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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羞(1)


轮到王老师卖冰棍儿。

小学校大门口的四方水泥门柱内侧,并排支着两只长凳,白色的冰棍儿箱子架在长凳上,王老师在另一边的门柱下悠悠踱步。他习惯了在讲台上的一边讲课一边踱步,抑扬顿挫的讲授使他的踱步显得自信而又优雅。他现在不是面对男女学生的眼睛而是面对一只装满白糖豆沙冰棍儿的木箱,踱步的姿势怎么也优雅不起来自信不起来。

王老师是位老教师,今年五十九岁明年满六十就可以光荣退休。王老师站了一辈子讲台却没有陪着冰棍箱子站过。他在讲台上连续站三个课时不觉得累,在冰棍儿箱子旁边站了不足半点钟就腰酸腿疼了。他站讲台时从容自若有条不紊心地踏实,他站在冰棍箱子旁边可就觉得心乱意纷左顾右盼拘前紧后了。他不住地在心里嘲笑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其妙莫名,教了一辈子书眼看该告老还乡了却卖起冰棍儿来了!

临近校门也临近公路的头一排教室是低年级学生,从一边的教室里骤然爆起合读拼音文字的声浪,朗朗的嫩声稚气的童音听起来十分悦耳。听到这声音使人会联想到雨后空谷的草地,青日蓝天上悠悠飘浮的白云。听到这声音使人会释化积郁的心绪,变得宽宏仁慈心地和善。每个男女都曾经发出过这样优美这样纯净这样动人的声音,后来永远发不出这样动人这样优美这样纯净的声音了。年岁递增随之使他们的嗓音一律变化了,有的变得粗暴狂放了,有的变得颐指气使了,有的变得深沉优郁了,有的变得油腔滑调了,有的变得傲性十足酸味十足了。王老师天天都能听到这种嫩声稚气的童音合读或合唱,几十年来的每一天都在这种纯净的声音里滋养。他的面色柔和,纹路和善,明眸皓齿,鹤发银亮,全是稚气童音长期滋润的结果。直到今天轮他卖冰棍儿,王老师就有些惶惶不可终日似地踱起步来。

“王老师好运气!今日轮到你卖冰棍儿天公也凑趣儿!预报37℃,该当发财!”

历史科任老师刘伟正从大门进来,手里摆着几盒烟,穿一件罗筛眼儿背心,两颗男性的黑色乳头隐约可见,脚尖上挑着厚底儿泡沫拖鞋。一副悠然自在的神气,瞧着王老师说话。

王老师嘿嘿嘿笑着,表示领受了慕雅,明知刘伟从外边买烟回来,也明知历史课排不到头一节,还是要搭讪着问:“噢噢!刘老师,你出去买烟了?你这节没课?”问完了立即就意识到全部是废话。

刘伟大约也知道这是废话,可以根本不回答,只顾瞧着他的冰棍箱子,然后摇摇头,嗤地笑了:“啊呀我说王老师呀!你把冰棍儿箱子藏在大门柱里头,外边过路人瞅不见,学生又没下课,你的冰棍儿卖给鬼呀?”

王老师说:“没关系没关系,学生下课了就来买哩!”

“把冰棍箱子摆到大门外头,学生下课了卖给学生,学生上课了卖给过路的人。你把箱子摆在大门里头损失太大了。”刘伟瞅着他,端详着,忽儿一笑,“噢呀!王老师,你是害羞呀?”

王老师一下子红了脸,有点窘迫,却装出根本不是害羞的样子说:“我老脸老皮了还害什么羞!”

“不害羞就好!”刘伟说,“而今可不兴害羞。你要害羞啥事也弄不成,不害羞才能挣钱升官发洋财。凡要成大事发大财者必须先接受一项心理素质训练‘排除羞怯’。”

王老师已经品出刘伟话里是含沙射影,讥锋毕露,这种谈话已经超出他的素有的习惯,就哑了口,不去迎合。他的职能范围是六年级甲班班主任,教授语文课,外兼六乙班语文,扩大到头他的职责只有两个毕业班的103名学生。他搪塞说:“啊呀!刘老师,今日轮我卖冰棍儿,班里的事你多照应一下。”刘伟是他的助手,六甲班的副班主任。

“班里没事,你放心卖你的冰棍儿。”刘伟说,“我倒是担心你的冰棍儿卖不完,化成水,你赚不了钱还得把老本贴进去。我来帮你把箱子挪到大门外头去,躲在门里不行哇!”说着,他把纸烟放到箱盖儿上,腾出手来背起箱子,又招呼王老师挪凳子。王老师一手提一个长凳,挪到大门外头,并排放好。刘伟搁稳箱子,给王老师做起卖冰棍儿的规范动作来:“王老师你瞅着,一只手搭在箱子盖上,这一只手防护住钱带,钱带要挂在脖子上。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歇着,这只脚站累了再换那只脚。眼睛要瞅住过往的人,老远就吆唤一声‘冰——棍儿——’。弄啥就得像啥,教书你得像个先生,卖冰棍儿就得像个卖冰棍儿的架式……”

王老师被逗笑了:“好好好!刘老师,我多谢你启蒙开导,我会了。”

刘伟滑稽地笑笑,摇摇摆摆走进门去了。

刘伟走了,他还是没有勇气按刘伟示范的架式去做,还是在离冰棍箱子一二米远的路边踱步,却不由地在心里品评起刘伟来了。

三十几岁的刘伟是恢复考试制度头二年考中师范学校的,七八年来在本乡所属的几所小学校转来转去最后算是在本校扎住了脚。他有一颗聪明透顶的脑瓜唯独缺少了一点毅力,他多才多艺学啥会啥结果却是样样精通样样稀松。他教高年级语文嫌其浅显无味,教数学又讨厌其枯燥,最终他选择了历史科目,主要是可以不负太多的责任,升学考试或本乡统考不考历史他就没有任何压力。他已经放弃了写小说弹电子琴而对围棋兴趣正浓。他的性格有时可爱有时又执拗得不近人情。他走过的学校没有一个领导喜欢他,但事后却说那小伙子其实不错。他读过不少古今中外的野史,对一切人和事都用历史典故来作证他的看法属天经地义。他不巴结谁也不故意伤害谁,谁要是惹下他他会把中外历史上一切奸党逆臣引来证明你与他们属一丘之貉,领导害怕他又藐视他。他在本校唯一没有犯过错的人就是王老师,所以让他作王老师的副手当六甲班副班主任。王老师有时觉得这人正直得可爱聪明得可爱有时候又觉得这人不成景戏!穿那样裸身露肉的衣服满镇子上跑,老师总得注意点仪容仪表嘛!然而他只顾结紧自己的风纪扣而绝不会去指责刘伟的涣散。

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买了一只冰棍走了,留下一枚五分硬币。王老师接过那五分硬币时手掌里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无论如何,第一个买主已经光顾了,冰棍生意开张了。

入夏之前,学校买回来一套冰棍儿生产机器,这是春节后开始新学期一直吵吵嚷嚷的结果。开学后,教师们议论最多是春节期间的见闻,见闻中共同强烈的感觉是在本校教书最可怜了。张老师说他弟弟所在的工厂除了发年终奖金还发了过年所需的一切,鸡、鱼、油、菜、粉丝、黄花、木耳、猪和牛羊肉以及烹调所需的大料都每人一份发齐了,连卫生纸也发了一大捆。胡老师说他姐所在的公司除了发上述吃食外,还发了电热毯、电热杯、气压热水瓶。大家觉得学校毕竟比不得企业于是就与本乡的学校横向比较,这个学校办个皮鞋加工厂给每个老师发了一双毛皮鞋价值三十多块,那个学校买了豆芽机卖豆芽老师们分了说不清多少钱,唯独本校什么也给老师发不出……议论从私下发展到公开,终于进入本校校务会议议事日程,冰棍机器买回来了。

原先勤工俭学让学生“学工”的两间房子彻底进行了清除,墙壁刷新了,冰棍机器安装好了。因为一开始就明确是利润性生产,自然不能指靠学生来担承,于是就得雇民工,于是就有几位以至大部分老师向校长成斌申述自己的种种艰难,要求把自己的儿子或闲在农村的妻子招来做冰棍工人。成斌校长的爱人也在农村,春闲无事,他想把身强力壮的中年爱人弄来挣一点收入,面对好多老师的申求而终于没说出口。他对所有申求者都一律说:“好好好,统一研究之后再说”。成校长和吴主任研究出一个最公道的办法,让所有申求者抓阄。抓阄的结果自然是抓中的高兴抓空的也对校长没有意见,因为校长自己也抓空了。没有后门,王老师没有参加抓阄,他的三个女儿早已出嫁,一个独生儿子正在交通大学读书,令好多老师羡慕。

冰棍生产顺利而且质量不错,招来了附近村镇一些男女青年趸取冰棍儿。没过几天,几个教师向校长成斌提出建议,咱们生产冰棍却让旁人把钱赚了,倒不如让老师们自己赚。在成校长和吴主任进一步研究的时候,体育教员杨小光已经等待不及勇敢地闯过禁区,率先在冰棍厂趸了一箱冰棍儿,放在操场上的树底下,让学生们在炎炎烈日下打篮球踢足球跳绳翻杠子,然后宣布休息五分钟:“每人至少一根冰棍儿,有现钱的交现钱,没现钱的跟同村同学借下,借不下的先欠着以后来校时带上就是了。”他每天有四五节体育课,销售的冰棍可以赚七八块钱。有人立即向校长成斌反映了杨小光向学生兜售冰棍儿的问题。成校长找杨小光谈话,想不到杨小光比校长更理直气壮:“你生产冰棍儿是不是给人吃的?是不是只许外人吃而不许本校学生吃?你看不见那些小贩趸了冰棍就在学校门口卖给学生?这样热的天学生上体育课热得要命渴得要死,纷纷奔大门口去买冰棍儿,我这体育课还能不能上下去?我为学生服务关心学生健康给学生供应冰棍儿有什么不对?我赚了几个烟钱你就有意见了是不是?你没意见谁有意见叫谁当面给我提出来,让他来教体育课好了!我三伏能热死三九能冻死教体育算是倒八辈子霉了,你们当领导的谁说一句公道话来?”

校长成斌在连珠炮下首先乱了阵脚,立即转了笑脸换了口气对杨小光解释起来,要正确对待群众意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云云。好像他不是找杨小光谈问题而是做劝慰安抚工作来了。不是成斌校长软弱无能而是杨小光的一技之长教他硬不起来。他已经预感到杨小光接下来就要说出那句半是高傲半是骂人的话来:“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体育教师奇缺。过去的老体育教师因为上了年纪大都搞了后勤事务,年轻的体育教师多年来连一个也分配不到本乡的学校来。杨小光原也不是体育专业教师,他在本县参加市里的农民运动会上夺了跳高金牌,县体委珍爱这个为本县夺得荣誉的小伙,推荐到本校来做民办体育教师,而且因一技之长优先转为吃皇粮的公办教师,比那些教政治教语文教数学的教师吃香一百倍。成校长说:“你教体育辛苦这一点我表扬过多次了,问题在于卖冰棍得由学校统一研究。你该晓得一句古话,‘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你卖冰棍别人要不要卖?所以你不必动肝火而应该心平气和地考虑一下……”

“我根本不考虑,也没法心平气和。”杨小光根本不认账,态度更硬了:“你……干脆给我的申调报告上签个字,让我走好了。你签了字我立马就走。县体委早就要我去哩……”

成斌校长连下台的余地都没有,只好尴尬地摊开手,不知所云地说:“你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说的是卖冰棍的问题,你却扯起调动工作……”

王老师的宿舍与杨小光是一墙之隔,苇席顶棚不隔音响,他全部聆听了成校长和杨小光的谈话。他尚未听完就气得双手发抖不得不中止备课。他想象校长成斌大概都要气死了。他想象如果自己是校长就会说“杨小光你想上天你想入地你想去县体委哪怕去奥林匹克运动会,你要去你就快点滚吧!本校哪怕取消体育课也不要你这号缺德的东西!”他想指着那个满头乱发牛皮哄哄不知深浅的家伙喝斥一声:“你这样说话这样做事根本不像个人民教师……”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实在听不下去了,走出门来,在操场上转了一圈,又自嘲自笑了,我教了一辈子书,啥时候也没在人前说过两句厉害话,老都老球了,倒肝火盛起来了,还想训人哩!没这个必要啰!

当晚召开全体教师会,专题研究如何卖冰棍的问题。王老师又吃惊了,没一个人反对杨小光卖冰棍,连校长主任也不是反对的意思,而是要大家讨论怎么卖的问题,既可以使大家都能“赚几个烟钱”,又不致出现“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问题。讨论的场面异常活跃,直到子夜一时,终于讨论出一个皆大欢喜的方案来:教师轮流卖冰棍儿。

大门离公路不过十米远,载重汽车和手扶拖拉机不断开过去,留下旋起的灰尘和令人心烦的噪响。骑自行车的男女一溜带串驶过去,驶过来,铃儿叮噹噹响。他低了头或者偏转了头,想招呼行人来买冰棍儿又怕熟人认出自己来。“王老师卖冰棍儿!”不断地有人和他打招呼。打招呼的人认识他而他却一时认不出人家,看去面熟听来耳熟偏偏想不出人家的名字,凭感觉他们都是他的学生,或者是学生的父亲或是爷爷。他教过的学生有的已经抱上孙子当了外公了,他教了他们又教他们的儿子甚至他们的孙子。他们匆匆忙忙喊一句“王老师卖冰棍儿”就不见身影了。似乎从话音里听不出讽刺讥笑的意思,也听不出惊奇的意思。王老师卖冰棍儿其实平平常常,不必大惊小怪。外界人对王老师卖冰棍儿的反应并不强烈,起码不像王老师自己心里想的那么沉重。他开始感到一缕轻松,一丝寂寞。

“王老师卖冰棍儿?”

又一个人打招呼。王老师眯了眼聚了光,还是没有认出来,这人眼睛上扣着一副大墨镜,身上穿一件暗紫色的花格衫子,牛仔裤,屁股下的摩托车虽然停了却还在咚咚咚响着。王老师还是认不出这人是谁。来人从摩托上慢腾腾下来,摘下墨镜,挂在胸前的纽扣上,腰里插着一只手,有点奇怪地问:“王老师你怎么卖起冰棍儿来了?”

王老师看着中年人黑森森的串腮胡须,浓眉下一双深窝子眼睛,好面熟,却想不起名字:“唔!学校搞勤工俭学……”说了愈觉心里别扭了,明明是为了自个赚钱,却不好说出口。

“勤工俭学……也不该让你来卖冰棍儿。这样的年龄了,学校领导真混!”中年人说着,又反来问:“是派给每个老师的任务吗?”

“不是不是。”王老师狠狠心,再不能说谎,让人骂领导,“是老师们自己要卖的。”

中年人张了张嘴,把要说的话或者是要问的问题咽了下去,转而笑笑,“王老师你大概不认识我了,我是何社仓,何家营的。”

“噢噢噢,你是何社仓。”王老师记起来了。他教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细条条的小白脸哩,一双睫毛很长的眼睛总是现出羞怯的样子。他的学习和品行都是班里顶尖的,连年评为“三好”,而上台领奖时却羞怯得不敢朝台子底下去看。站在面前的中年人的睫毛依然很长,眼睛更深陷了,没有了羞怯,却有一股咄咄逼人的直往人心里钻的力量。他随意问:“社仓你而今做什么工作?”

“我在家办了个鞋厂。”何社仓说,“王老师你不晓得,我把出外工作的机会耽搁了。那年给大学推荐学生,社员推荐了我,支书却把他侄儿报到公社,人家上了大学现在在西安工作哩!当时社员们撺掇我到公社去闹,我鼓足勇气在公社门口转了三匝又回来了。咱自个首先羞得开不了口哇!”

王老师不无诧异:“还有这码事!”

何社仓把话又转到冰棍箱子上来:“王老师,我刚才一看见你卖冰棍儿,心里不知怎么就不自在,凭您老儿这一头白发,怎么能站在学校门口卖冰棍儿呢?失了体统了嘛!这样吧,你这一箱冰棍全卖给我了,我给工人降降温。我去打个电话,让家里来个人把冰棍带回去,你也甭站在学校门口受罪了。”说着,不管王老师分辩,径自走进学校大门打电话去了,旋即又出来,说:“说好了,人马上来。”何社仓蹲下来,掏出印有三个5字的香烟。

王老师谢了烟,仍然咕哝着:“你要给工人降温也好,你到学校冰棍厂去趸货,便宜。我还是在这儿慢慢卖。”

“王老师你甭不好意思。”何社仓说,“我在你跟前念书时,老是怕人笑话自己。而今我练得胆子大了哩!不满王老师说,我这鞋厂,要是按我过去那性子一万年也办不起来。我听说原先在俺村下放的那个老吕而今是鞋厂厂长,我找他去了,想办个为他们加工的鞋厂,他答应了。二回我去他又说不好弄了。回来后旁人给我说‘那是要货哩!’我咬了咬牙给老吕送了一千块,而且答应鞋厂办起来三七分红,就是说老吕屁事不管只拿钱。三年来我给老吕的钱数你听了能吓得跌一跤!”

王老师噢噢噢地惊叹着。此类事他虽听到不少,仍是由不得惊叹。

“三老师,而今……哎!”何社仓摇摇头,“我而今常常想到你给我们讲的那些做人的道理,人的品行,现在还觉得对对的,没有错。可是……行不通了!”

王老师心里一沉,说不出话。对对的道理却行不通用不上了。可他现在仍然对他执教的六年级甲班学生进行着那样的道德和品行的教育,这种教育对学生是有益的还是有妨碍?

又一辆摩托车驰来,一个急转弯就拐上了学校门前的水泥路,在何社仓跟前停住。何社仓吩咐说:“把王老师的冰棍儿箱子带走。把冰棍分给大家吃,然后把钱和箱子一起送过来。”

来人是位长得壮实而精悍的青年,对何社仓说的每一句话都要点两下头,一副俯首贴耳唯命是从的神气。他把冰棍箱子抱起来往摩托车的后架上捆绑,连连应着:“厂长你放心,这点小事我还能办差错了?”

何社仓转而对王老师说:“王老师你回去休息,我该进城办事去了。我过几天请你到家里坐坐,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哩!你是个好人,好老师。”

那位带着冰棍箱子的小伙驱车走了。

何社仓重新架上大墨镜,朝西驱车驰去了,留下一股刺鼻的油烟气味。

王老师望望消失了的人和车,竟有点怅然,心里似乎空荡荡的,脑子也有点木了。

中午放学以后,王老师卖了半箱冰棍儿。学生们出校门的时候早已摸出五分币,吵吵闹闹围过来:“王老师卖给我一根冰棍儿”的叫声像刚刚出壳的小鸡一样熙攘不休。他忙不迭地收钱拿货,弄得应接不暇。往日里放学时他站在校门口,检查出门学生的衣装风纪,歪带帽儿的,敞着衣服挽着裤脚的,一一被纠正过来,他往往有一种神圣的感觉,自幼培育孩子养成文明的生活习惯是小学教师重大的社会责任。现在,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收钱拿货已经搞得他脑子里乱哄哄的,而且从每一个小手里接过硬币时心里总有点好不受,我在挣我的学生的钱!因为心里不专,往往找错钱或拿错了货。这时候,他的六甲班班长何小毛跑过来:“王老师,你收钱,我取冰棍儿。”王老师忙说:“放学了你快回家吃饭吧!”何小毛执意不走,帮他卖起冰棍来。放学后的洪峰很快就要流过去,何小毛突然抓住一个男孩的肩膀,拽到王老师面前:“你怎么偷冰棍儿?”

王老师猛然一惊,被抓住的男孩不是他的六甲班的学生,他叫不上名字。男孩强辩说:“我交过钱了,交给王老师了。”小毛不松不饶:“你根本没交!我看着王老师收谁的钱,我就给谁冰棍儿,你根本没交。王老师,他交了没?”

王老师瞅着那个男孩眼底透出一缕畏怯的羞色,就证明了这男孩交没交钱了。他说:“交了。”那男孩的眼里透出一缕亮光,深深地又是慌匆地鞠了一躬,反身跑走了,刚跑上公路,就把冰棍儿扔到路下的荒草丛中去了。何小毛却嘟起嘴,脸色气得紫红:“王老师,他没交钱。”王老师说:“我知道没交。”何小毛激烈地问:“那你为什么要放走他?你不是说自小要养成诚实的品行吗?你怎么也说谎?”王老师说:“是的。有时候……需要宽容别人。你还不懂。”

何小毛怏快不乐地走了。

杨小光背着冰棍箱子来了,笑嘻嘻地说:“王老师,换地方了,该我站前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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