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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束山楂花(1)


末班远郊公共汽车开进桑树镇,夜幕已经笼罩了这个平原上的古老小镇。正是伏天,街巷里拥拥挤挤的房屋门口,坐着或躺着乘凉歇息的小镇市民,消停而又悠闲。

“票?”女售票员在车窗口喊,“背被卷的——你的车票?”

他知道是喊他,把背在肩头的被卷放下来,提到手里,转过身来,看见女售票员从车窗口伸出乱蓬蓬的烫发头,一双审视严厉的眼睛正紧盯着他,他说:“没有票。”声音的沉静使自己也暗暗吃惊了。

“一块钱。”她说得干脆利落,“加罚一张票。”

“钱没有。”他的声音愈加沉静,沉静得有点阴冷,“要这捆被子吗?”

“你——”她噎住了,也火了,瞪起眼,声音提高了,“你在哪个单位?”

“我?”他冷笑一声,依然沉静地说,“刚从监狱放出来。”

“唔……”中年女售票员眼里掠过一缕不屑纠缠的卑视神色,立时把头缩回车窗里,把穿着白衬衫的脊背转向车窗,车门“咣噹”一声关闭了,公共汽车调过头开走了。

他把被卷重新挎背到肩上,报复似地瞅着车尾上扑闪扑闪发亮的红灯,转过身,走进小镇。

他的一个远门哥哥的箱子里藏着百十本中外古今的文学名著,全是买不到也借不出的稀罕宝贝,他馋涎欲滴,整天围着哥哥家的门楼踅磨。为了讨好哥哥借给他一本书,他自觉替哥哥家挑水,推土,作为读书的报酬。借读过《静静的顿河》和《血与沙》之后,哥哥再不给他开那只油漆成红色的木箱了。

“不敢再借给你看了,要是别人发现了,说我贩毒,我受得了吗?”

像狐狸看着够得着而拿不到的葡萄,他简直想给远门同族的哥哥下跪了。没有办法,他太喜欢读书了。他忽然急中生智,恳求说:“那你……把这一箱书……卖给我行不行?反正你也不看。”

“敢卖吗?这是禁书。”哥哥说着,瞟了他一眼,试探地问,“你能买得起吗?我买这一箱书,花过不少钱哩……”

远门哥哥比他大不过十岁,读中学时,也是立志要当中国的第二个巴金。“文革”中回到黄家坪,娶了媳妇,生了儿女,现在早已成为方圆十里心灵手巧的一位木匠师傅了。他的这一箱子文学书籍,有的是他上学时省吃俭用买来的,有的则是在学校“破四旧”当中从火炕里偷抢出来的。哥哥现在已经无暇翻阅这些书籍了,他要养育儿女,他要挣工分,他要出门给人家割家俱以挣取一家人的吃穿用费。他意识到,哥哥大约想用这一箱书换得买粮食的钱,就不顾自己买得起与买不起,不失时机抓住哥哥已经流露出来的话柄。

“你甭管我有钱没钱。只要你卖,钱,我会想办法的。”

“……”哥哥嘿嘿嘿笑着,达到卖书——化废为宝的目的了,叮嘱说,“千万甭张扬……”

一月后,他被逮捕了。罪证确凿,偷卖生产队化肥,有买化肥的外村人的证词,他没有抵赖。公安人员在搜查他独身居住的简陋屋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了一箱“封资修”的坏书和两本内容“反动”的日记。于是,问题的性质立时转化了,本该拘留教育的小偷小摸,一下子变成“思想反动”的政治案件,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一切都顺理成章……

“对你的政治问题,全部推倒,平反。”公安人员说,态度是那样叫人感到亲切,“你今天就可以回家去了。”

他愣呆呆地站在办公桌旁边,突然抱住头,“哇”地一声哭了,十八岁的乡村青年,哭得浑身颤抖,站立不稳,蹲下身去,眼泪从指缝间涌流出来,滴在脚下的砖地上。

“小伙子,你的日记,本来能使你成为反‘四人帮’的英雄。可惜……”公安人员遗憾地说,“你却偷了化肥……”

他止住了哭泣,从地上站起来,平静地对公安人员说:“把日记还我,把书还我。”

“日记本可以给你,当然要给。”公安人员说,“那些书……已经烧毁了!”

小镇上的两家国营食堂早已插门上锁,私人开的小吃铺里生意兴隆,跑短途倒卖的商贩,把装载着鲜瓜熟果活鸡蔬菜的自行车,停放在铺店门口,一边吃着大碗宽叶面条,一边谈着西安城里农贸市场上的交易行情,津津有味。啊呀!农民敢于公开跑生意了……生活显然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他感到新奇而又陌生。他从街巷里走过去,瞅着小铺里那口冒着热气的面锅,搁在桌头的焦黄的油条,咽着唾液,照直走去。

明亮的两盏门灯下,照出一块白底红字的匾牌:桑树镇文化站。

他停住脚步,站在那白底红字的匾牌前踌躇片刻,就走进去了。小院里,挂着阅览室木牌的门口,青年男女出出进进,他三步两步跨上台阶,走进门去,自觉放慢放轻脚步,像朝拜的信徒走进庙堂一般虔诚,悄悄地把那一卷被子从肩上取下来,放到墙角的地上。

生命和活力从心底涨溢起来,面对书籍,他觉得心在胸膛里颤动。他走到阅览室套间门口,那儿正围着许多青年在借书还书,嚷嚷吵吵,挤作一团。

“我借一套《外国短篇小说选》。”他挤到跟前,恳切地笑笑,“要是不行,先借本上册。”

“你的借书证呢?”扎着两根小辫的图书管理员,事务式地问。

“我没有借书证。”旁人有人在拥挤,他急了,说,“打借条行吗?”

“回去,到你们大队开一张介绍信,领一张借书证。”图书管理员耐心地解释说,已经接过另外一个青年塞进窗口的借书证,到书架上找书去了。她再回到窗口的时候,说,“去吧,这是制度,没有借书证不行。”

他退出人窝,走到阅览室大厅里,抓起一位小姑娘刚刚扔下的杂志,是《人民文学》,已经翻揉得又烂又破了。《神圣的使命》这个标题吸引了他,他贪婪地读着,不知什么时候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你是哪儿的?”

他抬起头,女管理员站在面前,两只本来和气的眼睛,现在正审视他。他慌忙说:“黄家坪……”

“你们公社没有办文化站吗?”她问。

他这才弄明白,桑树镇文化站是桑树公社办的。他所归属的杨村公社办起没办起文化站呢?他在监狱蹲着,怎能知道呢!他抱歉地说:“要是不准外公社的人进来,那我就走……”“看书是可以的……只是得打个……招呼。”女管理员犹豫地说,显然是临时想到的藉口。

“看书可以,可不准偷书!”

一个头发长得盖着衣领的男青年,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夹着一支烟卷,晃悠着一条腿,喷出一口烟,嘲弄地盯着他说。他的胸口像扎进一把刀子,忽地从长凳上站起,攥紧拳头:“你再说一遍!”

“提上你的烂被卷,滚吧!”那青年愈加得意,对围拢过来的男女老幼读者们宣传,“我认识他。他是山根下黄家坪村的保管员,偷卖队里的肥料,给县公安局逮捕法办咧!你看他那卷被子,八成是刚从劳改场释放出来的……”

众人纷纷向他投来鄙夷的眼光,图书管理员迷惑地盯着他。他浑身都像被枣刺刷子抽打着,羞愧得无地自容,憎恶地瞅着那个青年。

“哈哈哈……你可得小心哪!他会偷……”那青年讨好地对女管理员说着,三两步蹦到墙角,拎起他那一堆破被卷,一甩胳膊,扔到门外去了,“贼娃子,装模作样来看书……”

他的血一下子冲上头顶,眼里冒火。公安机关已经为他平反,这个混蛋却在众人面前辱贱他。他忍无可忍了,扑上前,挥起拳头,照那张圆脸砸去。

那青年左手一隔,右拳直捣他的胸膛。他只觉眼前金星迸溅,跌倒在地……监狱里仅够维持生命的膳食,不能供给他打架斗殴的能量,几乎没有还击的能力了。

他抹一把嘴角的鲜血,不敢看任何人一眼,爬起来,跌跌撞撞逃出文化站,走过桑树镇的背巷,翻过河堤,在沙滩上躺倒了。

星星在湛蓝的夜空闪的,萤火虫在草丛中忽明忽灭,流水在河卵石上撞出清亮的响声,夏夜是这样静谧而富于诗意。他没有眼泪,只感到嘴里的血污腥咸苦涩。他扒掉衣裤,赤裸全身,一跃扑进河水里,疯狂地扑打着河水,翻滚扑跃……

他正在酣睡中,被母亲叫醒了,睁开眼,从西边投射过来的阳光照进窗户来,该是后晌了。啊呀!睡了一整天哪!强烈的西斜的阳光耀得他睡眼难睁,隐约看见小院里树荫下的石墩上,母亲正陪着一位陌生的女子在说话。

“黄草同志——”

他跨出门坎,就清清楚楚看见了桑树镇文化站图书管理员的模样,听见她大方地叫他的名字的声音,一瞬间呆住了,发愣了,倒不知该怎么说和说什么了,只觉一股憎恶的火气从心底窜起,顿时冲上喉咙眼儿来了。他没有招理她,掉转身子走到灶房打水洗脸去了。

“有理不打上门客……”母亲走进灶房,压低声音斥禁儿子的无礼行为,“人家几十里路赶来,就是想看你那个冷脸吗?决去,招呼一声……”

他扔下毛巾,勉强走到小院里,远远地坐在一块石凳上,冷冷地说:“噢……你来了。”

“黄草同志。”她站起来,把小竹椅挪到他对面,笑着说,“我来向你道歉,检讨。”

“唔……”他没有料到,顿时手足无措了。

“昨天晚上,主要责任在我,请你原谅。”她说得真诚,直率,“我已经作了检讨。”

她的眼神和说话的口气都是真诚的。她向他赔礼道歉,这就把他当作一个平等的青年尊重了。

他觉得心里窝聚着的火气开始悄悄飘散,反倒觉得自己狭隘而又窝囊!他慌慌乱乱点燃一支烟,尴尬地笑笑,颤抖着声音说:“过去的事了……没关系……”

“这是你的日记本。”她从提兜里取出来,送交到他的手里。他接住了。她又取出一张硬质纸印的卡片,说,“你拿这张借书证,可以随时来借书。我今日给你带来两本小说,也不知你看过没有——”

他接过那两本小说,看也不看,淡淡地笑笑,“我现在……不需要了。谢谢你的好心。”说着,把那张借书证连同两本小说书,一起递回她的手上,摇摇头,痛苦地笑笑,“我再也不读这些书啰!”

“为啥?”女管理员瞪起秀气的眼睛问。

“我要老老实实种地了。”他难受地说,“种地,吃饭;吃饭,种地;再啥也不看了,不想了!”

“噢!你是这样想的。”女管理员叹口气,“我还以为自己把一个有抱负的人挫伤了!要知是这样的话,我来不来道歉,关系不大!”

“你……”他的已经沉寂的心被猛地撞击了一下,这个陌生的女管理员一句很厉害的话,又把他的心思搅乱了。抱负!他为自己埋在心底的抱负,付出了人身和人格的双重代价,真是太沉重了。他不想跟她多说什么,她知道他受过多少难场呢?他苦笑着摇摇头,“现在没有什么抱负了……”

“这样吧,书和借书证先留下,你要是爱看,就看看;不想看了,啥时候到镇上赶集,顺便捎给我好了。”她站起来,已经推动自行车,告辞了。出门以后,她回过头来,“我叫山楂,你到图书馆一问就问到了。”

他在院里重新坐下,翻开日记。显然,昨晚失败得很惨的打斗中,日记本从口袋里遗失了,被踩烂了的几页,经人精心修补过了。他抬起头,茫然若失地瞅着女图书管理员刚刚走出去的空门洞,心里掀起一股微微的彼澜,手也有点抖了。

日记本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潦草的字行里,有的地方打上了粗粗的红线,那是公安局同志用红铅笔勾下的手迹。那些红线勾划的字句,构成了他的七年苦刑的罪证。现在看来,不过是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初中生,对“四人帮”倒行逆施的恶行所造成的反常的生活现象的一点肤浅的揭露……踩烂撕破的地方,她给修补得这样精巧啊!

她肯定翻看过他的日记了。她还会认为他是一个贼娃子么?“我还以为自己把一个有抱负的人挫伤了。”她认为他是一个有抱负的人吗?他的心里又一次掀起一层微微的波澜。他抓起她留下的那两本书,久久凝望着书皮上的两个字:牛虻……

写完最后一句话,画上表示着意犹未尽的省略号——六个黑点,他掼下笔,从椅子上站起,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又一篇小说完成了。院里的槐树上,麻雀吱吱喳喳吵闹起来。他拉开门拴,走到院子里,盛暑黎明时分清凉的晨风吹到脸上,够多痛快哇!

这是他从监狱平反释放回家的八月份的最后一天,他读过桑树镇文化站图书管理员——山楂同志送给他的两本小说之后,再也按捺不住,连续写成的第三篇短篇小说了。至于他是否对她说过“再不读书,只管种地吃饭”的话,早已不当一回事了。也许当时真的是灰心丧气了,也许是一时赌气,无论如何,他被内心燃烧着的疯狂的写作热情完全陶醉了。他白天到地里出工,待到天黑,便钻进小屋,关住门,任热气蒸沤,任蚊虫叮咬,发疯似地写着……他用那面小镜子照一照,看出自己脸色发灰,眼眶上罩着一个黑圈,不在乎地笑笑。他顾不得更多了。

他决定到桑树镇去,把已经写成的三篇小说投寄给杂志社,顺便到文化站借几本书。队长已经通知过他,到山里水库工地去劳动,黄家坪在那儿的民工该换班了。

把装着槁件的信封送交给邮局的那位秃顶男人,他迅即走出了邮局的绿色门框。

总算第一次给报刊投寄去稿件了,他不敢奢望一鸣惊人,却又担心失败,叫人欣喜而又惶惶不安的等待呀……

他走到桑树镇文化站门口,不由地停住脚,低头一看,结着白色汗迹的红背心太污脏了,光脚蹬着塑料凉鞋,脚面被黄色的尘土粘得一塌糊涂,要是有一双袜子穿上就好了。他想着,又无法弥补,一狠心走进门去,居然比那天晚上第一次登临更多踌蹰。

“我知道你会来的。”

山楂正在院子的报亭上换贴当天的报纸,一看见他就笑了,像是对已经很熟悉的人那样随便地说,随之就把他引到图书馆里去。

“我知道你要来借书的。”她笑着,有点得意的样子,把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他也笑了,没有拘束不安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畅快地说:“能不能多借几本?”

“你要几本?”她问。

“十本……不行的话,拿五本吧。”他说,“我要到山里水库工地去,两个多月哩……”

“你去挑选吧。”她说,“按制度一次借一本,你是特殊人物,又要进山……可以照顾。”

他在书架上巡视一遍,很遗憾,好书大都借出去了。他听着她的话里有话,就笑着问:“我怎么算特殊了?”

“哈呀!作家嘛……”她笑着说。

“呃呀!快不敢这么喊。”他确实感到不好意思,“我是瞎折腾……”

她打开一捆包扎着的书,对他说:“这是我昨日刚买回来的新书,还没造册登记哩。你……可以选择几本。”

他瞅了她一眼,就趴到那一堆新书跟前,眼花缭乱了。真有这样的活菩萨呀!他抬起头,对她说:“我真想把这一捆书全都背到山里去!”

“不要急。”她说,“我每月到水库工地去一趟,专门给青年们换书,到时候我给你带去。”

他选了几本书,包好,装进帆布提兜,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却又说不出。对于真诚实意的帮助,似乎更无必要说那些庸俗的客套话。他想说他将发奋努力,用创作成绩来回报她的热心,却也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告辞了。

她挡住他:“我们就要吃午饭了,你吃罢饭再走。”

“吃咧!”他推着车子坚决出门,“我已经吃过了。”他在撒谎,口袋里所有的钱,不够吃一碗羊肉泡馍,但他怎么能吃人家的饭呢?

他走到街巷里,在小饭铺里买了两个烧饼,就跨上自行车,沿着一条宽阔的白杨夹道的河堤飞驰,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捏着烧饼,大嚼起来……

小河川道的阳光,在中午时分简直能把人烤得熔化,他在杨柳浓荫的河堤上行走,心里鼓起多么高涨的劲头哟。有了这样一包心爱的文学书籍,山里水库工地的劳动生活,也不会像从那儿回来的人说得那么艰苦到甚至可怕的程度了……

山区的夜晚是这样静寂,静得使人的耳朵里反倒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声音,他爬在被卷上,垫着一块木板,写他构思的又一篇小说。茅草顶的临时工棚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县剧团到水库工地来慰问演出,又是社员们多年不见的传统秦腔剧目《铡美案》,他们早在吃罢晚饭以后就去占领好位置了。

他自告奋勇留下来看守宿舍,这是难得的读书和写作的机会。平时,他跟大伙一起出工,抬土或者抬石头,累得精疲力竭,晚上躺在工棚的通铺上,这些远离家乡的男人们,说出一个又一个酸溜溜的男盗女娼的故事,引得哄堂大笑。他常常在晚饭后到天黑前的这一段宝贵的时间里,躲到山沟水泉边去读书。回到宿舍以后,就耐着性子听那些越说越不堪入耳的故事。工地每周放映一场电影,总是由他看守宿舍,求得这一周一次的难得的安静的夜晚。他不要娱乐,也不要休息。他这样想:如果他劳动完了睡觉,睡醒来再去劳动,那他就永远只能是一个普通农民。他要当作家,就得在劳动和睡觉以外,另有一番辛劳啊!

夜是这样静啊!偌大的工棚里挂着一盏风雨灯(马灯),昏黄的灯光下,更衬托出夜的安谧,他就着灯光,写啊写着。

“黄草同志在这儿吗?”

他抬起头,以为是耳朵出了邪音,可是朝门口一看,她——桑树镇文化站图书管理员——山楂同志,活脱脱从门口走过来了。他连忙应了一声:“在哩!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好难找哇!”她说着,已经走到马灯下。

他慌忙从床上跳下来,不知该让她往哪儿坐,工棚里没有一条凳子,似乎现在才切实感到是一个缺憾。他问:“喝水吗?”

她笑着摇摇头,随便坐到麦秸铺床上,双手掬着膝头,说她随着县上组织的慰问团,给工地送图书来了。

“我猜你肯定不在剧场。”她大声响亮地说,“问了几个人,才找到这儿来,给你带来几本书。我说话算话吧?”她有点调皮地对他笑着。

“呀!啊……”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如果这样的行为是从小说书里读到,他可能要怀疑其真实性,甚至问:世界上哪有这样好心的人呢?嗬呀!他搓着双手,在狭窄的通铺之间的走道上踱步,如果送书来的是一位小伙子,他会把他抱住,捶肩砸背,淋漓尽致地表达他的感激之情。然而这是一位姑娘,在这样寂静的大山的怀抱里,在这样昏黄的风雨灯的灯光下,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动,却不得不警告自己保持冷静,坐在稍远一些的草铺上,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给你捎来一封信。”她在背兜里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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