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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遇到好事或者坏事,受到抬举或者侮辱,人都会很受刺激很激动。为什么呢?毛病就出在太看重自身上了。
什么叫蒙受到了光荣或者羞耻的刺激了呢?争宠受宠之心本来就不高尚,得到光荣了,一惊一乍;失却光荣了,又是一惊一乍,这就叫宠辱若惊。
那么什么叫大患若身呢?我们所以有那么多不自在,那么多患得患失,就因为太在意自身。如果没有自身的私利考量,还能有什么不安、烦恼直至歇斯底里?
所以说,你如果能够像在意自身一样地在意天下,如果你能将自身奉献给天下,就可以把天下交给你负责交给你管了。你要是能够像爱护自身一样地爱护天下,把自爱的心情开阔为爱天下,也就可以将天下委托给你照料了。
第十三章提出了天下、吾身、宠辱、寄托(天下)等范畴,也颇有新意与耐咀嚼处。
宠辱若惊还是宠辱无惊,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话题。
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谁能甘于受辱?“士可杀不可辱”,语出《礼记》:“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
但同时,宠辱无惊,这已经成为国人的一个精神境界与修炼的指标了。一个叫做刀枪不入,一个叫做宠辱无惊,这就叫做“金刚不坏之身”,这既是武侠的也是士人的理想。
问题要看是什么事,如果是外敌入侵,如果是面对大是大非的考验,那就要讲可杀不可辱了。偏偏在我们内部,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在我们的人际交往特别是社会生活中,每天都有无数的小小的却也是令人困惑的宠辱,有各种身外之物的令人高兴与不高兴、合理与不合理。
对于某些小心眼的人,座位的排列、发言的先后、文字的版面、老板的眼神、一句话的说法、一个小道消息的传来,都会带给你或宠或辱,或惊或怒或狂。
这与我们的生活方式、历史条件与价值观念有关。我们自身的宠辱有时候太多地依赖于外界对你的态度与评价,依赖于一些无聊的细节。而对于外界的态度与评价,你不可能要求它太有准头,人们对它不应该期望过高。某些历史的过程中,一宠一辱,座上客与阶下囚的距离只有一厘米、一瞬间。祸福吉凶,瞬息万变。有时没等你弄明白,宠就发生了,或者辱就扣下来了。你还是你,而一宠一辱,一誉一毁,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你自己也闹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了。
外人也罢,某个集团势力也罢,社会也罢,世界也罢,对你的反应,往往不是按照你的真实情况而是按照他们的想象与需要,他们对你的想象与他们的需要恰恰一致了,于是铺天盖地之荣之誉会在一个早上自天而降。同样,如果你的表现恰恰不能满足他们的想象与需要,再加上俗人难免的嫉妒啦谗言啦,以及你不能不正视的个人确有的缺失不足的因素的影响,于是外界对你的反应会瞬间一落千丈,荣极易变为辱,誉极易变为毁。
外界的镜头可能放大,可能缩小,可能变形,可能扭曲。可能是毁誉无定、荣辱无端,也可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谁让你自己不可能做到绝对地百分之百地无懈可击呢?如果再一惊一乍,你还活不活了呢?
人们没有太多的办法丝毫不为这一宠一辱或一辱一宠所刺激。
比如我,七十多年的大起大落、众说纷纭、知音误解、恩恩怨怨,想起来足够喝一壶的。我从十几岁读《老子》,特别佩服这个关于宠与辱的论断,关于人之大患在有吾身的论断,恨不得自己能够做到宠辱无惊,能够置吾身于度外,但是做不到。做不到也还要背诵这段言论,越做不到,越对老子的有关论述赞美叹服向往不已。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做到永远快乐、永远镇定、永远坚强、永远稳如泰山啊。
然而不是的,我会感到晦气,我会感到恐惧,我会感到莫名其妙,我会感到哭笑不得,我会焦虑、失眠、愤愤不平。
人都是喜宠惧辱的,都是求荣避耻的。做不到也罢,知道一个老子,知道一个宠辱无惊,知道有个人之大患在有吾身的说法,好。知道与压根不知道这样的理念,是不同的。有一个这样的标杆,与完全没有标杆,是不同的。我会想方设法去理解已经发生和仍然可能发生的一切,我会以宠辱无惊作为自己的修养目标、心理调节目标。我会从一惊大惊转变到少惊,最后终于做到基本无惊,这个过程很少超过四十八小时或七十二小时。我对老子的宠辱无惊的提法十分入迷。做不到也要努力做,努力去接近这样的目标。
积七十年之经验,深知把宠辱若惊说成是由于“大患若身”,理论上很有说服力,实际操作上太难办。这个理论这个提法过于彻底了,太彻底了反而脱离了生活与实际。人只要活着,就不可能那样彻底。谁能从根本上灭绝了吾身呢?要没有吾身了,岂止是宠辱,吃喝拉撒睡、油盐酱醋茶的问题都不存在了。
身的存在与被关注是一个客观事实,耶稣上十字架之所以感人,因为他的肉身承受了太多的痛苦。江姐之受酷刑而坚贞不屈,也因为有她的肉身的承担格外令人肃然起敬。及无吾身,既没有壮烈也没有苟且,既没有叛徒也没有英雄了。这在活着与没有失却知觉的情况下很难做到。
那么怎么样才能宠辱少惊一点?第一,要把个人得失看得淡一点,及无吾身虽然难以做到,及淡一点吾身,不要死盯着个人,心里装点大事正事,至少分散一下那点为自己打的算盘,这是不难做到的。这也是人格的一个理想,叫做大大减少自己的那点低级趣味。第二,要有远见,看到宠辱之后还会有转机,有发展变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第三,要有眼光,要知道宠过分了,会起客观上的辱的效果;而辱过分了,结果只能给你加分。第四,最最主要的要有对自己的信心。这就不是完全的“无吾身”,而是“壮吾神”、“悦吾心”。宠辱是外界加给你的,精神境界与精神能力则只决定于自己,它们只属于你。只要自己不垮,谁也无法从精神上摧垮你,除非是肉体消灭,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人们能做的是从长计议与从大处计议。一时的荣辱,事后观察起来也许相当可笑;一时的顺利或挫折,从远处一看也许适为相反。你的滔滔不绝,你的连升三级,你的连连获利,也许正埋伏着偌大的危机险峻,也许正在送你下十八层地狱。至少,你的侥幸得宠(包括老板的宠、群体的宠或媒体的宠),很容易成为他人与历史的笑料。
如老子前面说的,“外其身而身存,后其身而身先”。是那么个意思,虽然做不到绝对百分之百。
至少在不顺利的时候,在受辱的时候,你应该保持沉稳,你应该保持干净。你应该保持自我控制,你完全可能由于成功的自我控制而终于堂堂正正,站稳脚跟。
即使你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你应该有信心战胜宵小,感动他人。你应该有信心铩羽后还会展翅,有所作为。你应该有信心自得其乐,人莫予毒,照样明朗健康快乐有为。你应该无所求,无欲则刚。老子的观点则是无欲而柔,不骂阵,不叫板,不掰扯,必要时接招玩两下,与辱及毁偶做游戏(切记,只能以游戏视之)——其实最好是恕不奉陪。
对荣与誉,不妨一笑,更好的选择则是及时忘记,忘得越快越好。
如此,也就没有谁能伤害你侮辱你。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辱其实都是自取其辱。你斤斤计较,你追求利益,你攀龙附凤,你辛辛苦苦,你有所期待,你做梦求签,一旦未成,自有失落丢人耻辱之感。而如果你品德高尚,智慧超人,对于看不中的一切根本不放在眼里,就是说你更看不中那些不足挂齿、心理疾患的宵小??有所不为、不求、不屑、不齿、不嬲;如果你对个人得失只不过微微一笑,眉毛一扬,眼皮一眨,虫虫虫飞,一阵小风无影无踪——又有什么可惊的呢?
还有一种自取其辱,就是由于自己的失言,由于自己的强不知以为知,由于自己的说话做事留下了空隙,你出了一回洋相。这种情况下,越早明白越早调适妥善越好。《论语》上讲得何等好啊,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过错为众人所见,改正为众人所景仰。
有些问题上,儒家与道家殊途而同归,同归于中华文化这棵大树、老树上。
说到底最能伤害自己的正是自己的那个宠辱若惊,那个大患在身。你硬是无惊了,豁达了,不放到眼里了,宵小们也就没戏了。他们能够做到的不过是贻笑大方。
因宠而惊就更是幼稚与浅薄。惊了就不得体,惊了就发高烧,惊了就降低智商,惊了就少了冷静、周密、精确与气度,惊了就得罪人,就坏事,往反面走。
把爱身提升到、扩展到爱天下,这是中国式的思维方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来就是联系到一起的。叫做推己及人,叫做民胞物与,叫做提升精神,叫做开阔心胸。
这一段反映了老子思想的灵活性与回旋性。他一上来已经讲了:“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他似是在提倡不要有吾身,吾身乃是各种患得患失的根源。但最后,他却归结为“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那么就不是及无吾身,而是怎样去扩大身的内涵,统一身与天下,以天下为己任,以天下为贵为爱如身,爱天下贵天下如身。这样,及吾有身,就不是一个消极的思路,而是一个积极的扩展。
这里的寄天下、托天下的说法值得注意。这与天授王权或者真龙天子的观念不完全相同:第一,成为天下的主事人是有条件的,不是无条件的,条件就是贵以身为天下,爱以身为天下,就是确实献身天下或者比献身更高,因为已经分不开天下与自身的区别了,已经身为天下,天下在吾身了。而不是为一己的私利,单纯的一己私利早已不复存在了。第二,不是天生,不是龙种,不是神赐,而是寄之托之,这甚至于有一点代议、代行、受权、授权的意味,虽然这样的观念不完整也不可能完整清晰,更不可能早已现代化。
我们阅读和讨论老子,目的不是为了回到老子的主张和时代,而是为了从老子中发掘我们民族的精神资源,寻找我们的智慧遗产,为了今天,为了明天,为了未来。
宠辱无惊也好,无吾身则无患也好,都是有条件的,有针对性的。如果抽空其具体内容,专门进行强辩,老子之论站不住的地方还多着呢。宠辱无惊,外敌侮辱你,你还无所谓吗?患在有身,那就只有自杀求道了。或可一笑,实为无聊。