵琶,过来请 示弹甚么调头。本府大人在行,说道:“今天是统领大人得胜回来,应该弹两套吉利曲子。”众人齐说一声“是”。本府便点一套“将军令”,一套“卸甲封王”。 胡统领果然非常之喜。一霎时琵琶弹完,本府、参将一齐离座前来敬酒,齐说:“大人卸甲之后,指日就要高升,这杯喜酒是一定要吃的。”胡统领道:“要喜大家 喜,兄弟回来就要把今天出力的人员,禀请中丞结结实实保举一次,几位老兄忙了这许多天,都是应该得保的。”本府、参将听到此言,又一齐离位请安,谢大人的 栽培。
这里只图说的高兴,不提防右首文七爷船上首县庄大老爷正在那里吃酒,看见大船上本府、参将一个个离座替统领把盏,庄大老爷也想讨好,便约会了在桌的几个 人,正待过船敬统领的酒。一只脚才跨出舱门,忽见衙门里一个二爷,气吁吁的,跑的满头是汗,跨上跳板,告诉他主人说道:“老爷不好了!”庄大老爷一听大 惊,忙问:“姨太太怎么样了?”那二爷道:“不是姨太太的事。西北乡里来了多多少少的男人、女人,有的头已打破,浑身是血,还有女人扛了上来,要求老爷伸 冤。”庄大老爷道:“甚么事情,难道又被土匪打劫了不成?”二爷道:“并不是土匪,是统领大人带下来的兵勇,也不知那一位老爷带的,把人家的人也杀了,东 西也抢了,女人也强奸了,房子也烧完了,所以他们赶来告状。”庄大老爷一听这话,很觉为难。刚巧这两天姨太太已经达月,所以一见二爷赶来,还当是姨太太养 孩子出了甚么岔子,后来听说不是,才把一条心放下。但是乡下来了这许多人,怎么发付?统领正在高兴头上,也不便去回。到底他是老州县,见多识广,早有成竹 在胸,便问二爷道:“究竟来了多少人?”二爷道:“看上去好像有四五十个。”庄大老爷道:“你先回去传我的话:他们的冤枉我统通知道,等我回过统领大人, 一定替他们伸冤,叫他们不要罗唣。”
二爷去后,庄大老爷才同文七爷等跨到统领船上,挨排敬酒。胡统领还说了许多灌米汤的话。庄大老爷答应着,又谢过统领,仍回到隔壁船上,却把二爷来说的话, 一句未向统领说起。等到席散,在席的官员一个个过来谢酒,千、把、外委们一齐站在船头上摆齐了请安,两位老夫子只作了一个揖。胡统领送罢各官,转回舱内, 便见贴身曹二爷走上来,把乡下人来城告状的话说了一遍。胡统领道:“怕他什么!如果事情要紧,首县又不是木头,为什么刚才台面上一声不言语?要你们大惊小 怪!”曹二爷碰了钉子,不敢作声,趔趄着退了出去。此时周老爷已回本船,胡统领又叫人把他请了过来,告诉他刚才曹二爷的话。周老爷心中明白,听了着实担 心,不敢言语。
胡统领又要同他商量开保案的事,谁是“寻常”,谁是“异常”,谁该“随折”,谁归“大案”,斟酌定了,好禀给中丞知道。当下周老爷自然谦让了一回,说道: “这个恩出自上,卑职何敢参预。”胡统领道:“你老哥自然是异常,一定要求中丞随折奏保存,这是不用说的了,其余的呢?”周老爷见统领如此器重,赶忙谢栽 培之恩,不便过于推辞,肚皮里略为想了一想,便保举了本府、参将、首县、黄丞、文令、赵管带、鲁帮带,统通是异常劳绩。胡统领看了别人的名字还可,独独提 到文七爷,他心上总还有点不舒服,便说:“自己带来的人一概是异常,未免有招物议。我想文令年纪还轻,不大老练,等他得个寻常罢。本地文武没有出甚么大 力,何必也要异常?”周老爷同文七爷交情本来不甚厚,听了统领的话,只答应了一声“是”。后来见统领又要把当地文武抹去,他便献策道:“大人明鉴:这件事 情是瞒不过他们的。他们倒比不得文令可以随随便便,总求大人格外赏他们个体面,堵堵他们的嘴。这是卑职顾全大局的意思。”胡统领一听这话不错,便说:“老 哥所见极是,兄弟照办。有这几个随折的,也尽够了。随折不比别的,似乎不宜过多。倘若我们开上去被中丞驳了下来,倒弄得没有意思,所以要斟酌尽善。”周老 爷连忙答应几声“是”。又接着说道:“别人呢,卑职也不敢滥保,但是同来的两位老夫子,辛苦了一趟,齐巧碰着这个机会,也好趁便等他们弄个功名。这里头应 该怎样,但凭大人作主,卑职也不敢妄言。此外还有大人跟前几个得力的管家,卑职问过他们,功牌、奖札,也统通得过的了。此番或者外委、千、把,求大人赏他 们一个功名,也不枉大人提拔他们一番的盛意。”胡统领道:“老夫子呢,再谈。至于我这些当差的,就是有保举,也只好随着大案一块儿出去。兄弟现在要紧过 瘾,就请老哥今天住在兄弟这边船上,替兄弟把应保的人员,照刚才的话,先起一个稿,等明天我们再斟酌。”说完之后,龙珠便上前替统领烧烟。
周老爷退到中舱,取出笔砚,独自坐在灯下拟稿。一头写,一头肚里寻思,自己还有一个兄弟,一个内弟,兄弟已经捐有县丞底子,内弟连底子都没有,意思想趁这 个挡口弄个保举,谅来统领一定答应的。只要他答应,虽说内弟没有功名,就是连忙去上兑,倒填年月,填张实收出来,也还容易。正在寻思,龙珠因见统领在烟铺 上睡着了,便轻轻的走到中舱,看见周老爷正在那里写字呢,龙珠趁便倒了碗茶给他。周老爷一见龙珠,晓得他是统领心上人,连忙站起来说了声:“劳动姑娘,怎 么当得起呢!”龙珠付之一笑,便问周老爷还不睡觉,在这里写甚么。周老爷便趁势自己摆阔,说道:“我写的是各位大人、老爷的功名,他们的功名都要在我手里 经过。”龙珠便问:“为什么要在你手里经过?”周老爷道:“今天统领到这里打土匪,他们这些官跟着一块出征打仗,现在土匪都杀完了,所以一齐要保举他们一 下子。”龙珠道:“什么叫土匪?”周老爷道:“同从前‘长毛’一样。”龙珠道:“我们在路上不是听见船上人说,并没有甚么‘长毛’吗?”周老爷道:“怎么 没有,一齐藏在山洞子里,如果不去灭了他们,将来我们走后,一定就要出来杀人放火的。”龙珠听了,信以为真。又问道:“府大人、县里老爷不统通都是官吗? 还要升到去?”周老爷道:“县里升府里,府里升道台,升了道台就同统领一样。”龙珠道:“刚才我听见你同大人说甚么曹二爷也要做官。他做甚么官?”周老爷 道:“这些人也没有甚么大官给他们做,不过一家给他们一个副爷罢了。”龙珠道:“你不要看轻副爷,小虽小,到底是皇上家的官,势力是大的。我们在江头的时 候,有天晚上,候潮门外的卢副爷上船来摆酒,一个钱不开销还罢了,又说是嫌菜不好,一定要拿片子拿我爸爸往城里送。后来我们一船的人都跪着向他磕头求情, 又叫我妹妹凤珠陪了他两天,才算消了气:真正是做官的利害!”
周老爷道:“统领大人常常说凤珠还是个清的,照你的话,不是也有点靠不住吗?”龙珠道:“我们吃了这碗饭,老实说,那有什么清的!我十五岁上跟着我娘到过 上海一趟,人家都叫我清倌人。我肚里好笑。我想我们的清倌人也同你们老爷们一样。”周老爷听了诧异道:“怎么说我们做官的同你们清倌人一样?你也太糟蹋我 们做官的了!”龙珠道:“周老爷不要动气,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听我说:只因去年八月里,江山县钱大老爷在江头雇了我们的船,同了太太去上任。听说这钱大 老爷在杭州等缺等了二十几年,穷的了不得,连甚么都当了,好容易才熬到去上任。他一共一个太太,两个少爷,倒有九个小姐。大少爷已经三十多岁,还没有娶媳 妇。从杭州动身的时候,一家门的行李不上五担,箱子都很轻的。到了今年八月里,预先写信叫我们的船上来接他回杭州。等到上船那一天,红皮衣箱一多就多了五 十几只,别的还不算。上任的时候,太太戴的是镀金簪子,等到走,连奶小少爷的奶妈,一个个都是金耳坠子了,钱大老爷走的那一天,还有人送了他好几把万民 伞,大家一齐说老爷是清官,不要钱,所以人家才肯送他这些东西,我肚皮里好笑:老爷不要钱,这些箱子是那里来的呢?来是甚么样子,走是甚么样子,能够瞒得 过我吗?做官的人得了钱,自己还要说是清官,同我们吃了这碗饭,一定要说清倌人,岂不是一样的吗?周老爷,我是拿钱大老爷做个比方,不是说的你,你老人家 千万不要动气!”周老爷听了他的话,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倒反朝着他笑。歇了半天,才说得一句:“你比方的不错。”龙珠又问道:“周老爷,这些人的功名都 要在你手里经过,我有一件事情拜托你。我想我吃了这碗饭,也不曾有甚么好处到我的爸爸。我想求求你老人家替我爸爸写个名字在里头,只想同曹二爷一样也就好 了。将来我爸爸做了副爷,到了江头,城门上的卢副爷再到我们船上,我也不怕他了。”周老爷听了此言,不觉好笑,一回又皱皱眉头。龙珠又钉着问他:“到底行 不行?”一定要周老爷答应。周老爷拿嘴朝着耳舱里努,意思想叫他同统领去说。龙珠尚未答话,只听得耳舱里胡统领一连咳嗽了几声,龙珠立刻赶着进去。欲么后 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