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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3)


泰来看了一眼,葛队长脸上现着焦虑和诚意,有理不打上门客啊!他苦笑一下,心里谴责自己的无礼了,就坐了起来。

“你有意见,可以谈,不能躺下嘛!”葛队长劝说,“麦子黄了啊!”

“要是再有俩人出来,红口白牙讹诈我,咋办?”泰来说,“到年底,我卖婆娘当娃都还不起……”

“同志!凡事总要分清轻重。”葛队长说,“和王玉祥的斗争,是大事;和九娃的矛盾,是阶级兄弟之间的……”

“还是这一套!”泰来背靠在炕墙上,烦腻地想,长长叹一口气。他不想看葛队长那亮光光的大脑门,把头偏转到另一边去,长得那样大的脑门里头,考虑问 题怎么这样简单!他听人说葛队长在城里工作,从来没下过农村,他是装了满脑子的钢(纲)丝,下农村来的!和他说什么呢?“我那天说过了,五十块钱我不要 了。”

“你思想上没通……”

“通了!”

“你怎么躺下不当队长了呢?”

“我阶级路线不清啊!”泰来终于忍不住,鄙夷地说,“让那些路线清白的恶鬼上台吧!我自动让路!”

“不要打别扭。”葛队长说,“没有第三者作证,难啊!让九娃拿二十五块钱给你,吃亏的少吃点,占便宜的少占点……”

“哈呀!”泰来哭笑不得,“这算啥办法?王八三十鳖三十……”

“算了,都是贫下中农……”

“算了就算了!”泰来说,“你让九娃来,我和他当面说。”

“我让他给你把钱拿上。”

“行嘛!”

葛队长出门去了。

九娃跟着葛队长进来了,友好地笑着:“泰来叔!算咧,咱是叔侄,又都是贫农,闹矛盾,让阶级敌人高兴……”

泰来不冷不热地笑笑。

九娃掏出钱来:“你把这拿上……”

泰来从九娃手里接过钱,五张五元票子,哗哗数过,盯着九娃,死死盯住:“侄儿,你叔叔老不要脸,黑了心,到底讹下你的钱了!侄儿你真够人啊!”

“这……”九娃立时红了脸,那双阴冷的眼睛,慌忽乱闪,看着葛队长,抱冤地说,“这算做啥?”

“做啥?”泰来骂道,“我宁可一个人活在世上,绝不跟你龟孙团结!”说着,扬起手,连同那五张人民币,一同抽打到九娃的嘴脸上,吼叫一声:“滚!”

九娃抱着头,跑出去了。

“不象话!泰来同志!”葛队长气得脸色发白,没见过农村人闹事的城里人啊,手足无措,毫无办法了,“不顾大局,真不像话!”

泰来眼前一黑,仰靠在炕墙上,呼呼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怎么收拾呢?”葛队长说,“你这种态度,值得好好考虑!”说罢,站起身要出门了。

“老婆子!”泰来象疯狂了一般吼叫。

老婆从隔着窗子的灶房跑进来了。

“把那些钱拾净,交给葛队长。”

老婆子吓坏了,慌忙蹲下,在地上拣着。

“啊呀!我的眼!”泰来眼前一黑,跌倒在炕上,双手抠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前是一片漆黑,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手,只能凭声音辨听老伴所在的位置,只能听见医生和护士的轻重不同的口音。他被告知:患了急性青光眼——俗说气蒙眼。眼球里头痛啊!痛得鬓角崩崩响,恨不得一把把眼球抠出来!

躺了整整九天九夜。实际上是没有白天的,全是黑夜啊!手术后的第七天,揭去纱布以后,他第一次看见了把他从终生的黑暗里拯救出来的男医生和女护士,看见了和他过活了大半辈子的娃他妈,老汉流了泪了。

“老汉,病好了,千万再不敢生气。再生气,可能再犯,再犯就要摘除眼球了。”医生说,“生产队事情复杂,看得开点!”

“能想开,能!”犹如隔世重生,泰来呵呵笑着,似乎一切都没有必要计较了。

傍晚,病房里走进几个乡下人,泰来一眼瞅见,竟是小王村的乡亲。噢!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泰安老汉,会计勤娃,妇女队长麦叶,拿着家乡的黄杏,鸡蛋,还买了饼干和蛋糕,看望泰来队长来了。

泰来的心,在胸膛里忽闪忽闪摆动,执拗的五十岁的庄稼人,抑制不住感情的冲动,竟然当着乡亲的面,直抽鼻子,那酸渍渍的清液,仍然从鼻腔里渗出来。 他能看出来,他们三人只说叫他放宽心的解脱话,绝口不提队上的任何事情,当然,连九娃的名字一次也没提到。他们故意避开这个瘟神的名字,怕他听到动气。

泰来能理解乡村们的用心,觉得没有必要了。对他来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当他一下子失去光明,气得休克,又苏醒过来,又恢复了光明以后,这件事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甚至觉得当初就不该动那么大的气呀!他心里很平静,那件窝囊的事情已经丝毫不能引起他的肝火了。

“泰来老哥!祖辈几代住在小王村,谁不知谁的腰粗腿细?谁不知你的秉性嘛!”泰安老汉说,“你不要气,气下病,伤了自己的身体,人家才更高兴哩!”

“你今年当队长,麦子长得好,大家觉得刚盼到一点希望,偏偏……”妇女队长说,“老婆媳妇都叫我劝你,放宽心……”

“噢噢噢!”泰来老汉感动极了。

“你看——”泰安老汉从腰里摸出半拃厚一摞票子,说:“大家自动筹集起来这些钱,叫俺三人送给你。那个贼讹了你,你是为咱队上,不能叫你枉挨肚里疼!你收下,这……”

“啊呀呀!”泰来张大嘴巴,瞅着泰安老汉手里攥着的那一摞票子,惊呆了。那票子,从颜色上看,有一块、两块的大票,也有五毛、两毛的零票,那是小王 村的男男女女,出于一种正义感而促成的慷慨的举动啊!谁说庄稼人吝啬呢?他们可以不吃醋,不吃盐,节省下几分钱来,而一旦为了申明自己的义气,都可以拿出 整块钱来!泰来老汉无法抑制已经全面崩溃的理智的闸门,一把搂住泰安老汉的双臂,像小孩一样哭起来。

泰来把那一摞印着小王村男女社员的手印的票子拿到手里,又坚决塞回泰安的掌心,说:“好咧!有了大家的心,这就够了!我的病也就好咧!”

饲养场的院子里,坐着小王村生产队男女社员,一百几十个人,稀稀拉拉。

葛队长站在桌子旁边讲话:

“三夏在即,龙口夺食,泰来队长不干了!没有办法,我们物色了三四个人,分别谈话,做了工作,都不上套!最后商定:九娃同志,大家有意见没有?”

沉默。庄稼人习惯用低下头,避开眼,表示自己不满的意见。没人说一声行,也没人说一声不行。

“大家考虑考虑,有意见就谈。”

仍然是更冷的冷场。老葛突然发现,一个一个社员,相继把头转过去,眼睛都专注地瞅到西边去了,是什么目标吸引了他们呢?老葛一扭头,晤,泰来队长正一步一步从村巷里走过来。

刚走近会场,不知谁领头拍了手,接着就波及到许多人,冷清的会场被掌声轰热了。

热烈地明显地带着某种情绪的掌声,把泰来队长迎进会场,又一直送着他走上主席台,好些人都站起来了。

泰来走到老葛同志坐着的桌子跟前,一言未发,从腰里摸出来一扎票子,放到桌子上,大声说:“这儿还有五十块!谁爱钱,谁来拿!”

刚刚停歇下来的掌声,又突然爆发了。

老葛同志瞅着那一堆票子,弄不清怎么回事,刚张开口想问泰来,泰来已经离开桌子,走到人窝里去了。社员们围上来,问起他的眼睛,其实都知道他的病好了,还是要问。

泰来说:“乡亲们,我又不是给儿子娶媳妇,用不着送礼啊!钱我绝对不能收,队长嘛——”他顿一顿,不好意思了,大声说:

“今后晌,男女社员到南坡,开镰割麦!”

1981.1.11.草

2月改于灞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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